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這兩個字,如同兩枚最古老的符文,帶著跨越時空的沉重與神秘,狠狠撞入了慕玄知的意識!
還有那句質問——‘你送我來’?‘幾欲何為’?
這口吻,這措辭,這蘊含其中的、強烈到無法忽視的異質靈魂的波動。
還有之前在城門內察覺到的、那女童身軀中突然散發出來的陌生氣息,如同被投入火把的干柴,轟然一下將慕玄知的思緒點燃!
那遠超年齡的瞬間求生反應、那竭力模仿卻依舊帶著破綻的偽裝、那沉睡中無法掩飾的、成年靈魂的疲憊與混亂——此刻,都被這石破天驚的兩個字和那句質問,串聯在了一起,指向了一個匪夷所思卻唯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自己預言中的人物竟是天外來客?
想通這一切后,慕玄知周身的氣息忽然平靜了下來,飛舟也依舊不急不緩的朝著前方飛去。
睡夢中的季寧此刻也遠不知道,自己想要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在第一天就已經被暴露的一絲不剩。
第二天的清晨,季寧第一次沒有自律住,愣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當季寧終于掙扎著掀開沉重的眼皮時,刺目的、帶著暖意的光線讓她不適地瞇起了眼。
眼前的光也終于不再是冰冷掃描光束的慘白,也不是星夜清輝的銀藍,而是……實實在在的、屬于白晝的、透過窗欞灑進來的金色陽光。
意識到這一點,她愣了好幾秒,大腦一片混沌。
大腦混沌的間隙,身上的其他觸感也接連傳來,身下是柔軟的觸感,而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木頭的干燥氣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布帛味道。
這味道里,沒有血腥,沒有獸吼,沒有泥土的腥腐,更沒有……那清冽到令人心頭發緊的冷香?
難道昨天都是做的一場夢?
想到這里,季寧猛的坐起身,環顧四周,只見入眼處一間陳設簡單卻干凈整潔的房間。
木質的地板、桌椅,糊著素紙的窗戶敞開著半扇,能看到外面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一角,以及更遠處鱗次櫛比的、帶著明顯古韻的飛檐翹角。
隱約的人聲、車馬聲、商販的吆喝聲從窗外傳來,交織成一片充滿煙火氣的市井喧嘩。
不是在野外!不是在飛舟上!是在……客棧?
一股巨大的恍惚感瞬間攫住了季寧。
昨天那一切——猙獰的獸蹄、步步生凈蓮的白衣謫仙、猩紅的失竊警報、璀璨的星河飛舟……難道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驚心動魄的噩夢?
她下意識地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有些瘦削的胳膊。
“嘶——”清晰的痛感傳來。
不是夢!
那這……
迷茫如同晨霧般在她眼中彌漫。
緊接著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還是那套沾著干涸泥污、在獸潮中滾得破爛不堪的粗布衣裳,還未全部清醒的腦子一時之間有些轉不過來。
就在她心神不寧、試圖理清這混亂現狀的間隙,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房間角落——
所有的迷茫、恍惚、自我懷疑,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蒸發殆盡!只剩下冰冷的、直沖天靈蓋的清醒!
是他!
慕玄知!
他依舊是一身纖塵不染的素白廣袖長袍,盤膝坐在房間角落一張樸素的蒲團之上。
晨光透過窗戶,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朧的金邊,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仿佛能將空氣都凍結的寒意。
一夜過去,季寧只覺得他身上的冷意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窖藏的寒冰,沉淀得更加厚重、更加內斂,卻也更加……迫人!
他雙眸微闔,面容平靜無波,如同廟宇中供奉的、沒有生命的神像。呼吸綿長悠遠,幾乎微不可聞,整個人仿佛與這間客棧的房間徹底割裂開來,存在于另一個維度。
他還在!他就在那里!像一座亙古不化的冰山,無聲地提醒著季寧,昨天那地獄般的經歷和那匪夷所思的星河之旅,都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巨大的沖擊讓季寧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血液沖上臉頰,又在瞬間褪去,留下一片冰涼。
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僵坐在床鋪上,一動不敢動,像只被天敵鎖定的幼兔。
然而,就在她驚駭的目光如同實質般、不受控制地“黏”在那道白衣身影上不過兩三個呼吸的瞬間——
慕玄知那雙一直微闔著的、沉淀著萬載寒冰的琉璃灰眼眸——
毫無征兆地、猝不及防地——
猛地睜開了!
唰——!
兩道比窗外最刺目的晨光還要冷冽一些的目光,就這樣直直地刺入了季寧的眼底!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早上好啊”
季寧打了個招呼后,假裝若無其事的便將視線移開。
慕玄知并未說話,也未曾有其他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未得到回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季寧也不在意,三兩下整理好自己后,便跑到樓下找小二要了洗漱要用到的水。
待收拾好自己后,季寧回頭一看,慕玄知還是那副閉眼打坐的姿態。
她思考了一會兒后,走到慕玄知的面前,半蹲著身子與其平視后,才姿態認真的說道
“仙君,我們今日開始便分道揚鑣吧”
“仙君外貌如此輕輕,估計也不想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吧”
可誰知,慕玄知聽到這話后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依舊是冷冷的吐出兩個字的精簡話語后便繼續恢復了木頭人的姿態。
“不可”
聽聞這話,季寧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管你可不可,她長著腿就是用來跑的。
對于這種三棍子悶不出一句話的人,季寧也不想多費口舌,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敷衍道
“行行行,那我去看看小二的飯菜做好沒有,大中午了還沒飯吃,我都要餓死了......”
季寧故意拖長了尾音,帶著十足孩子氣的抱怨腔調,一邊嘟嘟囔囔,一邊腳步輕快地往門口走去。
她甚至沒敢回頭看慕玄知的表情——或者說,她根本不敢想象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會有什么表情。
她用盡畢生演技,維持著那副“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急切模樣,拉開房門,閃身出去,再輕輕帶上。
門扉合攏的輕響,如同發令槍!
房間門關上后,季寧就像換了個人!
原本臉上所有的不耐煩和孩童的懵懂消失殆盡,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緊張和機敏。
她剛才要水時可不是真的只關心洗漱!在找到伙計之前,她早已將這家客棧的布局、伙計的活動路線、乃至后廚通往后巷的路徑,像掃描地圖一樣刻在了腦子里。
如今她的目標非常明確,那就是旅館中那偏僻的后門。
想到自己今后的自由生活,季寧就像一尾滑溜的小魚,貼著墻根,避開大堂里稀稀拉拉用早點的客人,迅速穿過略顯油膩的后廚過道。
炒菜的油煙味、碗碟碰撞聲倒成了她最好的掩護。
路過后廚時,一個伙計正背對著她費力地劈柴,另一個在灶臺前忙碌,很好,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她,就是現在!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那扇通往自由的、略顯沉重的老舊木門——
吱呀——
刺目的陽光混合著巷子里特有的潮濕塵土氣息撲面而來!
自由的氣息!想到自由季寧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一只腳已經迫不及待地跨出了門檻!
然而——
下一瞬!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間凍結!
所有逃跑的勇氣、計劃成功的竊喜,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靈魂出竅般的僵硬!
因為,就在門外不足三步遠的地方,在那條堆著些許雜物、墻角生著青苔的狹窄后巷里——
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素白身影,此刻正靜靜地、背對著她,負手而立!
慕玄知依舊是那身纖塵不染的廣袖長袍,晨光勾勒著他挺拔修長的背影,仿佛連這市井陋巷的塵埃都自動避讓,不敢沾染分毫。
他就那樣站著,像是在欣賞巷子盡頭一株半枯的野草,又像是在聆聽遠處模糊的市聲,姿態閑適得……令人絕望!
聽到身后拉門的聲響,他并未立刻回頭。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
季寧那只已經跨出門檻的腳,此時正懸在半空,收回來不是,落下去更不是。
她感覺自己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連呼吸都忘記了,大腦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響。
終于。
慕玄知緩緩地、極其優雅地轉過身來。
那張清冷如仙、俊美得毫無瑕疵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琉璃灰色的眼眸平靜無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淡淡地掃過季寧那定格在逃跑姿勢上的、僵硬的小身板,以及她臉上那混合著驚駭、茫然和被“抓包”后無地自容的精彩表情。
他的目光在她懸空的那只腳上停留了半秒。
然后,薄唇微啟,清冷如玉碎的聲音響起,平淡得沒有一絲漣漪,卻像冰錐一樣狠狠扎進季寧的心底:
“你倒是會選路。”
“……”
季寧的腦子徹底宕機了,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羞憤、恐懼和被徹底看穿的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
選路?!選個屁啊!她內心的小人兒在瘋狂尖叫,這根本就是降維打擊!是貓捉老鼠的戲弄!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就在這兒等著她自投羅網!
她張了張嘴,想辯解,想找個借口,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臉頰更是火辣辣地燒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慕玄知并未等她回應,也似乎對她此刻的窘迫毫無興趣,他只是收回目光,隨后廣袖極其輕微地拂動了一下。
季寧卻只覺得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包裹了她懸空的身體,輕輕地將她那只邁出去的腳……推回了門檻之內。
緊接著,那股力量如同無形的繩索,牽引著她整個身體,讓她像個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地,從后門……退回了客棧后廚那略顯昏暗的過道里。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扇象征著自由的后門,在眼前緩緩合攏就連巷子里的最后一絲陽光都被隔絕在外。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慕玄知依舊站在門外,隔著薄薄的門板,他清冷的聲音卻再次清晰地傳了進來
“飯菜已備好,在房內。”
“用完,啟程。”
腳步聲響起,是慕玄知從容離去的聲響,漸行漸遠。
留下季寧一個人,僵立在后廚彌漫的油煙味和伙計們詫異的眼神中。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后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被“推”回來的腳,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深深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跑?
在這個能踏空而行、視空間如無物、甚至能預判她所有小動作的“謫仙”面前?
簡直是癡人說夢!
她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向那個有著冰山“看守”的房間。
早飯?她現在只想把自己埋進被子里,永遠不要出來!
挪回房間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上。
季寧低垂著頭,幾乎不敢看角落蒲團上那道素白的身影,只感覺那道無形的、冰冷的視線似乎一直黏在自己背上,讓她如芒在背。
巨大的挫敗感和被看穿的羞憤在胸腔里翻攪,幾乎要把她小小的身體撐破。
目光觸及房間中央那張簡陋木桌上的東西時,這股無處發泄的憋悶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桌上,竟然真的擺著幾碟冒著熱氣的簡單飯菜!一碟清炒時蔬,一碗熬得軟糯的白粥,還有兩個雪白的饅頭。
雖然樸素,但在這混亂的早晨,散發著誘人的食物香氣。
是他準備的?還是他讓店家送來的?季寧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但立刻被洶涌的怒氣壓了下去。
管他呢!她現在只想做一件事——吃!狠狠地吃!吃光它!
餓死他個狗東西!一個極其沒有志氣、卻無比解氣的念頭在她心底咆哮。
裝什么神仙!不食人間煙火是吧?本姑娘把你的飯全吃了!讓你餓著肚子上路!最好走到半路餓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