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縷金紅色的霞光懶懶地潑灑在碎雪江上,將粼粼波光染成跳躍的碎金,也溫柔地漫過江畔那座簡陋卻齊整的泥墻小院。
院墻根下,幾叢晚開的野菊開得潑辣,鵝黃淺紫,倔強地迎著漸涼的江風。
裊裊炊煙從低矮的煙囪里鉆出來,帶著柴火特有的干燥暖香和一絲絲若有若無的、誘人的食物甜氣,被風揉散了,絲絲縷縷地融進青灰色的暮靄里。
灶房里,爐膛里的火苗舔舐著黝黑的鍋底,噼啪作響,映得灶臺一片暖融融的橘紅。一個三十歲左右到女子系著半舊的藍布圍裙,正麻利地用木勺攪動著鍋里咕嘟冒泡的米粥。
她身形微豐,挽起的發髻有些松散,幾縷碎發被灶火的熱氣熏得貼在汗津津的額角,臉上卻帶著勞作后特有的、滿足的紅暈。鍋蓋掀起,更濃郁的白氣裹挾著新米和紅薯的甜香蒸騰而起,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小的空間。
“微微……”女子拖長了調子,聲音里含著笑意,朝窗外喊,“別貪玩了!洗洗手,準備吃飯!今兒你爹回來得早,粥里給你多擱了勺糖霜!”
院角的桂花樹下,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女聞聲抬頭,脆生生應道:“哎!就來,阿娘!”
她是安知微。
此刻她踮著腳尖,努力伸長手臂,去夠那綴滿枝頭的、米粒般細密的金色桂花。
夕陽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勾勒出纖細卻充滿生機的輪廓。
幾片調皮的桂花落在她鴉羽般的鬢發和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裙上,像撒了碎金。
樹樹秋色,山山落暉。
聽到母親的話,她烏黑清亮的眼眸彎成了月牙兒,小巧的鼻尖下意識地嗅了嗅空氣中愈發濃郁的桂香,唇邊漾開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小心地將剛采下的、還帶著露水濕氣的桂花攏在手心,湊到鼻尖深深一吸,滿足地瞇起了眼。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安茂林扛著鋤頭走了進來,褲腿上沾著新鮮的泥點。
漢子古銅色的臉上帶著勞作后的倦意,卻在看到院中景象時,瞬間被笑意點亮。
他放下鋤頭,順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阿爹!”安知微像只歡快的小雀兒,捧著桂花跑到他跟前獻寶,“您聞聞,今年的桂花開得可香了!娘說收了晾干,給您做桂花酒!”
安茂林粗糙的大手接過女兒遞來的那捧細碎金黃,湊到鼻端,深吸一口氣,故意夸張地贊道:“嗯!真香!比去年還香!我閨女手真巧!”
他抬手,習慣性地想揉揉女兒的頭發,看到自己手上的泥灰,又頓住了,只嘿嘿笑著。那笑容憨厚質樸,眼角的皺紋里都盛滿了慈愛。
“傻站著干嘛?還不快去洗洗!”楊燕端著熱氣騰騰的粥碗從灶房出來,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轉向安知微,聲音放柔,“微微,去把爹的汗巾拿來,浸點熱水。”
“好嘞!”安知微應著,腳步輕快地跑進屋。
小小的堂屋里,方桌上已擺好了碗筷。一盞油燈被點亮,豆大的火苗跳躍著,驅散了門邊漸濃的暮色,將三人圍坐的身影溫柔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昏黃的燈光下,糙米紅薯粥蒸騰著誘人的熱氣,一碟楊燕自己腌的、切得細細的脆蘿卜絲,一碟自家院里摘的清炒時蔬,便是最尋常不過的晚膳。
安知微小心地給阿爹倒上一點溫熱的、自釀的米酒。
安茂林抿過一口后,咂咂嘴,滿足地喟嘆一聲,開始絮叨起田里的收成、江里新下的魚苗,偶爾夾雜著幾句鄰里的趣事。
楊燕一邊給父女倆夾菜,一邊含笑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
“微微,慢點吃,小心燙。”楊燕見女兒吃得香甜,忍不住叮囑。
“嗯!阿娘做的粥最香了!”
安知微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點米粒,笑容明亮得如同此刻窗外尚未完全隱沒的星子。
她舀起一勺帶著焦香的鍋巴粥,吹了吹,小心地送到王氏嘴邊,“娘,您也嘗嘗這個,可脆了!”
楊燕就著女兒的手吃了,眼角的笑意更深,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米粒:“真饞吶。”
屋外,江風依舊吹拂,帶著深秋的涼意。
屋內,燈火昏黃,笑語晏晏。
食物的香氣、桂花的甜香、米酒的醇香,還有家人之間無需言說的、暖意融融的溫情,交織在一起,氤氳蒸騰,將這座江畔小院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仿佛一個與世隔絕的、堅實而溫暖的繭,隔絕了所有外界的風霜與未知的凜冽。
安知微捧著溫熱的粥碗,看著燈下父母含笑的臉龐,聽著他們瑣碎的嘮叨,心里像是被這碗熱粥熨帖過一般,踏實而飽滿。
這是她的家,她的根,是她全部安穩與幸福的所在。
這一刻的尋常煙火,便是她小小世界里,最盛大的人間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