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豬，其實在我小時候，就見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殺豬盛筵。

記不清是上幼兒園是還是上小學的時候，只記得那時剛放寒假。我們這里的農村家庭，每家每戶都是養殖戶，都有年前殺年豬的習俗。

當時我里那只豬的距離不超過三米遠。可以說是我是她死亡表演的內場觀眾。

在那個冰雪初融的午后，我隨著我爺，我的幾位姑父，還有一些不太熟的鄉里鄰居，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們后面走向豬圈，開心地拍手叫喊著：“殺豬咯！殺豬咯！”

我爺問我：“你跟來干啥，你不怕嗎？”我說我要吃腰花。

“去去去！一邊兒玩去！”我爺要把我趕走，“一會兒捆豬，你別被豬撞到。腦袋撞壞就不好了。”我覺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得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享用美味腰花。我立刻撤回到我奶那兒去。

我奶正在燒一大鍋開水，她躲在黑黢黢的柴火堆里，不斷往灶膛里塞稻草，讓我一陣好找。

“奶，你燒這么一大鍋開水，我爺他們也喝不完吶。”

“這不是給他們喝的，這是給豬洗澡的。”

我聽完覺得我奶簡直是人道主義先鋒，能讓豬臨死前還能干干凈凈，不染一絲豬糞地走掉，真是太善良太仁義了。我不由得夸贊她：“奶，你可真好，真善良。”

“呆子，用開水燙過豬之后，拔豬毛才好拔。”

天使與魔鬼真的是在人的一念之間。

“拽尾巴！按后腿！”外面穿來我爺的暴喝。我興奮地趕出去，只見一只略帶銹色的鐵鉤猛地穿近豬下巴。雙耳被那只豬悲愴的哀嚎聲填滿，這是她生平的第一聲哀嚎，也是最后一聲。幾個大漢青筋暴起，把這掙扎的活物死死地按在一張長條木桌子上。一位鄉親拿起刀，刀光順著脖頸的裂縫游走進去，做到了真正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看著沾滿鮮血的彎刀，想到在街頭某本小說雜志里提到過的“血月”。

“快快快！拿盆來！”我爺按著豬的后腿，朝我奶大喊。我奶一拍腿恍然大悟，手忙腳亂地從廚房拿出兩個大搪瓷盆跑上前去。一股血箭飆出，落到搪瓷盆里。濃稠的血漿在潔白的搪瓷盤中打著旋兒，騰起白霧似的熱氣。我奶的手背上沾著凝結的血珠，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亮得像一顆顆紅寶石。

放完血，幾人又合力將死豬推進裝滿開水的大澡盆里。沒一會兒，豬毛就開始跟著刨刀大片脫落，露出白玉般的肥膘。

干完活，大家坐在家里取暖，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殺豬菜，香氣四處奔波，粉飾了空氣中令人不安的血腥味。殺豬菜是殺豬后必須執行的項目，最新鮮的豬肉只需要簡單的烹飪方式。我奶切了一塊板油，切碎放進鍋里，鏟子七上八下的律動，伴著灶膛的猛火干煸出油脂，再撈出渣子。焦黃酥脆的油渣子不必浪費，可以當成零嘴緩解嘴巴的寂寞，或者一會兒下鍋與豬肉燉煮，又能增添幾份豬油的香氣。片好的豬肉倒進油鍋里不停爆炒，直至豬皮金黃。再加入一些一青二白的大白菜，來為其調色，在與豬肉共舞之際，吸收其鮮嫩的汁水，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加水燉煮，簡單地調味，水開沸騰之際，倒入凝固切好的豬血，蓋上鍋蓋耐心等候，不一會兒就能端上桌了。

“要我說，還是黑公豬的肉跟好吃。”一位姑父咂巴著嘴說。

“就是。”另一位姑父呷了一口酒附和。

我爺拿起筷子，加了一塊被燉的十分軟爛的豬肉放進嘴里，邊嚼邊說：“這頭老母豬年紀大了，好幾年沒下過崽，留著干嘛，浪費飼料。”

“那她之前下的崽呢？”我插嘴問道。

“早賣了。”

我又回想起她臨死前的樣子，我離她不超過三米遠。我能很清楚的看見她，看見她無力耷拉著的雙耳，看見褶皺重疊的豬臉，看見她涕泗橫流的鼻孔，看見她干癟垂掛的乳房，看見她枯草瀕死般的毛發，看見她看見她渾濁發黃的雙眼。

“長得肥，就該死。”

“沒用了，就該死。”

我又幻想她生前的樣子。當她還是一頭幼豬，身體裹滿雪白的毛發，眼神清澈得發亮，在骯臟惡臭的豬圈里蹦蹦跳跳的嬉戲玩耍。后來她懷孕了，一窩接著一窩的懷，一窩接著一窩的生，每次只能留下一兩只自己的崽，目送其他崽離開。生產也是一種離別的疼痛，豬崽先從她的體內剝落，又從她的身邊抽離。如此數番，當離別成為一種習慣，疼痛也能衍生成一種麻木。麻木數載，她失去了生育的功能，沒有了可以用的價值，為了給豬圈新的生產力騰出空間，為了節約主人的飼料，她得死。

我吃著她的肉，吮著她的骨。我像一條貪婪的野狗，不愿意浪費一點渣滓。

好好享用她，她的獻身也不算白費。我為我的這一想法感到一絲毛骨悚然。

也許多年以后，我也會被釘死在那條倚著墻的木板上，我也會被開膛破肚，我也會被放干體內的鮮血。但此時此刻，我夾了一片豬肉放進嘴里，她是那么美味，那么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