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裹挾著咸腥刺骨的海風,像冰冷的濕毛巾捂在臉上。文麗和文華提著沉重的行李,剛從那輛仿佛散了架的破舊大巴上踉蹌下來,腳還沒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站穩,幾個黑影就如鬼魅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靚女!要咩貨啊?”
“舊衫!牛仔褲!T恤!乜都有!”
“跟我走啦!價錢平到你笑!”
帶著濃重粵語腔調的普通話像連珠炮一樣砸過來,幾雙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熱切又帶著審視的光,在姐妹倆身上掃著。他們大多是青壯年男人,穿著沾著污漬的夾克或薄外套,身上散發著煙草和熬夜的酸腐氣味。
文麗的心瞬間縮緊,手下意識地攥緊了旅行袋的提手,指節發白。她和文華迅速交換了一個驚懼的眼神,默契地低下頭,緊閉著嘴,任憑那些聲音在耳邊聒噪,只是悶頭撥開擋在身前的手臂,奮力朝著不遠處唯一有光亮的地方擠過去——那是一個用鐵皮和木板搭起來的小吃部。
掀開油膩膩的塑料門簾,一股混合著劣質煤油和劣質醬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文麗咳嗽了一聲。昏黃的燈泡下,幾張矮桌邊零星坐著幾個同樣帶著大包小裹、面容疲憊的旅客。
姐妹倆找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要了兩碗最便宜的湯粉,熱湯下肚,驅散了些許凌晨的寒意和剛才的驚魂,但緊繃的神經并未放松。她們沉默地吃著,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那幾個男人的聲音還在附近徘徊,間或傳來幾句爭執,顯然是在爭搶“客源”。
“姐…這地方…”文華壓低聲音,臉色依舊蒼白,“咋感覺像…進了賊窩似的?”
文麗沒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噤聲。碗里的湯粉索然無味,她強迫自己咽下去,只為積蓄一點體力。時間在壓抑中流逝,窗外深沉的墨藍色終于開始一點點變淡,天邊透出魚肚白。
付了錢,姐妹倆深吸一口氣,再次掀開門簾。天光微熹,能看清那幾個男人果然還沒走,或蹲或站,守在離小吃部不遠的路邊,像一群耐心的禿鷲,看到她們出來,立刻又圍了上來,鍥而不舍。
“想好啦?靚女!要咩貨?帶你去睇啦!”
“好近嘅!保證滿意!”
這一次,他們的語氣少了幾分急切,多了幾分不容拒絕的篤定。文麗看著文華,文華眼中也滿是無奈和緊張,繼續僵持下去,在這人生地不熟、天剛蒙蒙亮的地方,恐怕更危險。
“還是…回他們話吧。”文麗湊到文華耳邊,聲音壓得極低,“不然,看這架勢,他們不會輕易放咱倆走的。”
文華用力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看起來稍顯年長、顴骨高聳的男人似乎看出了她們的松動,立刻擠到最前面,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要舊衣服?有有有!跟我來!帶你們去村里看,質量好,價格靚!”
他不由分說,朝旁邊招了招手,另一個同樣精瘦、推著輛破舊二八自行車的男人立刻湊了過來。
“上車!帶你們去!快!”高顴骨男人指著自行車后座,語氣帶著催促。
文麗和文華看著那窄小的、銹跡斑斑的鐵質后座,再看看眼前兩個陌生男人,心里直打鼓。但環顧四周,空曠無人,初升的晨光并未帶來多少安全感,別無選擇。
文麗咬咬牙,側身坐上了高顴骨男人的后座,文華則坐上了另一輛,自行車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猛地向前躥去。
車子并沒有駛向想象中的大路,而是七拐八繞,一頭扎進了路邊茂密的甘蔗林!所謂的路,不過是田埂之間被踩出來的、僅供一人一車勉強通過的泥濘小徑。小徑兩邊是比人還高的甘蔗,青翠肥厚的葉子邊緣像鋸子一樣鋒利,隨著自行車的顛簸,不時抽打在文麗的手臂和臉上,火辣辣地疼。
路面坑洼不平,布滿了碎石和裸露的甘蔗根,自行車像喝醉了酒一樣劇烈地搖晃、顛簸,好幾次車輪碾到松軟的田埂邊緣,半邊車身猛地傾斜,文麗驚得心臟驟停,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車座支架,指甲幾乎要嵌進去,才勉強穩住身體沒有摔下去。車輪卷起的泥漿濺在褲腿上,留下難看的污漬。
她努力睜大眼睛,想記住來路,但四周除了密不透風的甘蔗林,就是甘蔗林,方向感早已徹底迷失。陽光透過甘蔗葉的縫隙,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更添了幾分詭異和孤立無援的窒息感。文華在后面緊緊抱著前面男人的腰,嚇得連驚呼都發不出來,只能聽到她粗重的喘息。
“可算到地方了!”不知顛簸了多久,高顴骨男人終于在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中停下,聲音里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文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后座上爬下來,雙腿發軟,驚魂未定。
這是一個頗為整潔的村莊,一條平整干凈的水泥路從村中穿過,路兩旁是一棟棟白墻灰瓦的院落式民居。
這些房子普遍比東北農村的磚瓦房要高大寬敞得多,最奇特的是,不少房子的屋頂上開著一排排小小的玻璃天窗,此刻,金色的晨光正透過這些天窗灑進屋內,顯得異常明亮通透——這在終年需要保暖的東北是難以想象的景象。
院子也都收拾得干凈利落,有的還種著些花草。整個村子在晨光中顯得安靜而富足,與剛才穿越甘蔗田的驚險狼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高顴骨男人和同伴把自行車支在路邊,熟門熟路地領著她們走進其中一戶敞著院門的人家。院子里堆放著一些雜物,一個穿著碎花布衫的中年婦女正在井邊打水,男人用方言和她快速交談了幾句,婦女抬眼看了看文麗和文華,沒什么表情地點點頭,放下水桶,轉身帶她們走進一間廂房。
廂房里光線充足,彌漫著一股陳年布料和樟腦丸混合的、并不難聞的氣味,地上鋪著幾張草席,上面堆疊著一捆捆用麻繩或塑料布打包好的舊衣服。有牛仔褲、花襯衫、夾克、連衣裙,甚至還有一些童裝。衣服的成色看起來大多在七八成新,款式確實是東北少見的時髦。
“隨便睇啦,都係好嘢!”高顴骨男人熱情地招呼著,隨手解開一包,抖落出幾件,“睇下這料子,這做工!”
文麗和文華蹲下身,小心地翻看著。她們不懂太多行話,只能憑手感、看新舊和款式。
文麗拿起一條牛仔褲,布料厚實,洗得有點發白,但版型確實不錯,又看了一件男式格子夾克,拉鏈還是完好的。
文華則對幾條顏色鮮艷的連衣裙很感興趣,她們又跟著男人去看了隔壁兩家的貨,東西大同小異,價格上對方咬得也比較死,幾番試探性的砍價下來,降幅不大。
時間在挑選和猶豫中流逝,太陽越升越高,村子里的走動也多了些,但文麗心里的不安卻越來越重。她總覺得那兩個帶路的男人眼神閃爍,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她們現在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如果對方起了歹念,或者把她們帶到更偏僻的地方…
“文華,”文麗悄悄拉了一下表妹的胳膊,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就在這兒上貨吧。不能再跟他們耗下去了,再耗,指不定把咱倆帶哪兒去呢!你看現在,咱連回去的路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了!”
文華也早被這處境弄得心慌意亂,立刻點頭:“行!姐,聽你的!留下回去的車票錢和路上吃飯錢,剩下的錢,全壓上貨吧!趕緊離開這地方!”
姐妹倆迅速盤算了一下剩下的錢,心一橫,就在最后看的這家院子里,挑選了幾大捆她們認為最穩妥、最好出手的舊衣服——主要是牛仔褲、男女夾克和幾件厚實的毛衣。
點錢、過貨,動作麻利得帶著一種逃離的迫切。高顴骨男人點了錢,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態度似乎也“和善”了不少。
“好啦!靚女爽快!”他招呼同伴把沉重的貨包捆扎好,重新放到自行車后座上,“走,送你們去車站!保證趕上下午回廣州的車!”
這一次,自行車載著人和貨,走的卻是平坦的水泥村道。不到二十分鐘,就回到了那個簡陋的“車站”。
下午五點開往廣州的汽車果然還是來時那輛,更顯破舊,司機正叼著煙,不耐煩地吆喝著乘客裝行李上車。姐妹倆謝絕了男人幫忙裝車的好意,自己費力地把幾大包貨塞進了汽車底部的行李艙。
看著那兩個男人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消失在村道的盡頭,文麗才長長地、真正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浸濕了里衣。
兩人筋疲力盡地在搖晃的車廂里找到座位坐下,汽車發動,緩緩駛離了這個清晨帶來巨大驚嚇和困惑的村莊,文麗靠著車窗,疲憊地閉上眼睛。
然而,僅僅開出不到十分鐘,當汽車拐過一個彎道,駛上一條相對寬闊的馬路時,窗外的景象讓文麗猛地坐直了身體,瞳孔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