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最后幾盞頂燈“啪嗒”熄滅,像被驟然掐滅的星火,宣告著庇護的終結。
黑暗如同有形的潮水,迅速從高大的書架之間漫涌過來,吞噬了最后一點暖意。
瞿竹獨自站在空曠的檐下,冰冷的石柱緊貼著她的脊背,寒意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蛇一樣鉆進骨頭縫里。外面,城市的霓虹在滂沱雨幕中扭曲、暈染,化成一團團模糊而冷漠的光斑。
雨水從高大的屋檐傾瀉而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幾乎透明的、喧囂的水簾,隔絕了世界,也將她牢牢釘在這方寸之地。寒意順著濕透的裙擺攀爬,小腿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密的粟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手臂,那幾本厚重的書在懷里像冰冷的石塊,汲取著她身體里最后一點微薄的熱量。
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亮她有些蒼白的臉,打車軟件界面上,那令人絕望的“前方排隊167位”和不斷跳動的預計等待時間,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她的耐心和僅存的體面。
每一次刷新,數字都頑固地攀升。
冰冷的雨氣混雜著圖書館閉館后塵埃落定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她微微側過頭,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方才許霖亓消失的那個拐角——那里只剩下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空蕩蕩的轉角,和一片被路燈照得慘白的、濕漉漉的地面。那個短暫傾斜的傘影,那句冰冷的“同學”,像烙印一樣燙在記憶里,帶著遲來的、更深的寒意。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望的等待和刺骨的濕冷凍結在原地時,一道強光撕裂了混沌的雨幕,伴隨著低沉有力的引擎咆哮,由遠及近。
輪胎碾過積水路面,發出沉悶而利落的“唰啦”聲。
一輛線條冷硬流暢的黑色賓利,如同暗夜里浮出的巨鯨,沖破層層雨簾,精準而突兀地停在了圖書館正門的臺階下方,距離她不過幾步之遙。
锃亮的車漆在檐下慘白的燈光和遠處霓虹的映照下,流淌著一種無聲而傲慢的暗光,雨水砸在車頂,濺起細碎的水花,旋即又被強大的雨勢吞沒。
駕駛座一側的車窗,毫無預兆地降了下來,悄無聲息。
許霖亓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車內柔和光線的勾勒下顯露出來。
他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支在窗沿,指尖似乎夾著一點猩紅的微光,但隔著雨幕看得并不真切。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某種刻意的疏離,穿透雨簾,直直落在檐下狼狽又倔強的瞿竹身上。
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嘲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嘩嘩的雨聲,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精準地砸過來:
“瞿小姐這是打算在圖書館門口站成一塊望夫石?還是說,現在落魄得連把傘都成了奢侈品?”
瞿竹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隨即又被一股更猛烈的怒火和屈辱沖得血液倒流,直沖頭頂。
三年前許霖亓在聚會上的一句“招貓逗狗而已。”已經讓瞿竹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冰冷的指尖瞬間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維持住臉上搖搖欲墜的平靜。
她挺直了因為寒冷而微微瑟縮的脊背,下頜線繃緊,迎著那道刺人的目光看了回去。
“許總真是日理萬機,大晚上還有閑情逸致開著百萬豪車,專程來體驗我們普通人的民間疾苦?”她的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她自己都覺得刺耳的尖銳,試圖用同樣淬了毒的言語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線,“這份閑情雅致,真是讓人望塵莫及。”
許霖亓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喉間溢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他指尖那點猩紅,瞿竹看清了,確實是一支煙,隨意地彈了彈,一截煙灰無聲地落進窗外的積水里,瞬間被沖散。
“體驗?”他微微側過頭,目光在她濕透的裙擺和懷中那幾本顯得格外沉重的書上緩慢地掃過,那眼神如同帶著實質的溫度,所過之處,瞿竹只覺得皮膚被灼得生疼。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她強撐著鎮定的臉上,嘴角的譏誚更深,“談不上,只是剛好路過,看見有人可憐巴巴地杵在這兒,像只被雨淋懵了的鵪鶉。怎么?瞿竹,幾年不見,混得連把傘都成了需要精打細算的開銷?還是說……”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捕捉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裂痕,“你的那位護花使者,連這點基本的體貼都吝嗇?”
“男朋友”三個字,被他以一種輕佻而刻意的語氣點出來,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地扎進瞿竹最敏感的神經。
她眼底最后一點強裝的平靜瞬間碎裂,一股尖銳的痛楚混合著被羞辱的怒火猛地竄起。
“許霖亓!”她幾乎是吼出聲,聲音因為激動和寒冷而微微發顫,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單薄又尖銳,“我的私事,輪不到你這個‘剛好路過’的舊同學來置喙!管好你自己吧!開你的豪車,過你的上流生活去!別在這里假惺惺地施舍你的憐憫!”她猛地別開臉,胸口劇烈起伏。
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激得她一陣咳嗽,狼狽地彎下了腰,瞿竹自小就身體不好。
許霖亓臉上的譏諷瞬間凝滯。
他看著她在寒風中咳得微微發抖的單薄肩膀,看著她濕透的頭發黏在蒼白的額角,看著她因為用力攥緊書本而指節發白的手——那只手背上,甚至有一道不知何時劃破的、細小的紅痕。
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方才刻意營造的尖刻和疏離,在她此刻真實的脆弱面前,顯得如此拙劣而令人煩躁。
車內皮革的冷香混合著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尾調,此刻卻像厚重的幕布,沉沉地壓在他的呼吸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直沖肺腑,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刺激,卻絲毫壓不下心頭那股無名火。
他煩躁地將還剩大半截的煙狠狠摁滅在車載煙灰缸里,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然后,他伸手,越過副駕駛座,“咔噠”一聲,干脆利落地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鎖。
“閉嘴,上車。”他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剛才那場刻薄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沒有解釋,沒有緩和,只有硬邦邦的四個字,砸在冰冷的空氣里。“雨不會停,你也打不到車。別在這里耗著丟人現眼。”最后幾個字,依舊帶著刺,卻少了些剛才的鋒芒,更像是某種笨拙的掩飾。
瞿竹的咳嗽漸漸平息,她直起身,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
她看著那扇敞開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車門,車內柔和的暖黃燈光傾瀉出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干燥溫暖的光暈。
那是此刻寒冷雨夜里最具誘惑力的陷阱。
尊嚴在瘋狂叫囂著拒絕,但身體對溫暖和逃離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纏繞著她的理智。
腳趾在濕透的廉價帆布鞋里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氣。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像是在用疼痛給自己最后的警告。
幾秒鐘的死寂,只有雨聲喧嘩。
許霖亓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緊抿的唇角和倔強的側臉上,像是在等待一場早已預知結局的審判。
最終,那根名為尊嚴的弦,在刺骨的寒冷和無望的等待面前,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悲鳴,斷了。
瞿竹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決絕,抱著她那幾本如同盾牌般的書,僵硬地、幾乎是撞進了那扇敞開的車門里。
濕冷的身體驟然陷入柔軟而溫暖的皮革座椅,巨大的溫差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噤。
“砰!”車門被她用盡力氣帶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要將外面所有的寒冷、狼狽和不堪都隔絕在外,也隔絕了兩人之間那點微妙的、一觸即碎的平衡。
車內的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系統低微的送風聲,以及車窗外被隔絕后顯得遙遠而沉悶的嘩嘩雨聲,溫暖干燥的空氣包裹上來,帶著頂級皮革特有的冷冽香氣,還有他身上揮之不去的、淡淡的煙草與雪松混合的味道,強勢地侵占了瞿竹的每一寸感官。
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盒子,酸澀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熏得她眼眶一陣發熱。
她立刻扭過頭,固執地將視線投向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將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而晃動的色塊,如同她此刻混亂的心緒。
引擎低沉地轟鳴一聲,車子平穩地滑入雨夜的車流。
車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霖亓專注地看著前方被雨刮器不斷刮開又迅速被雨水覆蓋的前擋風玻璃,側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幽藍的光線下顯得冷硬而緊繃。
瞿竹則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身體緊貼著冰涼的車門,盡可能拉開與他的距離,懷里緊緊抱著她的書,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壘。
只有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心的兵荒馬亂。
沉默像不斷充氣的氣球,在狹小的空間里膨脹,擠壓著兩人的神經。
最終,還是許霖亓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安靜。他的聲音在密閉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的、公事公辦的冷淡,像是隨口詢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客戶:
“住哪?”
瞿竹身體微微一僵,報出了一個地址。
那是城市邊緣一個老舊的、配套設施混亂的社區名字。
許霖亓握著方向盤的指節似乎又收緊了一分,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沉默了幾秒,車載導航冰冷的電子女聲開始規劃路線。
他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針:
“離你公司夠遠的。看來瞿小姐很懂得享受通勤的‘樂趣’?”他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她放在膝上那個洗得發白、邊角磨損嚴重的帆布包,還有她裙擺下露出的一小截纖細腳踝,以及腳上那雙明顯穿了很久、鞋跟邊緣有些磨損的淺口單鞋。
他的視線在那磨破的鞋跟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又冷淡地移開。
瞿竹像被火舌燎到,猛地挺直了背,所有強壓下去的屈辱和憤怒再次被點燃。
她轉過頭,毫不退縮地迎上他那看似隨意實則帶著審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個同樣冰冷的、帶著刺的弧度:
“讓許總見笑了。”
“我們這種升斗小民,自然比不上您揮金如土——
“動輒豪車代步,住在俯瞰全城的云端。”
“通勤這點‘樂趣’,是生活給我們的‘饋贈’,我甘之如飴。”
她刻意加重了“樂趣”
和“饋贈”的讀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硝煙味,“倒是許總您,日理萬機,時間就是金錢,何必浪費在我這種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前面路口放我下去就行,不敢勞您大駕。”
許霖亓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松開。
他非但沒有減速靠邊的意思,反而在綠燈亮起時,一腳油門,車子平穩地加速駛過了那個路口。
他目視前方,聲音聽不出情緒,卻比窗外的雨水更冷:
“瞿竹,幾年不見,你這張嘴倒是修煉得越發伶俐,可惜……”他頓了頓,側過頭,目光銳利如刀,在她強撐的倔強面具上刮過,“可惜這身行頭,配不上你這伶俐的口齒。怎么,日子過得很艱難?還是說,你那所謂的‘男朋友’,連給你買雙像樣鞋子的本事都沒有?”
他再次精準地戳中了她的痛處和偽裝!
瞿竹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燒得她耳根滾燙,理智的弦瞬間崩斷。
她猛地轉頭,眼中幾乎噴出火來,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拔高,甚至帶了一絲尖利的破音:
“許霖亓!你夠了!我的日子過得好不好,穿什么鞋子,有沒有男朋友,跟你有一分錢關系嗎?收起你那套居高臨下的憐憫和自以為是的關心!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還是覺得這樣踩低別人能顯得你格外高貴?”她胸口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矢,不顧一切地射出去,“沒錯,我是窮,我是買不起你車上的一個輪胎!我住的地方是破舊,比不上你的金窩銀窩!但那是我瞿竹自己掙來的!干干凈凈,不偷不搶!總好過有些人,表面光鮮亮麗,開著豪車住著豪宅,內里……哼!”
她冷笑一聲,未盡之語充滿了尖銳的諷刺“誰知道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狹小的車廂里,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火藥桶,只需要一點火星就能徹底引爆。
瞿竹激烈的言辭如同滾燙的巖漿,在許霖亓的臉上沖刷而過,他下頜的線條驟然繃緊,像拉滿的弓弦,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車內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只有空調出風口持續送出的暖風,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嘶嘶聲。
導航冰冷的電子女聲突兀地響起:“目的地即將到達,請在合適位置靠邊停車。”
前方,一片在雨夜中更顯破敗、燈光昏暗的老舊小區輪廓,如同一個灰暗的句號,緩緩出現在被雨水沖刷的車窗之外。
許霖亓猛地一打方向盤,黑色賓利如同被激怒的野獸,發出一聲低吼,粗暴地甩開幾片積水,最終帶著一種發泄般的力道,穩穩地停在了小區銹跡斑斑、貼著各種小廣告的鐵門旁邊。
刺眼的剎車燈紅光映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像兩灘凝固的血。
引擎依舊低沉地運轉著,車內死寂一片,只有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交錯起伏,如同困獸的喘息。
許霖亓沒有看她,也沒有立刻解鎖車門。
他側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幽藍的光線下如同刀削斧鑿,冷硬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忽然伸手,從置物格里摸出煙盒,動作有些僵硬地磕出一支煙,叼在唇間。
打火機清脆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一簇小小的火苗亮起,映亮了他緊蹙的眉心和他眼中翻涌的、近乎暴戾的暗潮。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肺腑里狠狠轉了一圈,然后緩緩吐出。
灰白的煙霧在車廂內彌漫開來,混合著皮革和雪松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渾濁。
繚繞的煙霧中,他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被尼古丁灼燒過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砸向旁邊那個渾身是刺的女人:
“瞿竹,”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力量,又像是在克制著什么,“你就非要把自己活成一根刺?見人就扎?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到底圖什么?”
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煙霧,清晰地落在瞿竹耳中,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直白,剝開了她所有強撐的偽裝。
那“狼狽”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
她一直挺得筆直的脊梁,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瞿竹猛地轉過頭,眼中所有的怒火和委屈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深的、尖銳的痛楚和冰冷的絕望所取代。
她看著他隱在煙霧后模糊不清的側臉,看著他那身剪裁完美、價值不菲的西裝,看著這奢華得如同移動行宮的座駕——這一切都構成了一個她永遠無法企及、也永遠不想再踏入的世界,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梁,視線瞬間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讓那脆弱滾落的液體溢出眼眶。
她猛地伸手去摳動門把手,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壓抑而變得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同歸于盡般的決絕:
“是!我就是一根刺!一根又窮又硬、不識抬舉的刺!礙著許總的眼了,真是抱歉!”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可那又怎樣?就算是一根刺,也扎不進您這鍍金的標本殼子里去!開門!放我下去!”
“咔噠”一聲輕響,是車門鎖解除的聲音,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冷漠。
瞿竹毫不猶豫地推開車門。
冰冷的、飽含雨氣的風瞬間灌入溫暖的車廂,吹得她一個激靈,也吹散了許霖亓指間繚繞的煙霧。
她幾乎是跌撞著沖下車,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讓她混沌的頭腦有了一瞬間的清醒,腳踩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廉價帆布鞋的鞋跟似乎又歪了一下,但她不管不顧,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和那個讓她心碎的男人。
就在她反手要狠狠甩上車門的前一秒,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句淬了冰的話,狠狠砸了回去,如同最后的宣戰:
“總好過你,許霖亓,活成一個擺在玻璃罩子里的、鍍金的標本!看著光鮮,里面……早就空了!”
“砰——!!!”
車門被她用盡全身力氣,帶著無比的憤怒和絕望,狠狠摔上!那聲巨響,在空曠的雨夜里回蕩,震得車身似乎都微微晃動了一下,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瞿竹抱著她那幾本沉重的書,像抱著最后的浮木,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昏暗老舊的小區門洞。
單薄的身影迅速被門洞里的黑暗吞沒,只留下一個倉惶而倔強的輪廓,被賓利刺眼的尾燈紅光拉長、扭曲,投在濕漉漉、污跡斑斑的墻面上,像一個被放大的、凄涼的剪影。
車內。
許霖亓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唇間的煙,燃著猩紅的火光,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他死死地盯著后視鏡——鏡子里,那個單薄的身影踉蹌著沖進門洞的黑暗,徹底消失不見。她最后那句話,“鍍金的標本”、“里面早就空了”,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扎進他最隱秘、最不愿示人的傷口,痛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剛才她下車時,他看得清清楚楚:她腳上那雙廉價單鞋的鞋跟邊緣,一道清晰的磨損豁口,像咧開的嘴,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刻薄。
她死死攥著那個破舊帆布包提手的指節,用力到泛出死白色,仿佛那是她僅存的依靠和尊嚴。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挫敗、憤怒和某種更深沉、更無力情緒的風暴,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咆哮,找不到出口。
“咚——!!!”
一聲悶響,如同野獸負傷的嘶吼,驟然在狹小的車廂里炸開!
許霖亓的右拳,帶著全身失控的力量,狠狠砸在了方向盤中央,喇叭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鳴叫,瞬間又被窗外的雨聲吞沒。方向盤劇烈地晃動起來,映著他指關節上瞬間破皮滲出的血絲,和他眼底一片猩紅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痛楚與瘋狂。
煙灰終于不堪重負,簌簌落下,掉在他昂貴的西裝褲上,燙出一個小小的焦痕,他卻渾然未覺。
他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石像,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仰起頭,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壓抑著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只有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聲,在死寂的車廂里,如同困獸絕望的喘息。
車窗外,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這座城市,沖刷著車頂,沖刷著擋風玻璃,也沖刷著后視鏡里那片空蕩蕩的、吞噬了她的黑暗。
尾燈的紅光,固執地映照著那片潮濕的地面,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