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像里,我幾乎沒有感受過持久的、純粹的父愛。以致他偶爾的示好于我是天賜的驚喜,我總在受寵若驚中憧憬自己也會和普通女孩一樣。
在驚喜之余將平日最珍愛的雞腿施舍給因丑陋而厭棄的狗。
爸爸每天早出晚歸,十分辛苦。我很心疼他,所以盡力而為地體貼他,給他省錢。但哪有養小孩不花錢的道理呢?同班的女同學總覺得自己的水晶鞋臟了,于是要求她爸爸給她買雙新的,我自作多情地講道:“大人掙錢多辛苦啊,要給他們省省錢的。”她沒有理我;第二天,她就踩著一雙全新的站在我的面前。
每當我向他要錢滿足一些基本生活需求時,他總會推脫“沒錢”。
那時的我是天真的、體貼的、懂事的。也總會相信這些拙劣的謊言。
買橡皮時,總會挑一個最便宜的。
像直接從輪胎上取下來的,通過把紙擦爛的方式消除掉錯字。我的作業本總是坑坑洼洼。老師總會諷一句,同學總會哈哈笑。他們的嘴臉慢慢地、扭曲著擴張;他們的笑聲尖銳地、回響著、不散地刺入耳朵……
那時的我,真頑強。
買的最便宜的筆,用不著幾天,墨水要么寫不出,要不傾巢而出。當我向父親提出再買一支的請求時“你怎么又要買筆?讀書又不行買那么多文具干什么?我賺錢很難的,你懂事點嘛。”
有次臨著放學的當,下了特大暴雨。老師告誡學生一定要家長來接再走。同學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像多米諾一樣。我一邊在心中暗罵他們草包,一邊期冀著他能到來,應該像救世主一樣,披著光。但方圓幾里好像就我一個了。我只得自己回家。我就這樣一個人在路上走,走坑坑洼洼的泥路,泥點濺在褲腿上,心中無限的委屈,腳下無盡的泥路。
因為貪玩在他房中無意翻出一盒拆開的避孕套,或是驚惶或是不敢置信或是尷尬地以轉移注意力為目的打開另一扇柜門,安放有次的名牌鞋盒和服裝袋闖入我的視線。
幸好,他是有錢的,我不用擔心他了。
大概在初二,我買了一箱芭樂,迫不及待嘗了一口,沒曾想竟然過敏。眼看著尋麻疹從脖子蔓延到臉上,喉嚨越來越干。我趕緊給媽媽打電話,她正在上班。哪怕看不見她的臉,我也辨出了著急和責備,甚至可以依稀描摹出額上的川字和兩道頗有戲劇性的波浪的眉。火辣辣的癢和媽媽的喊叫喚醒了我。本想用睡一覺就好了卻被她口中尋麻疹被逐漸放大的嚴重性嚇了回來。
只得請求睡夢中的爸爸帶我去醫院,無論我怎么大喊、怎么乞求都不予回應。他像是死了,我趕緊去探他的鼻息,沒死。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不過也不是突然,它一直蟄伏在心底,被我控制著,與另一個打得難舍難分。
我想,它贏了
尋麻疹是怎么治好的我不贅述了,感謝一位十分可愛、尊敬的長輩。
這場尋麻疹于我,意義重大。它使我發現自己對芭樂過敏;使我發現長在皮膚上的東西竟會讓喉嚨發干發澀發癢;使我發現憧憬只能在憧憬中美好地如夢幻般地存活。
現在,我大概成了個鐵石心腸,不輕易受上當受騙的人了吧。
有一回,我正在看書,他突然推開門。忘記了是什么原因,大概我的冷臉相待是其中之一吧。他哭了
也是那一次,我發現他老了,頭發干枯了,眼白黃了,手變粗糙了。他像個小孩一樣質問我為什么和他不親近,又像個小孩一樣等待期望的答案。
就像小時候的我,等待著期望的、明知不可得的東西。
他就那么站在門口,淚汪汪地望著我。
是的,他老了,他需要有個人給他養老了。他怕了,他怕我不再像從前那樣“體貼”了。
一個中年的、一事無成的男人。縱橫著老淚,鼻涕也顧不得擦,就這么望著我。旁人都我見尤憐,我也差不多。我感覺臉上濕潤潤的,是淚水。淚水是咸的,我知道,因為經常流淚,而被要求不能擦。
心中千萬的控訴匯成一句:“我會給你養老的。”
我有些可憐他,可那時的我,小小的我,瘦瘦的我,又有誰來可憐呢?
我想:我會陪你變老,因為你陪我長大。
我就這樣一個人在路上走,走累了就坐會兒。然后繼續走,有坑坑洼洼的泥路、有濺在褲腿上的泥點。
但,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