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糖霜,掌心的碎瓷】
冰冷的現實如同巨錘,將我從回憶的暖流中狠狠砸回地獄。
掌心那幾塊在實驗室撿起的芋頭,裹著的糖霜早已被汗水和絕望的體溫徹底融化,黏糊糊地粘在皮膚上,像甩不脫的、令人作嘔的污跡。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濃重的鐵銹味直沖喉嚨。
我沖到走廊盡頭的洗手臺,猛地擰開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自來水瀑布般傾瀉而下!
我用盡全身力氣,近乎瘋狂地搓洗雙手,指甲狠狠刮過掌心,想要刮掉那層油膩,刮掉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刮掉那瞬間涌上心頭的、幾乎將我撕裂的惡心與巨大得無法承載的悲愴!
水花四濺。
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的臉,額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眼睛通紅,眼神卻空洞得像被挖走了靈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
水流聲嘩嘩作響,淹沒了外面的一切,也淹沒了喉嚨深處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
回到那間只有十平米、永遠照不進陽光的朝北出租屋時,天已黑透。
狹窄的窗戶像一塊巨大冰冷的深藍色玻璃,倒映著對面高樓零星亮起的、疏離而冷漠的燈火。
屋里沒開燈,只有窗外城市冰冷的光污染滲入,勾勒出書桌、吱呀作響的單人床和墻角堆疊的幾箱沉重廚具書籍的模糊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廉價泡面調料包的刺鼻氣息。
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抽干了。
我像個被剪斷了所有提線的破敗木偶,拖著灌鉛的雙腿,挪到書桌前,重重摔進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子。
冰涼的塑料椅面激得我一個寒顫。
……
桌上凌亂不堪,攤著幾本厚重、邊緣卷起磨損的分子料理教材,筆記密密麻麻。
最上面,壓著一個厚實、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牛皮紙信封。
心臟猛地一沉!
實驗室里那種冰冷的麻木瞬間被更尖銳、更真實的恐慌刺穿!
指尖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帶著痙攣般的僵硬。
我死死盯著那信封,盯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發澀、視線模糊。
窗外城市的噪音——模糊的車流、孩子的哭鬧、油鍋的滋啦——似乎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我擂鼓般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絕望地撞擊著脆弱的耳膜,仿佛在倒數終結。
……
終于,我伸出冰冷僵硬、如同凍僵樹枝般的手指,拿起那個沉甸甸、如鉛塊般的信封。
摸索著撕開封口,“嗤啦——!”一聲刺耳的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終焉鐘鳴。
幾張印著學校抬頭的、質感硬挺冰冷的紙滑了出來。
最上面一張,標題是加粗的、仿佛能滴出血來的黑體字:
【圣奧諾雷廚藝圣殿(SanctuaireCulinaireSaint-Honoré)(幻都校區)退學通知書】
下面幾行冰冷的印刷體文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眼底:
“學員林晚晴(學號:LSH2046X):鑒于你本學年連續兩門核心課程(高級分子料理技法與應用、現代法餐原理與實踐)成績評定為‘F’(不合格),且在多次專業實踐評估中表現遠低于廚藝圣殿基本標準(詳見附件評估報告),經教務委員會審議決定,依據《圣奧諾雷廚藝圣殿學生管理條例》第七章第22條之規定,現對你作出退學處理決定。此決定自通知書送達之日起生效……”
后面關于學費清退(無)、申訴流程(時限三天)等冗長冰冷的條款,如同一條條冰冷的鎖鏈。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幾個字上:“退學處理決定”。
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視網膜上,留下焦黑扭曲的印記,散發出皮肉燒焦的糊味。
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
支撐著整個世界的最后一根弦,徹底崩斷!
那些強撐的力氣,冷水下拼命壓抑的情緒,關于母親、夢想、未來的模糊憧憬……在這紙冰冷、不容置疑的判決面前,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堡,徹底土崩瓦解,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
……
獎學金。
天文數字的學費。
下個月的房租。
母親治病欠下的、雪球般越滾越大的債務……
一張張賬單如同無形的、帶著倒刺的巨網,瞬間收緊!
勒進皮肉!
嵌入骨髓!
窒息感排山倒海!
退學?
我拿什么去還?
拿什么面對家鄉那些沉默疲憊、眼中最后一絲希望也即將熄滅的眼神?
拿什么面對……病床上母親那點微弱卻曾照亮我整個世界的期盼?
一股滾燙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陷皮肉,嘗到濃烈的鐵銹味,硬生生將那口翻涌的氣血和著絕望咽了回去!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從骨頭縫里、從靈魂深處滲出的、足以凍結血液的絕望與恐懼,像無數冰冷的毒蛇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要將我拖入永恒的黑暗。
視線開始模糊、旋轉,不是淚水,是缺氧般的、瀕死的眩暈。
……
我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椅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空氣!
我需要空氣!
逃離這個瞬間就能將人溺斃、壓垮的冰冷囚籠!
幾乎是連滾帶爬,我沖出了那間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小屋。
老舊的樓道里,聲控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腳下陡峭、布滿灰塵的水泥臺階。
我跌撞著沖下樓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推開沉重的單元鐵門。
一股凜冽的、裹挾著刺骨水汽的寒風如同巨浪般猛地灌入!
像一記裹著冰渣的耳光狠狠抽在臉上!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冰冷的雨夾雪。
細密冰冷的雨絲混合著堅硬的雪粒,被呼嘯的狂風卷著,劈頭蓋臉地砸下!
瞬間穿透單薄的衛衣外套!
寒意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刺進皮膚,直透骨髓,將四肢百骸凍得麻木!
……
街道濕漉漉的,反射著路燈昏黃破碎的光暈。
我毫無知覺、毫無目的地沖進這片冰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雪地獄。
冰冷的雨水和雪粒砸在臉上、脖頸里,刺骨的寒意反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短暫的清醒。
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長我搖晃的、煢煢孑立的影子。
頭發很快濕透,冰冷地黏在額角和臉頰,寒意透骨。
鞋子踩在積水的坑洼里,濺起冰冷刺骨的水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去哪?
不知道。
只是想逃。
逃離那封冰冷的死亡判決,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房間,逃離那些嘲笑的嘴臉,逃離這令人絕望到發瘋的一切!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頭頂這片灰蒙蒙、不斷落下冰冷雨雪的絕望穹窿,和腳下這條漫長得沒有盡頭、通往地獄的濕滑冰路。
……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僅靠殘存的本能機械挪動。
寒風裹著冰雨,刀子似的刮過臉頰,鉆進領口,帶走最后一絲殘存的體溫。
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戰,身體抖得像狂風暴雨中一片隨時會被撕碎的枯葉。
就在意識快要被這刺骨的寒冷徹底凍僵、沉入永恒的黑暗時——
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混合著油脂焦香和谷物烘烤甜香的氣息,霸道地、頑強地穿透冰冷的雨幕!
帶著一種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猛地鉆進了我麻木的鼻腔!
那是一種溫暖到近乎粗糲的香味!
帶著人間煙火最真實、最滾燙的脈搏!
像一只無形卻無比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我即將停止跳動的心臟,注入了一絲微弱的電流!
腳步不由自主地釘在了原地。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
抬頭。
前方不遠,街角巷口,一盞在狂風暴雪中顯得格外溫暖、格外堅韌的昏黃燈泡,倔強地照亮了一個小小的門面。
油膩膩的燈箱招牌,紅底黃字,有些燈管壞了,光線明滅不定,卻清晰地、如同神諭般映出幾個大字:【老蔡生煎】
招牌下方,貼著一張用粗黑記號筆寫著、幾乎被雨水打濕模糊的A4紙,那上面的字跡卻如同火焰般灼燒著我的視線:【旺鋪急轉!價格面議!】
店門關著,卷簾門拉下一半,里面黑黢黢的,早已歇業。
但門口那盞頑強亮著的燈泡,還有門縫里頑強透出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生煎包和油條豆漿的、混合著油煙氣的暖香,卻像黑暗深淵里唯一的燈塔,固執地散發著微弱卻無比堅定、無比溫暖的光!
我站在冰冷的、足以凍斃生命的雨雪里,渾身濕透,瑟瑟發抖,如同被世界遺棄的殘骸。
隔著一條被雨水沖刷得如同冥河般的馬路,呆呆地望著那盞昏黃的燈,望著那張在風雨中飄搖卻字字如錘的轉讓告示。
……
掌心似乎還殘留著芋頭塊冰冷的觸感和黏膩的糖霜,與記憶中母親干裂唇上那點融化的甜痕重疊。
母親病床上,那點微弱卻照亮我整個生命的光。
實驗室里,那聲刺耳到靈魂深處的碎裂聲和無情的哄笑。
口袋里,那幾張冰冷堅硬、宣判我死刑的退學通知書。
還有眼前這盞在風雨飄搖中固執亮著、散發著食物暖香的燈……如同末日里最后的篝火!
無數的畫面、聲音、氣味、觸感——母親的嘆息、安托萬·魯索的咆哮、糖霜的甜膩、瓷片的冰冷、雨雪的刺骨、燈光的昏黃、生煎的焦香——在腦海里瘋狂地沖撞、撕扯、爆炸!
像一鍋被燒到極致的滾油,在冰冷的雨雪澆灌下,發出瀕臨極限的、令人心悸的“滋啦”聲!
一股難以形容的、滾燙到足以焚毀一切的洪流——混雜著極致的絕望、被羞辱的憤怒、不甘沉淪的嘶吼,還有某種被壓抑到極致后驟然爆發的、近乎毀滅性的熾熱生命力——猛地從心底最深處、從靈魂的灰燼中炸開!
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寒冷和麻木,如同熔巖般順著四肢百骸瘋狂奔涌!
血液在燃燒!
靈魂在咆哮!
身體不再顫抖。
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從骨頭縫里、從靈魂深處燒起來的、足以焚盡一切的灼熱!
……
我站在足以凍斃萬物的雨雪中,隔著一條象征絕路的馬路,死死盯著那盞昏黃的燈和那張模糊卻字字千鈞的告示。
雨雪砸在臉上,冰冷刺骨,卻澆不滅眼底那簇驟然燃起的、瘋狂跳動的、名為“孤注一擲”的火焰!
退學?
絕路?
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一下,又一下,帶著催命的節奏。
屏幕上跳動著銀行APP刺眼的紅色通知:【還款逾期警告!金額:¥XX,XXX.XX】
那串冰冷的數字,像最后的絞索。
街對面,那盞昏黃的燈在狂暴的風雪中猛烈地搖曳了一下,光影晃動,將那張“旺鋪急轉”的告示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命運在呼吸。
一個聲音,帶著滾燙的、毀滅性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力量,從胸腔最深處,從靈魂的熔爐里,嘶吼著沖出,重重砸在耳膜上,震得整個世界都在轟鳴:
“林晚晴…你…要不要賭上你這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