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警報雖已平息,但核心讀數僅維持在15%,納米機群正艱難地修復著最重要結構的損傷。
巨大的土臺、奇詭的輪廓……一切都散發著一種與2525年冰冷科技截然不同的、沉重而神秘的氣息。
坐標解析的結果——“公元前1200年左右,古蜀國,”林星不知道小憶為什么把她送到這里。
“需要……能量……”林星的核心指令在低功耗模式下運轉。她必須了解這個時代,找到新的能量源,并找出小憶將她精準投放到此處的目的。小憶的所有行為,絕非無的放矢。
就在她掙扎著想用手撐著從泥濘中爬起時,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低低的、帶著濃重喉音的古蜀方言交談,林星的核心警戒瞬間提升。
兩個身影出現在坑邊,擋住了灰蒙蒙的天光。
林星的光學感應器瞬間聚焦。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男性。個子不高,但肩臂略微厚實,那是勞作的痕跡。他的臉……林星的數據流產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
“小方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微凸,眼形偏圓,像極了……魚的眼睛。”
“嘴唇厚實且較大,帶著一種樸實的敦厚感。他手里拿著一把磨損嚴重的石鋤。”
這人警惕又好奇地打量著林星。
緊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女性。身形略瘦,頭上包著同樣粗糙的布巾。她的臉則是另一種特征——小頭,小臉,五官都不大。嘴唇薄而小,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和憂慮。
他們的外貌特征,與林星記憶中存儲的爺爺奶奶年輕時的全息影像……竟有六七分神似!這個巧合帶來的沖擊,甚至暫時壓過了林星對自身處境的焦慮。時空的荒謬感從未如此強烈。
“爺爺?……奶奶?”這個念頭荒謬地在林星的數據核心中閃過,她驚呆了,愣在原地,隨即被邏輯模塊強行壓制。不可能,只是相似的古人類特征罷了。
“老福!這……這是啥子東西?”
女子聲音發顫,指著坑底銀灰色、布滿裂痕和泥土、隱約有金屬光澤閃爍的林星,
“是……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精怪?還是河神發怒吐出的異物?”
被稱作老福的男人咽了口唾沫,握緊了石鋤,但眼神中的好奇漸漸壓過了恐懼。
他膽子似乎更大些:“莫怕,阿草。看著……不像活的?倒像是……像是爛了的銅器?可又不像……”他努力尋找著貧瘠認知中能形容眼前之物的詞匯。
林星捕捉到了他們的語言模式,核心的翻譯模塊在低功耗下啟動,結合環境掃描捕捉到的聲波和微表情,進行著快速的模式匹配和語義解析。她需要溝通。
她嘗試驅動聲帶模擬模塊,但聲帶還沒修復好,只發出了金屬感的“嘶嘶”聲。
這聲音嚇得阿草驚叫一聲。
老福也后退了半步,但看到林星只是發出聲音,并未有攻擊動作,膽子又大了起來。他試探著用石鋤的長柄,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林星的手臂。
“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硬的!到底啥子做的喲?”
老福瞪大了他的眼,驚訝萬分,
“難道是……神匠造的偶人?壞了被甩出來的?”
林星抓住機會,再次嘗試發聲。這一次,她集中了修復聲帶模塊的納米機群,發出的聲音雖然依舊怪異,但勉強能聽出音節:“人……我……是人……幫……助……”
“作聲了!它說話了!”阿草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
老福也驚得張大了厚嘴唇,半晌,他放下石鋤,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敬畏和同情的復雜表情:“會說話的偶人……”
“傷得真重也。阿草,你看它那眼睛像不像……像不像去年祭神時,巫師戴的那個戲臉殼上的眼珠子?”
這個比喻讓林星一陣無語。
老福似乎做了決定:“管它是神物還是妖怪,看它也不像能切人。來,搭把手,我們把它請回家去,指不定能招財。”
“老福!你發癲哦!萬一……”阿草急得直跺腳。
“怕啥子!我們魚鳧國的人,祖祖輩輩和魚蝦水怪打交道,還怕一個戲臉殼?”
老福的厚嘴唇咧開一個樸實的笑容,帶著一種底層勞動者特有的、面對未知時的豁達與實用主義,
“家里柴火房還能避避雨,總比她爛在泥坑里強。說不定……這家伙金貴著呢?”
最后一句他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小算計。
林星的上半身修復得差不多了,但雙腿還沒修復好,她也想知道這兩人接下來想干什么。
在阿草的擔憂和老福的堅持下,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藤蔓和樹枝做了個簡易拖架,將林星沉重的納米身軀拖回了他們位于聚落邊緣的低矮茅屋。林星覺得也好,總比呆在泥坑里強。
接下來的幾天,林星躺在老福家柴房干燥的草堆上,一邊緩慢吸收著微弱的太陽能修復自身,一邊全力解析古蜀語言,并觀察著這對收留她的夫婦。
老福和阿草是魚鳧國最普通的“庶人”即平民,靠耕種河邊淤積的少量沃土和編織竹器、制作簡單木器為生。
他們的生活極其簡樸,茅屋、陶罐、石木工具構成了全部家當。
林星注意到,老福閑暇時總在劈削竹篾,手指靈活地編織著魚簍、簸箕;阿草則在用骨針縫補麻布,或在屋后一小塊菜地里忙碌。
語言解析初步完成后,林星開始了謹慎的交流。她自稱是“遠方來的旅人”,遭遇了“風暴”(時空亂流),身體被“奇異金屬”所覆(納米機群),需要“天火”(能量)和“金石”(金屬/放射性礦物)才能恢復。
這種半真半假的解釋,在老福阿草看來,充滿了神秘色彩,更坐實了她“神物”或“異人”的身份。
一次黃昏,阿草端著一碗粗糙的粟米粥進來,看著林星光禿禿、正在緩慢自我修復的“頭部”,忍不住小聲問:“異人女子,你的頭發……是被天火燒沒了嗎?還能長出來不?”她臉上滿是真誠的同情。
林星只能含糊回答:“……會恢復的,需要時間。”
老福則對林星的“銅墻鐵壁”般的身體更感興趣,他一邊修補著一個竹筐,一邊感嘆:“你這身殼子,比我們王城里的‘神兵’守衛穿的皮甲還硬實!”
“要是我們庶人能有這么一身,下田就不怕螞蟥,進山也不怕野豬豺狗了!”
他微凸的眼睛里閃爍著樸實的羨慕。
“神兵?王城?”林星捕捉到關鍵詞。
“是啊,”老福放下竹篾,臉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我們魚鳧國有偉大的王和通神的巫師大人!”
“王城就在大河彎那邊的高臺上,可高可大了!”
“還有……”
“還有神才能用的‘金器’!”他
壓低了聲音,仿佛提到那“金器”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金器?是……青銅器嗎?”林星引導著話題,她的光學感應器聚焦在老福手中簡陋的石斧和竹篾上。
“不青,是金的!”老福用力搖頭,
“黃澄澄、亮閃閃的,上面刻著嚇人的大眼、大嘴那些!”
“聽老人說,那是王和巫師溝通天神、鎮壓水怪的法寶!”
“只有王和巫師,還有他們身邊最尊貴的神兵才能碰,才能用!”
“我們這些種地的、編筐的,一輩子,能遠遠看一眼神鼎神樹那些影子,聞一聞祭祀時飄過來的煙氣,就算有福氣了!”
他厚實的嘴唇咧了咧,語氣里沒有不滿,只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對神權王權絕對的敬畏和認命。
“你們……不用金屬工具?”林星看著他的石鋤。
“用不起!”阿草小聲接話,小臉上滿是認真,
“我們哪哈能見到那些寶器!我們祖祖輩輩就用嘞些。”
她指了指墻角的石斧、骨耜、一大堆竹木器具,
“竹子木頭,河邊林子里有的是,砍下來就能用,”
“編筐做碗,搭棚子,做筏子……”
“老福手巧,編的魚簍在河邊是出了名的好使!”
“說到河……”
老福似乎被勾起了久遠的回憶,他望著門外暮色中蜿蜒如帶的大河,
“聽我爺爺的爺爺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魚鳧國這里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時候,水比現在多得多,”
“那水塘子大得很!一眼望不到邊,”
“就像……就像傳說中的海!”
“海?”林星的核心記錄儀瞬間啟動。古蜀盆地曾是大湖或內陸海?
“是啊!”老福用力點頭,
“老人們都囊概說。”
“那時候,我們的祖先不叫‘魚鳧’,可能叫別的什么,”
“他們住在水邊高高的樹上或者木排上,靠打魚抓鳥為生!”
“魚多得用樹枝都能插到,水鳥也一群群的。所以可能才有了‘魚鳧’這個名字嘛!”
“那后來呢?”林星追問。
“后來啊……”老福撓了撓頭,
“聽說是天神發怒,也可能是水神打架?”
“反正大地震動,山崩了,水就流走了很多很多。”
“大水變成了小河,大片大片的水底露了出來,變成了泥巴地,長滿了草和樹。”
“慢慢地,水退了,地露得更多了,就有了能種糧食的田。”
“我們這些人,也從在水里漂、在林子里鉆,慢慢學著在地上挖坑種水稻和瓜果了。”
“打魚抓鳥還是重要,但光靠那個,養不活越來越多的人了。”
阿草也補充道:“對啊,”
“現在王城那邊祭神,巫師跳的舞里,還有好多魚啊鳥啊的動作呢。”
“那就是在告訴天神,我們魚鳧人沒忘記老本行!”
林星默默記錄著:地理變遷(海/大湖→濕地→農耕),生計方式轉型(漁獵為主→漁獵農耕并存),文化記憶的傳承(祭祀儀式)……這個文明正處在一個關鍵的轉型期。
而統治這一切的,是那個高踞于土臺之上,壟斷了象征權力與神力的器物,也壟斷了與神溝通渠道的男性王權與神權集團。
“王和巫師……都是男人?”林星問出了一個在她看來不可思議,但在這個時代背景需要確認的問題。
老福和阿草對視一眼,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奇怪。
“當然啊!”老福理所當然地說,
“王是太陽神的兒子,巫師是能聽懂神諭的人,都是最尊崇懂得最多的的!”
“女人就像阿草,在家織布煮飯,養蠶種菜,生娃娃,伺候好屋頭的人就行了。”
“祭神的大事,女人一般是不能靠近神壇的。”
阿草在一旁微微低下頭,臉上沒有任何異議,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
林星的核心處理器冰冷地運轉著。
“階級森嚴(王/巫/貴族/神兵/庶人),”
“性別固化(男尊女卑),”
“技術壟斷……”
“這是一個典型的早期文明權力結構。”
“小憶將我丟到這里,僅僅是為了讓我體驗‘苦難’嗎?”
“還是因為……這里隱藏著與小憶計劃相關的秘密?”
“之前在時空亂流中,精準投放“九歌”時空泡的小憶,”
“是否也正注視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她修復中的光學感應器,仿佛穿透了茅屋的墻壁,再次投向聚落中心那高聳的土臺和其上模糊的巨大青銅輪廓。那些扭曲的縱目,是否也在凝視著她這個來自未來的“異物”?
林星躺在干草堆上,破損的納米身軀緩慢地吸收著從柴房縫隙透入的微弱陽光。她需要能量,所以需要了解更多。尤其是關于那高臺上的“神”,以及他們手中真正的力量。
“老福,”林星的聲音依舊嘶啞,但清晰了許多,
“你們說的神……長什么樣子?”
“還有那些……偉大的巫師大人?”
老福正削著竹篾的手停了下來,臉上瞬間充滿了無比的敬畏,甚至帶著一絲恐懼。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刀,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仿佛怕褻瀆了神明。
“神……神的模樣,”
“哪是我們這些泥腿子能知道的?”
老福壓低了聲音,
“只有巫師大人戴著神的面具,”
“才能看到神的樣子,”
“聽到神的聲音!”
“至于巫師,常常重大活動慶典嘞些時候,我們才見得到,”
“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經常是帶起面具的,”
“那面具……,恩是嚇人得很!”
“眼睛凸出來像要落到地上,”
“嘴巴咧到耳朵根,”
“有的頭上還頂著彎彎的角,”
“或者站著神鳥……”
“看一眼,魂都要被勾走!”
“祭祀的時候,巫師戴著面具跳舞,念著哪個都聽不懂的咒語,整個王城都靜悄悄的,連風都不敢吹……”
他描述的形象,與林星掃描到的青銅輪廓完全吻合。那夸張、神秘、充滿威懾力的造型,是神權的具象化,也是統治力量的體現。
“不過……”
阿草在一旁,小聲地,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緊張感插了一句,
“我聽隔壁嫁到王城邊上的燕子偷偷說過……”
“她說,有一回大風把巫師祭壇的布幔吹開了一條縫縫,”
“她好像……”
“好像看到巫師戴的面具后面……”
“不是人臉!!!”
老福猛地瞪了阿草一眼,厲聲低喝:“亂說什么七八!不要腦殼了!”
“那是神光!”
“凡人看了眼睛要瞎的!”
他緊張地看了看門外,仿佛怕被什么聽見。
阿草嚇得縮了縮脖子,小臉煞白,不敢再言語。
但林星的核心卻驟然亮起警報!
“面具后面不是人臉”?
這個信息碎片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林星還不知道,在2525年,小憶(恒我)的無數化身,常常就隱藏在各種擬態之后。是巧合?還是……某種跨越時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關聯?
林星只覺必須親眼看看!看看那高臺上的“巫師”,那面具之后,是否藏著什么和“神”有關的秘密。
“對了老福,”林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
“下一回……大的祭祀,”
“是什么時候?”
她需要能量,需要潛入王城的機會。
老福掰著粗壯的手指算了算:“快了快了,”
“下個月圓之夜,就是春播前祭農神祭‘芒神’的大日子!”
“王和巫師都會親自主持,”
“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那場面……嘖嘖!”
老福臉上又露出敬畏和向往的神色。
“下個月圓……時間緊迫,”
但足夠她修復行動模塊和基礎偽裝系統了。林星的核心處理器高速運轉,制定著初步計劃,
“利用老福阿草作為掩護,收集信息,尋找能量源,”
“或許,王城附近有用于冶煉的金屬礦藏?”
“或者祭祀用的特殊礦物?”
“在祭祀之日,潛入王城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