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是人體功能機制中最痛苦最難熬最殘忍最無用的一種。
嗅覺,味覺是饑餓的幫兇。它們讓幸福的飽腹感永遠懸置在一個我無法觸摸到的高度。當然這一切還要歸功于我個人的自制力。
不知道什么時候吃飽飯成了一種對自己的羞辱。吃飽,意味著一天的卡路里攝入量突破1000大卡的關卡,意味著五感的狂歡,意味著腸胃的滿足,意味著脂肪的堆積,意味著運動的無效,意味著我的無能,意味著減肥失敗,意味著成為肥胖的懦夫而不是精瘦的勇士。
我的肥胖史要從小學一年級說起。
我爸是個矮子,我媽是個瘦子,按遺傳來講,我應該是個矮瘦子。在上小學前,的確是這樣的。我對一切食物都毫無興趣,一份雞蛋羹,我奶奶能追著我喂一天。我拒絕一切有味道的食物,再有味道也不如《貓和老鼠》的碟片有“味道”。我也拒絕一切無味道的食物,沒味道我干嘛要吃。非要說我吃的,只有老鵝鹵子拌飯,也就是揚州特有的“鹽水鵝”的湯鹵拌飯。我家住在商品房的三樓,樓下就有一個老鵝攤。每次想吃了,我爸這條大懶蟲就用多塊布條扎在一個水果籃子的把柄上,從陽臺的窗戶上扔下去,用大聲呼喊的方式購買。
“斬一份鵝脯!”
“啥?”
“鵝脯!”
“噢!”
“多少錢?”
“???”
“不要錢嗎?”
“26塊零8毛?!?/p>
接著慢悠悠地拽著布條把籃子收回來,又如法炮制把錢送下去。懶人是聰明的,他能用最簡便輕松的方式達到目標,哪怕被鄰居投訴擾民再他看來也沒關系。
只有鵝脯的皮薄如蟬翼,鵝皮泛著微黃的油光,皮下微薄的脂肪早在蒸煮時化為一灘鮮水揉進了皮下厚實的鵝肉里,也為鵝皮增添一道油潤的光芒。鵝肉紋理分明,排列整齊,橫豎無不顯示出斬鵝師傅的刀工利落。細碎的骨頭縫里稍微滲出點粉紅,這是尚未褪去的血氣,教人知道是新鮮現宰的鵝。咸香味毫無顧忌地鉆入不設防線的鼻腔,不甚濃烈,卻越鉆越深。揀一片入口,皮滑肉緊,在上下牙齒規律地擠壓下,榨出鵝油的香氣,一下子沁入到胃里,又有余味黏在舌根,揮之不去。
我爸卻邊嚼邊搖頭,說不夠味,因為不是老鵝,是子鵝。子鵝的肉不如老鵝的老練扎實,所以還不夠味。時至今天,他還是會這么說。我憤然摔筷拍桌而起:
“它都為你死了!你還要點評它!你知道它的一生要經歷什么嗎?從破殼而出的那天它只能認出自己的媽媽,卻無法確定它的爸爸是誰。還要和兄弟姐妹們爭奪飼料,打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好不容易吃飽肚子,還要防備記恨它的兄弟姐妹們的暗算。有時不備,被它們聯合欺負得氣都不敢出,只能心里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出鵝頭地。它在別人不注意的角落里,不斷鍛煉自己。每天200次波比跳,200次高抬腿,200次俯臥沖擊,200次振翅訓練。每當淚水汗水交雜著腌入眼眶,都是在為鵝頭提味。它也曾羨慕高飛的鳥兒劃破天空,自由翱翔的樣子,心想自己能逃出這一方狹窄的天地該有多好。它發現,會有人定期來選鵝帶走,這不失為一處逃離這里的好方法。于是,它決定,它也要成為‘被選中的鵝’!每次有人來選鵝,它從不顧忌其他鵝對它另類的目光,不聽聞背后它鵝對它的竊竊私語,一個勁兒的鋪展開它的雙翅,努力地向人類展示它的熱情。終于,那一天來臨了,它被選中了,它很驕傲,因為它是被選中的鵝里最年輕的一位。它終于可以昂起不可一世的鵝頭,讓人提溜著它的脖子提上電動三輪。在車輪將滾之際,它猛然回頭瞥見了眼中飽含淚水的母親,心想‘媽,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我一定會有所作為,榮歸故里’。最終,他被大卸八塊端上餐桌,魂歸鹵里。這么光榮而又坎坷地一生卻被你一句‘可惜不是老鵝’帶過了,我真為你感到羞愧!”
當然,這個反應是我亂編的。我一般是在旁邊大快朵頤,鵝鹵拌飯我能吃三碗,嘿嘿。
扯遠了,繼續說我的肥胖史。事情的轉折發生在搬家。家里選了一塊地,起了房子。我在上小學時住了近去。一切都變了,一切對我來說都充滿了新鮮感。敞亮的農村自建房比陰暗狹小的商品格子間更能激起我食欲,因為我可以每天在外面瘋跑瘋耍,消耗得多自然吃得也多。我媽看我由一個蛋吃三頓,變成一頓要吃三個蛋,連夸這里風水好,對我能改變遺傳了我爸矮子基因這件事開始充滿期望。
左鄰右舍都十分和藹親切,作為新搬來的小孩,大家對我也十分有新鮮感。還記得第一次去串門,鄰居奶奶從它孫女的旺旺大禮包里抽出幾包旺旺雪餅放在我的雙手上,我虔誠地合上手,畢恭畢敬朝著她深深鞠了一躬,大聲道謝:“謝謝奶奶,奶奶長命百歲!我明天還來!”
我就知道這個只要動動嘴的交易是劃算的,是可行的。于是,我開始每天早早起來,開始我的“工作”——挨家挨戶地串門打招呼,以兌換來我的“薪水”——各種瓜果零食小吃,再挨個鞠躬表示感謝,我對這份“工作”充滿信心。
就這樣,我過上了人人夸贊,人人投喂的幸福生活。脂肪體重也開始像角落里的鬼一樣,默默地積累能量,吸收營養,為將來反噬我做準備。
吃得東西品種多了,對老鵝的執念也沒有那么深了。但我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只奮發圖強、自強不息的老鵝。我發誓,以后不管我長多大,去多遠,我都不會忘了老鵝。我會永遠深切地懷念老鵝,我會一直時不時想吃老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