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室內共有ABCDEF六個獨立單間,目前只住滿五人,就儲林隔壁房間還空著。
當初,儲林早早來到公寓宿舍,里面只有柯莫一人,兩天后,其他室友們才陸陸續續抵達。
一開始,大家在走廊道碰見后會相互打招呼問好,問候語范圍涵蓋自我介紹、來自哪個國家、學習什么專業、簡單交流一下興趣愛好,最后相互交換電話號碼和社交軟件賬號。
交談過程中,話題時不時會轉向擁有標志性亞洲面孔的儲林身上,大家都好奇他的英語口語為何如此之流利。
儲林只是輕描淡寫一句:“我口譯專業的,口語要是不好還怎么混?”
之后開學前的日子里,大家每天見面都會問候一句:“今天過的怎么樣?”
如果回答積極,就繼續各干各事,如果回答消極,就會被追問為什么今天過得不好,由此開啟一連串白開水話題。
對于社恐學生而言,相當難熬,但對于儲林這類暢所欲言的社牛,沒有他想不到的話題和圓不回來的場,只存在他由于語言系統出故障而卡殼的尷尬退場。
正式開學第一周的新生周,大學取消授課。
周末大型社團招新活動上,過道兩旁擺滿了一排排顏色鮮艷的展覽篷,其中一邊一直延伸到開闊的草坪上,各類社團都將本社特色亮了出來,一路上可以看見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不少社團還開展了有獎勵的小游戲,吸引新生們的注意力。
一時間,學生們愉快暢談的嘈雜聲、各類流行樂器的演奏聲和音響聲混雜一片,好不熱鬧。
大部分帳篷后站著一群社團成員,手拿花哨傳單不停遞給過往的新生們。
這時,一名歐洲長相的栗發女生將一張中英文混雜的宣傳單伸手遞給一個迎面走來的新生,向對方熱情打招呼,但一開口卻是流暢并且發音極其標準的中文,順帶貼心再附上一句英文翻譯。
“嗨!同學,對中文感興趣嗎?”
柯莫一愣,慌忙停下滑板,望向對方,不斷擺手回絕道:“不用了,對我來說中文實在太難了。”
“不會不會,”栗發女生用英文進一步解釋說,“并且我們中文俱樂部不僅僅只是學習語言相互交流,還會了解有關中國的歷史與文化習俗等等;有服飾、美食、建筑、旅游,還有中國傳統的民族樂器……”
柯莫一聽,抬頭向帳篷后面望去,只見帳篷里的座位上還真有不少中國留學生,其中個別看見他望過來了,還微笑著沖他揮手打招呼。
“那感覺還挺有趣的,我考慮一下。”柯莫最終還是上前主動接住女生手里的宣傳單。
“謝謝,歡迎你加入!”栗發女生立刻用中文再次表達期望,沖同學微笑。
“嗨!柯莫,”儲林忽然從座位中站起來打招呼,“好巧,我才加入到這個社團。”
“查理!你怎么在這里,中文不是你母語嗎?”
“是啊,所以進來幫助想學中文的外國朋友,相互交流多了也有利于鍛煉我的英語嘛,這叫雙贏。”
儲林轉身指了指帳篷內身穿統一服裝的學生:“里面許多人之前還是孔子學院的學生,剛給你遞傳單的克莉絲汀就屬于其中一員。”
“喔,我懂你說的了,確實有道理。”
“其實我對法語也非常感興趣,你要不也加入進來,學學中文,也順便教教我法語。”
“不不不,你想學法語我在宿舍里隨時都可以教你說幾句,中文就算了,中國文化之類的平時你倒是可以多科普一些。”
“行吧,”儲林注意到柯莫踩著滑板,遂問,“你喜歡玩滑板?”
“我的最愛之一,我正準備去滑板社那邊轉轉。”
“好,那你快去吧,祝你玩的愉快!”
“謝了,你也是。”
柯莫將傳單隨意折疊塞進單肩背包,徑直穿過嘈雜人群,首當其沖跑到一個位置相對空闊的帳篷旁邊,感嘆一句“搞半天原來在這兒”,之后很快與滑板社里的成員們鬧成一團。
遠處草坪上和桌椅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音箱,動感十足的舞曲與電子樂震顫著路人的大腦與內臟,他們之中有些人踩著滑板,耍著耍著還開始跟隨音樂跳起街舞。
忽然,周圍傳來一陣暴動不已的聲響,那歡呼起哄的架勢,恨不得要把那些正在爆炸的音響給全部掀翻。
柯莫停下滑板,抬頭望過去。隔著幾個帳篷,只見國際象棋社四周圍著的人,都像是沸騰的水一樣炸開了鍋。
國際象棋社在招新的帳篷內,支起好幾桌擺放好棋子的棋盤。來來往往路過的新生,不論報名與否,但凡感興趣,都可以來和棋社里的成員們任意切磋交流。
帳篷周圍則是有更多的人一圈圈地圍著觀戰,顯得熱鬧無比。柯莫就這么望了一眼,便立刻被這歡愉的氛圍所吸引,他朝前面擠蹭,想看清里面實況。
一名男生盯著棋盤感嘆:“實在不敢相信,社長居然輸了。”
隨即有人捂著嘴在一旁附和道:“難以置信,她居然贏了這屆國象社長!”
一位社團成員指向坐在社長對面的女生問:“嘿,她真的是新生嗎?”
“剛剛來報名的?不會吧。”旁邊有位棋社成員拿起一張入團申請單,快速瀏覽一遍,“確實是大一新生。”
“隊長,你不行了。”站在跟前的老成員拍著社長的肩膀就是一句調侃。
“這屆新生真可怕!”有人起哄道。
“不可能,假的吧,”一個在外圍圍觀的同學探出頭問道,“社長,你不會因為她是女生就故意放水吧?”
被周圍人紛紛議論的焦點人物,終于抬起因一直盯著棋盤而埋下的頭,從沉浸狀態中拔出思緒,嘖嘴道:“不是,我真沒放水,她——我記得你叫索菲婭,對吧?”
“是佐緋婭,匈牙利語拼寫,不太好發音。”佐緋婭又向社長重復一遍名字發音,“也可以喊我佐緋,我朋友們都這么叫我。”
“好的,佐緋,我剛又在腦中往前復盤了好幾個回合,發現從我們雙方換掉皇后的那一步起,我方就已是死路一條,那一步真不應該那樣走。”社長看向佐緋婭認真贊嘆道,“確實厲害。”
柯莫終于擠到棋盤面前,卻實在看不懂狀況:為什么是佐緋婭持有的白方贏了?他甚至沒看出來黑方怎么被將死的。
以他的眼光來解讀,這盤棋好像還在殘局的部分,根本就沒有下完的樣子,他很驚訝這群人的思維到底是有多么跳躍,才能就這樣看出省略這么多步棋的最終結果。
周圍有不少學生都和柯莫產生了相同的疑問,紛紛請教社長解釋與復盤。
社長見狀,將幾枚士兵重新擺回棋盤上,邊說邊挪動棋子道:“開局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最常見的開放性開局,我嘗試用意大利開局準備棄兵簡化局面,沒想到佐緋卻用匈牙利防守應對,穩固防線的同時還擋住自己的攻線,十分被動,在我看來像是故意拉長戰線。”
“其實我的本意并不是拖長戰線。”佐緋婭回應說。
“那是——?”
“禮尚往來,我以為你在讓我,我也就讓了回去。”
佐緋婭不敢透露更真實的想法,起初她壓根兒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懷念匈牙利防御的開局想試試罷了,直到最后她也是見招拆招,基本不主動進攻,對她而言都是些嘗試,留給對手余地,也能讓她通過對手的應對招式探知對方實力。
“是我的問題,不該拿對付新手那一套來對付你。”社長爽朗大笑,“直到最后,換掉皇后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并不是被迫掉進你布置的陷阱,而是我自己逼你下的殺手——我倆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
“其實我之前是職業棋手。”
“怪不得,感覺像是在和教練下棋一樣。”
周圍人聽社長這么一說,立馬意識到這局的勝負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貨真價實的實力比拼。知曉實情后,他們又更加驚訝地躁動起來。
“太久沒下都生疏了,不過,很少有人能把我逼到那種程度,”佐緋婭手心捏一把汗,感嘆說謊還真不是自己強項,“在我感覺,社長作為業余愛好者已經非常優秀了。”
社長聽后,隨即露出自信滿滿的神色望向四周的成員們,他站起來,搭上周圍兩人的肩膀,笑道:“看來今年的地區錦標賽我們社團代表校隊拿第一是沒問題了。”
“恭喜啊,社長!”
“隊長,你高興的太早了吧,”一名校隊成員在一旁問道,“俱樂部的那幫怪物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社長笑著回應說:“怎么可能,我是單指高校之間的排位。”
“怕什么,我們這屆的新棋手們可不是吃素的!”旁邊一群人起哄,“拿第一,拿第一!”
社長同佐緋婭鄭重握手,“歡迎加入棋社,佐緋——佐緋婭·沃爾肯斯多弗。”
“那個,佐緋,請問你缺徒弟不?”一個新入團的成員也趁機湊過來。
在一旁的同伴笑起來:“一邊去,你個連開局三步殺都識破不了的人瞎湊什么熱鬧?——佐緋,有空來和我下一盤吧!”
佐緋婭從一群人中捕捉到一位熟悉身影,立馬起身打招呼:“柯莫!你也來參加國際象棋社團?”
“不是不是,”柯莫連忙擺手說,“我看這邊挺熱鬧,就過來瞅瞅,我國際象棋下的很爛,就不參加了。”
“多練多下就好了——對了,你知道嗎?查理和喬普拉也會下國際象棋,上次我買了盤新棋和他倆一起下過幾局,喬普拉還挺厲害。”
“真的嗎?那我們幾個下次有空可以一起在宿舍玩玩。”
“是啊,除了撲克,又多一種娛樂方式。”
兩人從國際象棋社團歡快的氛圍中跳脫出來,一同并排散步聊天。
“佐緋,我有個疑問,”柯莫輕咳一聲,“希望這個問題不會冒犯到你。”
“不會的,你問。”
“你當初,為什么會放棄走國際象棋這條道路?”
佐緋婭一怵,本想長話短說,可那段時期實在太過漫長,她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切入點。她思緒紛繁萬千,一股腦兒涌至嘴邊,可開口瞬間,話語卻自行拼湊成型:“我從上高中以前,都待在國際象棋學校。”
“象棋學校?和普通學校有什么區別?”柯莫一時間毫無頭緒,他實話實說,“很可惜,我并不了解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佐緋婭放緩腳步,望著遠處天邊的夕陽,慢慢同柯莫講解:“那是一個你們都在背課本,他們都在背棋譜;你們都在上課,他們都在下棋;你們下課都去玩耍了,他們還是在不停下棋的地方。”
“他們日復一日地邊對局邊做記錄,然后照著記錄下來的棋譜又繼續復盤,復盤后又再次對局……就這樣循環往復,最終在自己能力的瓶頸前稍稍止住腳步。”
佐緋婭輕嘆一口氣:“他們不斷地調整,然后退縮,再掙扎,而后再退縮……那些能夠跨越自己瓶頸期的人,就是你現在能在電視或其他媒體上看到的優秀棋士;而那些沒能夠跨過去的人,就是你眼前的這位——這位失敗者。”
柯莫見佐緋婭一副不忍心再說下去的模樣,也有些不忍心再聽下去,轉而安慰道:“沒事,你看你現在不是又重新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了嗎?我很欣賞你,欣賞像你這樣的一類人。”
“那可真是受寵若驚啊。”佐緋婭隨即將沉浸在回憶中某些與棋不相關的、至今無法釋懷的感情暫時一抹而去,粗淺一笑。
柯莫看佐緋婭的心情稍有緩和,便繼續和她隨口聊起自己好奇對方在棋院里發生的事情。
佐緋婭也開始同柯莫侃侃道來。
比如私下背著站在身旁不遠處的老師,偷偷與對局的搭檔在棋譜記錄本上畫著三角和圓圈下五子棋,表面上卻裝作一副認真做棋譜記錄的模樣。
再比如偷偷和搭檔跑到辦公室,將老師當天要講的技法教案上的棋譜提前背下來,而后在課堂上舉手回答出完美應對的招式,得到老師的表揚和夸獎等等。
柯莫開懷大笑,聽著聽著覺得還是挺有趣,就和自己當年上課時假裝聽講,但其實是在用手機看漫畫或者隨手在課本上涂鴉,期末考前溜進老師辦公室里偷試卷背試題之類的事情,簡直一模一樣。
笑聲中,佐緋婭逐漸陷入沉默。
于這些往事之中,在她所描繪的每一個畫面里,都少不了“搭檔”這個人的身影。
佐緋婭在某一瞬間,意識里隱約閃現出這樣的感想:直至今日再提起這些,依然能夠為自己所帶來歡愉的,仿佛不是舊景——而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