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可以斟酌
可以來得及盤算
是的沒有什么
可以由我們來安排的啊
——席慕容《緣起》
1
第二天。
電影院。
可能是那部電影太引人入勝了,兩個人并沒有任何互動。坐兩隔壁看完了電影。
看完電影往外走,人群四散。兩人往地鐵口走。孟心慧問:“還不錯。你覺得好看嗎?”
“國產(chǎn)動畫好一點了。”
“用一句話說說觀后感呢?”
“哈!童年陰影的既視感。出去游玩,日記;看一本書,讀后感;看一部電影,觀后感。”孫彭春反問道,“你呢?”
“我先問的,你先答。”
“我想想。”孫彭春想了半天,道,“生孩子和養(yǎng)孩子,都太受罪了。”
“所以,生育率走低嘛。你說出了這一代人的心聲。”孟心慧咧嘴一笑,“你不想要小孩嗎?方文靜在外面留學(xué),你是怎么扛住壓力的?”
孫彭春皺皺眉,沒有說什么。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孟心慧敏感道。
“我們可以不提她嗎?”孫彭春道,“或者,你可以換個語氣提她嗎?”
“什么?”
“是我小心眼了。當(dāng)我沒說。”孫彭春回答她之前的問題道,“我想要小孩。我家里也需要小孩。如果你不想要,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我可能...不好意思,我可能...”
“不能接受?”孟心慧見他吞吞吐吐,問道。
“...”孫彭春沒有應(yīng)。
孟心慧想,可以拒絕孫彭春的理由,竟然是——不要孩子。她為什么之前沒有想到呢?
“我...”孫彭春道,“不,心慧,我...我不是不能接受,我只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沒有想過不要小孩。”
“哦?”孟心慧搖搖腦袋道,“我是不要小孩的!”
孫彭春愣了一下,失笑道,“你說實話,我肯定是扛不住壓力的。”
“結(jié)果是顯性的,還能夠不說實話嗎?”
“你為什么不想要?”孫彭春問。
孟心慧想了下,道,“我為什么要要呢?”
“哈!這是個好問題!”孫彭春贊道,“我們?yōu)槭裁匆兀俊?/p>
孟心慧覺得孫彭春誠實得可笑。
“現(xiàn)在說說你的觀后感吧。輪到你了。”孫彭春道。
“即使生來是魔丸屬性,只要給予足夠的愛,還是靈珠。”孟心慧道,“在這點上,哪咤比敖丙幸運的多的多。李靖李夫人的愛沒有任何附加條件,龍王的愛則太過于沉重。這是我的想法。”
孫彭春若有所思。好一會兒,他道,“你覺得你爸媽對你的愛,太沉重太讓你窒息了嗎?”
孟心慧聳聳肩,又搖搖頭,道,“難道男女雙方的愛就不是了嗎?當(dāng)一個女的說她不想要小孩,這個男的對女的愛,是會瞬間消失的。愛,是什么?真的存在嗎?它,沒有條件嗎?”
“心慧,”孫彭春笑,“當(dāng)你說不想要小孩的時候,我認(rèn)為你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走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前途的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預(yù)見的。這對我們雙方來說,都需要巨大的勇氣。絕對不是一個‘我可以接受’的答案,而是一整套預(yù)案。”
“那為什么要麻煩呢?找一個能夠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不是更好?”孟心慧停下腳步,問,“非卿不娶,非卿不嫁,我是不能認(rèn)同的。我認(rèn)為,條件可以,人盡可妻,人盡可夫。”
“我認(rèn)為,條件是可以談的。”
孟心慧望著孫彭春,有一剎那的失神。
他們的對談是這么的有意思。
如果孫彭春的腿是好的,該有多好!
選擇孫彭春,又何嘗不是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前途的很多事情一樣沒辦法預(yù)見。對自己來說,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自己又何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孫彭春,你值得更好的人。一個更有勇氣和決心的人!”孟心慧感慨道。
孫彭春望著說這話的孟心慧,心里一暖。
他俯身。
嘴唇湊近的時候,孟心慧躲開了。她羞赧道,“不好意思...我沒辦法...這么多人...”
孫彭春一臉寵溺地笑笑。
很快兩人來到了地鐵站臺。
兩個人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孫彭春陪她一起等她的。
屏幕上顯示她的地鐵“即將到達(dá)”。
孟心慧抬頭道,“孫彭春,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是你的那個人。你再看看其他人。我們,到這里吧。”
孫彭春沒有生氣,反而笑。到這里吧,我們不要繼續(xù)了,到此為止...如果孟心慧要拒絕他,完全可以用更好的理由,比如說——我不喜歡你,我對你沒感覺。所以,當(dāng)孟心慧說‘我們結(jié)束’這樣的話,孫彭春反而覺得天真得好笑。
“孟心慧,我可以嘗試給你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孫彭春真誠道。
地鐵門開。
孟心慧笑,“‘嘗試’這個詞很好。”
孫彭春也笑。
孟心慧看著地鐵外的孫彭春和地鐵玻璃門里倒映著的自己肩并肩,重疊,又很快隨著地鐵的疾馳分離。
******
劉亞瓊家。
孟育暉看到孟心慧,非常高興,“心慧啊,你又變漂亮了。”
“姑姑每次見到我都夸我漂亮,我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白天鵝了呢!”
孟育暉牽著孟心慧的手道,“你看上去比前一次見到你高興了點。想開一點,他離開你,是他的損失。結(jié)婚前看清那個人的真面目,還不算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定有一個更好的在等著你。”
“姑姑,我沒事。我現(xiàn)在也想通了。姑姑,我?guī)湍阋黄鹱鲲埌伞!?/p>
“好。舞蹈教室臨時讓亞瓊代班,她得上完了課再過來。你陪我說說話。前兩次叫你來吃飯,你怎么都不來啊?別跟你姑姑生分了。雖然說起來‘一表三千里’,但你爸爸跟我小時候一起長大,你跟亞瓊又是一屆的同學(xué),你一個人在江城,我們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上次你小區(qū)著火,怎么都不跟我說?還害得你爸媽連夜跑一趟,你爸媽該怪我們沒有把你照顧好!”孟育暉語帶責(zé)備道。
“不會的。再說我也沒出什么事。是隔壁家著火,我就是一時半會說不出話,醫(yī)生也說沒大礙,我不想你們擔(dān)心嘛。我爸媽就是瞎著急!”孟心慧辯解道。
“把圍裙戴上。”說著,孟育暉遞給她一盤荷蘭豆,“幫披一下。心慧啊,我聽說亞瓊說你新交了個男朋友?”
孟心慧一頭霧水,只聽孟育暉繼續(xù)說道,“聽說也是永州的,還是個醫(yī)生?”
“你說的是陸喆嗎?我跟他就見過一面,還是亞瓊介紹我們認(rèn)識的。我們不合適。”
“哦,這樣啊,也好。你媽媽不喜歡你找醫(yī)生。你說你日子都訂了,還出了這檔子事,你不知道你爸媽多擔(dān)心你,怕你想不開。你跟亞瓊是好姐妹,你多找她說說話啊。別憋在心里。你這孩子,心思沉,別把自己憋壞了。”
孟心慧只“嗯”了一聲表示回應(yīng)。
“你們單位有沒有男的呀?男的多嗎?”
“挺多的。”
“那有合你眼緣的嗎?”
孟心慧搖搖頭。
“也別急。你還小。二十六歲,在老家是不小了,在大城市,三十歲也算小的。你還可以慢慢找,慢慢挑。我家心慧條件這么好,不愁找不到好對象!”
不一時劉亞瓊回來了。
“心慧!”劉亞瓊跑進(jìn)來抱住孟心慧,“哎呀,我渴死了。大熱天的喊我代班,虧得離家近,不然我才不去呢!心慧,你最近忙什么呢?我們喊你游泳你也不去,我媽喊你吃飯你也不來。”
“我這不是來了嘛。”
“三請三叫的你才來!”劉亞瓊邊喝水邊道。
“心慧,豆放著吧。”孟育暉又對劉亞瓊道,“亞瓊啊,你跟心慧上樓去坐吧,媽做好飯了,再叫你們!”
“心慧走吧!”劉亞瓊拉著孟心慧走了。
******
孟心慧跟著劉亞瓊一起癱倒到床上。
“咦?”劉亞瓊拾起床上的一個項鏈,“這個項鏈挺好看的,哪里買的?怎么不戴啊?”
孟心慧想要拿回來。這是剛?cè)タ措娪爸埃瑢O彭春送她的,他說是“紀(jì)念禮物”,他早上一早出去挑的。
“是月亮嗎?”劉亞瓊沒有還她,研究道。孟心慧也不好奪回。
“是太陽。”
“我從來沒見過你戴過項鏈?zhǔn)罪棧@個挺特別的。”
“朋友送的。”孟心慧故作自然道。
“哪個朋友送的?”
“孫彭春。”孟心慧聳聳肩坦白道。她其實還是抱有一種虛榮,一種被追的虛榮,以掩蓋被拋棄的失敗。
“他送你項鏈干什么?英芝說她上次在游泳館碰到他,他還問起你呢!他怎么這么關(guān)心你?英芝說他還臉紅了,他不會喜歡你吧?他老婆畢業(yè)回來了嗎?”一連串的問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接二連三蹦出來了。
“我不太清楚。我聽說他離婚了。”
“離婚?為什么離啊?他們這樣的,離婚也這么隨便嗎?”
“過得不開心才會離婚吧。”
“他說你新交了個男朋友,是不是真的?你別瞞我!”
“我沒有交男朋友。你這是哪里聽的謠言?不過他想要我跟他交往,我沒答應(yīng)。”孟心慧壓低聲音,生怕隔墻有耳被聽見,“但是,我下午跟他一起看了一場電影。僅僅看了場電影。這條項鏈,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孟心慧說完,有些如釋重負(fù),又在緊張地等待劉亞瓊的反應(yīng)。
“啊?”“劉亞瓊把項鏈拋回給孟心慧,好似它是燙手的東西,她肯定道,“你當(dāng)然不跟他交往,你別被他騙了!”
“騙?”
“他明明有老婆,騙你說離婚了呀!你沒看那些新聞啊,明明家里有老婆,騙小姑娘說自己沒有生育能力,連套都不帶,哄得小姑娘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等小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才知道上當(dāng)了,腸子都悔青了。你們…沒有那個吧!”
孟心慧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你說他在騙我?”孟心慧又搖了搖頭,“不會的。我還是知道他的,他不會是那種人。他也是曲江大學(xué)的,是我的學(xué)長啊。我…”
“學(xué)長才恐怖了。你看深圳那個學(xué)長,在學(xué)妹的水杯里放藥。要不是店里的店員發(fā)現(xiàn),把水杯收走,你想想什么后果?要不是看到那個監(jiān)控,她還不信呢!”
“他不是那種人!”孟心慧這次十分堅定地說。
“你認(rèn)識他嗎?了解他嗎?不就是一個學(xué)校的,打過照面,一個小區(qū)的,上下樓碰到過幾回,又恰巧跟我們在同一家游泳館游泳,你還知道他什么?你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他的為人他爸媽的為人嗎?你連他的名字都是跟英芝游泳的時候那會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是這種人,不是那種人!”
“亞瓊,我說不來…我也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孟心慧含糊道,眉頭皺成了一團(tuán)。
“我跟你說,像他這種身體有殘疾的,心理上多多少少有點問題,你不覺得他有點陰嗎?”
“我有個朋友也這么說。”孟心慧看上去有點郁悶,“有那么一點點吧。他笑起來,就不會陰了。他不愛笑。”
劉亞瓊瞥了她一眼,“你不要告訴我你喜歡上他了,打算答應(yīng)他?!”拉著她的手道,“我知道朱建明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你是不是還很難受?”
“一開始他接近我,我也跟你一樣的想法,他不懷好意。我呢,只是想有個人陪我說說話…這會,他要我跟他交往,說實話我挺不忍心拒絕他。喜歡,應(yīng)該也談不上吧…沒有像喜歡周俊臣那樣喜歡他。”
“對啊,周俊臣呢?你們可以在一起啊!”
“我早就說過了呀,我們是不會在一起的。他下半年也要結(jié)婚了吧。上次我吃王穎慧二胎的滿月酒還看到他未婚妻了。挺漂亮的。”孟心慧不無感傷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他那時候跟我說,他是不配談感情的。他的婚姻是由家里面安排的。他從小沒有爸爸,爸爸讓他做什么,他都會去做的,哪怕他心里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他爸爸讓他往西,他不會往東。我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孟心慧想起那次,他親她的嘴,心里又泛起一絲漣漪。
“那你跟孫彭春,是要玩玩嗎?你知道,舅舅舅媽不可能答應(yīng)的,尤其是舅媽。她這么培養(yǎng)你,什么都供你最好的。最好的小學(xué),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然后大學(xué)…又供你學(xué)鋼琴,又供你學(xué)美術(shù)。至少是朱建明這樣的,不能比朱建明差了。如果是孫彭春,你媽會覺得很沒臉的。”
“孫彭春也沒有那么差吧…”
“沒了一條腿,還不夠差嗎!”
“這也不是他的錯。”
“你找他,就是你的錯!”
“我也沒答應(yīng)他。再說,談不好,不是會分嗎?”
“你可千萬別這么想,一開始就別下場。要真談出感情來,那還得了!”
“嗯。”
“你就是太相信別人了,你對他什么都不了解,你就交往。你小心被他賣了!”
“他會嗎?”
“你是不是自己想想也后怕了?!”
孟心慧想了想搖搖頭,“我想他不是壞人。再說,我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見劉亞瓊還一副不放心的樣子,道,“你別為我擔(dān)心了。我又沒有答應(yīng)他。說說你吧。”
“我沒有事。”
孟心慧撓她癢,“瀑布好不好看啊?”
“哈哈哈!好看!”
孟心慧不無憂傷道,“本來說好,我們四個人一起去看的。”
“我跟你說點別的。”
“什么?”
劉亞瓊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孟心慧仿佛猜到了什么。
“我們…那個了…”
“哪個呀?”孟心慧故作不知道。
“那個。”
“哪個?”
劉亞瓊白了她一眼。
“你們戴套了嗎?”
劉亞瓊搖搖頭。
“你們?yōu)槭裁床淮靼。磕嵌辔kU!”
“我算了下我是安全期,而且第一次。我們都不想戴那個玩意。他不舒服!”
孟心慧一臉擔(dān)憂。她又有點慶幸,無論什么時候,孫彭春都是主動戴套的。她認(rèn)為相比之下,鄭明才不是什么好人!
“萬一懷孕了呢?”
“不會懷孕的!”
“我是說萬一。”
“我肯定我是安全期。”
“安全期就不會懷孕了嗎?”
“那戴套,也有懷孕的風(fēng)險呢!”
“是誰說不戴的呀?”
“他不想戴。”劉亞瓊補充道,“我也不想。”
“我媽說這不好。”孟心慧還是一臉擔(dān)憂。
“懷了就結(jié)唄。我跟他在一起也好一段時間了。”
“可是你們又沒見過家長,又沒訂婚,房子也還沒買...”
“你們見過家長,訂了婚,房子也買了,不還是分了?要結(jié)還是會結(jié)。要分還是會分。再說,我是安全期,不會有事的。”
“好吧。”劉亞瓊戳中孟心慧的傷心事,孟心慧也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說些什么。自己的感情一團(tuán)糟,哪有立場去管別人的感情生活。
“你第一次什么感覺?”見孟心慧一副慚色,劉亞瓊道,“你沒有…你這么聽你媽的話!”
“我現(xiàn)在不出差,每天還要練1個小時的琴呢。”孟心慧可憐兮兮道。
劉亞瓊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我可不想生在你們家,這么多規(guī)矩!”
“誰叫我是個女孩子呢!”
“所以說啊,你跟孫彭春最好立刻馬上分開。朱建明悔婚,你媽媽已經(jīng)被打擊過一次了。你找孫彭春,你叫你媽媽在你奶奶,你們家那幫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怎么抬得起頭啊?!”
“我過得好,不是最重要的嗎?”
“是這個理。舅媽也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不是嗎?”
“心慧亞瓊,下樓吃飯了!”樓下已經(jīng)叫吃飯了。
“亞瓊,你千萬別跟你爸媽說,不然我媽就該知道了...孫彭春不是壞人,他就是看上去陰冷,心里沒有你想的那么陰暗。再說我也沒答應(yīng)他。”
“知道了。”劉亞瓊沒好氣地應(yīng)道,“你沒答應(yīng),你緊張什么!”
看著劉亞瓊對孫彭春的態(tài)度,說實話,孟心慧替孫彭春心疼,但也更堅定自己拒絕孫彭春是個正確的選擇。
2
孟心慧下了車。三個人打車來到紫云路,在門衛(wèi)那里登記。走進(jìn)大門,精工財務(wù)部派了人下來。孟心慧跟他打招呼。他要幫忙搬行李,幾個人與他推辭了一番。
孟心慧跟陸天鳳都背著背包,里面裝著筆記本,只有程琪是一只行李箱,一只手提包。
如何區(qū)分實習(xí)生和正式員工,一眼就看出來了,只需要辨別是背包,還是手提包,得出的結(jié)論鮮少錯過。
那個人幫忙提程琪的行李箱。
四個人上樓。
財務(wù)秦亞君經(jīng)理過來跟大家打招呼,說道:“銷售部這幾天在開營銷季會,二樓會議室抽不出來,我把你們安排在三樓,你們看行不行?”
“財務(wù)部在二樓,我們這樣上下樓太浪費時間了,溝通起來很不方便。您看,財務(wù)部里面有沒有位置可以安排我們坐下。我們就三個人。”孟心慧道。
“財務(wù)部...”秦經(jīng)理道:“這樣,未名湖。信息系統(tǒng)的人,在那邊辦公,他們有兩個人,你們跟他們擠一擠?”
以中國的湖來為會議室命名,是精工的風(fēng)格。從湖的大小,可以大致判斷會議室的大小。未名湖只怕不大,但它勝在二樓,離財務(wù)部近。對審計來說,效率就是生命。
“可能不太方便,財務(wù)數(shù)據(jù)比較敏感,我們溝通交流難免涉及數(shù)據(jù),被他們聽到,影響不好。”孟心慧道,“沒有其他會議室了嗎?”
“今天沒有了。先將就一天,明天我看看有沒有空會議室,你看行嗎?”
“好的好的,麻煩了。”孟心慧道:“對我們來說,效率就是生命。離得近,溝通起來有效率。出差在外,誰也不想耗太久。你們煩,我們也煩。”
秦亞君帶三個人過去,未名湖也就10平米,中間是一張桌子,可以擠下十個人左右,前面是一塊投影布。
里面坐著的兩個人,此時抬頭望他們。
“秦經(jīng)理。這幾位是?”其中一人問道。
“蔡經(jīng)理,是德誠審計的。那邊會議室銷售部近期要用,今天我只能安排你們跟她們擠一擠了。”
“沒事。我們不講究。大家都是為了工作。”
“那你們坐吧。”秦亞君對孟心慧一行人道。
“秦經(jīng)理,現(xiàn)在方不方便,我拷一下賬套。”
“好。”
孟心慧拷了賬套回來,發(fā)給其余兩個人。
秦經(jīng)理過來道:“到吃飯的時間了。你們?nèi)齻€人坐車一路過來辛苦了。中午就在食堂吃點,晚上,我們到翠城吃海鮮,給你們接風(fēng)洗塵。”
“秦經(jīng)理,不用客氣。領(lǐng)導(dǎo)只給我們四五天的時間。吃飯,就不用了。”孟心慧站起來,道:“你們這邊晚上食堂開嗎?我們在食堂吃就行。”
“一頓飯,花不了多長時間。不喝酒。就吃飯。”
“謝謝了謝謝。心意領(lǐng)了。我完成不了工作,領(lǐng)導(dǎo)那邊交不了差。”
“那好吧。等你們審?fù)辏覀冊偃ゴ涑浅燥垺,F(xiàn)在,走吧。到飯點,人就多了,要排隊。”秦亞君又招呼另一個團(tuán)隊,“蔡經(jīng)理,走吧!”
精工的食堂不大,一個食堂可以容下大概四十到五十個人。此時,食堂三三兩兩坐著人,隊伍也不長。
孟心慧排隊領(lǐng)了菜,盛了飯,舀了湯,找位置坐下。
秦經(jīng)理坐到一個男人對面。孟心慧猜是她丈夫。她丈夫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身材魁偉。見秦經(jīng)理對她一笑,孟心慧也回她一笑,轉(zhuǎn)回頭吃飯。
吃過飯,三個人休息了一覺。
孟心慧安排道:“今天周一,我們最好周四就要出來結(jié)果。周四晚上,我要跟俞總匯報一下。周五,就要跟企業(yè)的人溝通。所以,我們的時間還是很緊的。”她簡單地安排了下分工,又道,“離任審計的話,跟審計差不多,還是那些問題,收入的發(fā)生、成本費用的完整性、資產(chǎn)是不是實的,負(fù)債有沒有漏記。大家先做吧,有什么問題,及時問,尤其是程琪。我待會把去年底稿發(fā)給你,你按照去年底稿做。每一個科目前面有一張程序表。你對照著程序表上的程序,一項一項,看有沒有漏的。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們大家都同齡,沒有關(guān)系的。”
“好的,心慧姐。”程琪應(yīng)道。
“天鳳,你科目有點多。你要有側(cè)重點,重點關(guān)注收入、應(yīng)收賬款和稅。方杰跟我說,他們家是把貨拉到客戶指定的地點,取得驗收單,作為收入確認(rèn)的時點,你到時候再問一下秦經(jīng)理,看是不是這樣,把驗收單跟賬匹配一下。另外,測一下運費,看是不是合理。往來的函證統(tǒng)計表先做出來。”
“好的。”陸天鳳點頭應(yīng)道。
“程琪,你先做貨幣資金,把銀行詢證函做出來,明天,讓出納帶你去跑銀行。”孟心慧把底稿模板發(fā)給她,道:“你把里面貨幣資金科目的底稿先看一眼,待會我給你講一遍。”
蔡明瞅一眼與自己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拿闲幕郏底耘宸K齻€子矮小,貌不驚人,初見時,臉上還帶著幾分羞澀。此時,完全像變了一個人。雖說隔行如隔山,他并不懂科目、詢證函這類的東西,但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他聽出她的干練,時間安排、分工、目標(biāo)、具體程序,一一涉及,三句話講明白,不拖泥帶水,不啰嗦。那個程琪,顯然是個新人。栽培新人,是智慧、氣度,也是能力!
從側(cè)面看,這個人長得也不算糟糕,蔡明暗自想。她剛好轉(zhuǎn)過頭,蔡明來不及躲閃,硬著臉皮笑笑。“你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
“曲江大學(xué)。”
“跟我們宋總、孫總是校友啊。你幾屆的?”
“06屆的。”
“你比他們晚兩屆。”
孟心慧聽說“晚兩屆”,又聽說“孫”這個字,不免又聯(lián)系到孫彭春身上。
******
等到周四,孟心慧把結(jié)果跟俞少杰匯報了一遍,俞少杰把問題推還給她,“考驗?zāi)銣贤芰Φ臅r候到了!”
孟心慧第二天,跟秦經(jīng)理溝通了結(jié)果。秦經(jīng)理沒有說什么。跟她推敲遍調(diào)整分錄,說:“我跟唐總說一聲。”
孟心慧走回會議室,只見會議室里多了一個人,穿著條紋的襯衫,面部輪廓俊朗,背脊挺拔,手里點著煙灰。孟心慧不自覺皺了皺鼻。
“怎么樣?”陸天鳳見心慧進(jìn)來,問道。
“他們自己知道!我跟她一講,她就明白了。審計書上的話不是虛的。管理層了解公司的業(yè)務(wù),我們只能提供合理保證!”
陸天鳳放肆地大笑,程琪也靦腆地笑。
幾個人審計結(jié)束,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容。
“宋總,這是德誠的孟經(jīng)理,過來做離任審計。她也是曲江大學(xué)畢業(yè)的。”蔡明介紹道。
“你好!孟經(jīng)理,是哪屆畢業(yè)的?”
“學(xué)長好!我叫孟心慧,我是10年畢業(yè)的,晚你兩屆。”
“審出什么問題來了?”
孟心慧聳聳肩,“不是什么大問題。”
“我剛才去見唐總,唐總面色沉重哪——”
孟心慧想,看來我審計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秦亞君早就跟唐文山匯報過了。不錯,這就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秦亞君是個懂事的人。
“你一畢業(yè)就到了德誠?”
“嗯,第三個年報了。”孟心慧每次都這么答,其實她畢業(yè)才2年,說3個年報就顯得自己經(jīng)驗老道。畢竟實習(xí)的1個年報也被當(dāng)作1年級寫了不少科目,做了很多工作。
“那算老員工了。熬下來不容易!”宋劍文嘆道,“事務(wù)所工作,不輕松吧?”
“都一樣。大家都一樣。三十六行,行行都不輕松。”
“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是永州的。”
“永州?”宋劍文驚訝道,“永州哪里人?”
“我是永濟的。”
“哦,我女朋友也是永濟的。”
“她是永濟哪兒的?”
宋劍文想了下,道:“她跟我講過,我忘了。”
“宋總貴人多忘事。”
“有男朋友了嗎?”
孟心慧尷尬地笑笑。跟朱建明分手也大半年了。孟心慧內(nèi)心感嘆道。
“我們公司很多優(yōu)秀的單身男青年。歡迎你們德誠的女同志來挑!”
孟心慧對著陸天鳳、程琪笑笑。
“不如我們公司跟你們項目組搞聯(lián)誼?”宋劍文取出名片盒,從名片盒里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孟心慧笑:“宋總,你真的確定要跟我們項目組搞聯(lián)誼?”她也遞回一張名片給他。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不愿意做媒人?”
“你們IT,我們審計,兩頭都顧不到家。”孟心慧實話道,“我怕她們一結(jié)婚,一個個辭職,我難辭其咎。”
“正好辭職!做家庭主婦,不好嗎?”
孟心慧被宋劍文逗笑:“我問問我們經(jīng)理。他不反對,我再回復(fù)你。”
“等你好消息。”
******
中午,秦經(jīng)理請孟心慧跟宋劍文等人在翠城飯店吃飯。總經(jīng)理唐文山也來了。
審計,一般總經(jīng)理不需要出場,只需要財務(wù)經(jīng)理作陪,就夠了。涉及到大的調(diào)整,自然有財務(wù)經(jīng)理跟總經(jīng)理溝通。財務(wù)經(jīng)理在審計和總經(jīng)理之間就像是媒人的角色,作為潤滑劑存在,避免審計和總經(jīng)理直接對峙的尷尬。
唐文山來得也很講究。
孟心慧跟陸天鳳、程琪坐秦經(jīng)理的車先到。宋劍文、蔡明和陳聚賢后到。房間是中等房間,十人座。因為孟心慧先到,幾人直接落座了,坐到了左手邊。宋劍文后到,就主座跟秦經(jīng)理爭執(zhí)一番,秦經(jīng)理避到右手副座上。宋劍文坐到孟心慧隔壁,秦經(jīng)理硬是要讓他坐主座。孟心慧這才發(fā)現(xiàn)來人7個,桌上有8付碗筷,暗示宋劍文。
宋劍文會意,見孟心慧如老僧坐定,只得坐到主座上,把凳子往側(cè)面移了移,給另一張凳子騰出足夠的空間。
中國人對飯桌上的座次十分講究。不僅是視野,空間,也代表身份。
“宋總?”秦經(jīng)理拿過桌子上的酒,拆開包裝,給他斟酒。
宋劍文按住酒杯道:“不喝不喝。我開車,不能喝酒。”
“喝完酒,回酒店睡一覺,晚點走。翠城離江城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
“不行不行,回去還有事。真不能喝。”
“宋總不給面子。這是翠城米酒,翠城特色。來了翠城,不喝翠城米酒,別人聽了,一定要說我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
“哈哈,早聽說過翠城的翠城米酒了。”
“翠城一座香了千年的城。”秦亞君給宋劍文斟滿一碗,又給孟心慧斟。“這翠城米酒,就要放在碗里喝,才有味道。”
孟心慧道:“秦經(jīng)理,德誠和辰和都是江城的公司,宋總喝了,就算我們喝過了。”
“這不一樣。辰和是辰和,德誠是德誠,這不一樣。”
“我真不能喝。我一喝酒,就上臉。”
“上臉的人,不容易醉酒。這酒,也不醉人。”
“我喝酸梅湯。這天熱,我喝酸梅湯!”
翠城米酒和酸梅湯是翠城的兩大特色,見孟心慧要喝酸梅湯,秦亞君也就作罷,給兩個姑娘斟。陸天鳳也選了酸梅湯。程琪嘗了口翠城米酒,贊口不絕。
菜陸續(xù)上來。大家喝酒、吃飯。秦亞君跟宋劍文交頭說話。孟心慧只管吃飯。
不多時,從門外走進(jìn)一人。想必是唐文山。果不其然!
唐文山國字臉,肚子有點鼓,身板結(jié)實。他道:“我在對面跟幾個供應(yīng)商吃飯,剛巧亞君也安排你們在這邊,我過來敬杯酒。”
秦亞君給他倒了一碗。
唐文山舉杯道:“我敬大家一碗!工作辛苦了!辛苦了!”唐文山跟眾人一一碰杯。
唐文山坐下來,執(zhí)箸夾菜,掃一眼飯桌,說道:“信息系統(tǒng)這邊是楊家將,審計是娘子軍呀!啊!來來來!我先敬女巾幗!”
三個人立起來,跟他碰了一杯。
“辛苦了辛苦了!”唐文山道,“亞君把結(jié)果跟我碰了碰。孟經(jīng)理,你動的數(shù)字不小啊!”
“唐總,會計準(zhǔn)則有規(guī)定,沒有辦法。我喝的是酸梅湯,您別見怪。我敬您一杯!”
唐文山一口干。道:“你動政府補助就算了。會計準(zhǔn)則有規(guī)定,你說要調(diào)到資產(chǎn)里面,這個就算了。金額大,也算了!這政府補助,畢竟是營業(yè)外收入。嘖,這收入...這畢竟,是我的業(yè)績!這些合同,都在我手上簽的!啊?嘖...這個...嘖...”
“唐總,合同上規(guī)定,貨出去了,到人家倉庫,對方檢驗質(zhì)量,簽收了,才算成交。你這個,貨還在倉庫,沒發(fā)出去,風(fēng)險還沒有轉(zhuǎn)移,這,沒辦法確定收入。”
“這都板上釘釘?shù)氖拢愀艺f風(fēng)險沒有轉(zhuǎn)移。嘖...”
“合同這么規(guī)定,貨發(fā)出了,對方簽收了,才算成交。我沒辦法給你確定收入。”
“那我補給你簽收單行不行?”
“這叫我怎么說呢。”
“你要說行,我就把簽收單補給你!這個合同,是在我手上簽的。這不是小數(shù)字。我這一輪換,把我的業(yè)績拱手讓給別人,這叫我...孟經(jīng)理,你想想看,你辛辛苦苦把底稿做好了,你干的是項目經(jīng)理的活,這項目經(jīng)理寫的是別人的名字,你甘不甘心!”
孟心慧只得笑:“唐總,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給你確定了收入,要是這中間發(fā)生了變故,接任的、陳董,就是俞總那兒,我也說不過去。”
“這幾筆收入,要是中間發(fā)生了變故,你要是調(diào)報表,我沒有二話!”
“我不是自打嘴巴嗎?我四月份給你審計的是這個結(jié)果,十二月給你審計的又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你也知道我們的難處。”
“唉,侯勇自己也知道這個事情,他也不貪這個功勞!”
“關(guān)鍵是你們內(nèi)部考核的指標(biāo),依照財務(wù)數(shù)據(jù)本來就很局限。做出這種業(yè)績,這些合同都是在你手上簽的,我也很佩服您,但我就是沒有辦法給你做收入。”
唐文山嘖嘖嘆息。
“我給你補簽收單不行嗎?你這審計程序也到位了呀!”
“你這些貨在四月份的時候還沒完工,你已經(jīng)出貨,確定收入了。你這一調(diào),把賬都調(diào)亂了。你這四月份的毛利率特別高,異常的高!”
“這四月份出庫量大,高不很正常嗎!產(chǎn)量高了,固定成本攤薄了,毛利率不就高了!”
“你這生產(chǎn)容量才多大,你四月份出貨那么多,你這賬根本沒法做!你從我這里下手,你不如跟陳董說一聲,你們的考核不能這么來!你四月份把收入做滿了,五月份的機器就為你四月份的收入在運作。那候總肯干嗎!”
“唉!”唐文山擺擺手,認(rèn)道:“你做原報你做原報調(diào)整。你調(diào)這么大的數(shù)字,我吃不消!”
“我對事不對人。您別生氣。”孟心慧站起身,“這杯酸梅湯,給您賠罪!”
唐文山倒上酒,跟她碰了碰,忍不住嘆氣,仰頭喝干。跟一個小輩,計較什么!
唐文山轉(zhuǎn)而跟宋劍文拼酒。
孟心慧心想,唐文山也不容易。應(yīng)該跟俞少杰說一聲,這精工這么搞,這種考核方式,把唐文山害慘不說,我還要改下午底稿!煩死了!
陸天鳳慶幸自己沒有喝酒,自己酒量不行,要是忍不住喝了那個酒,只怕下午也沒精神改那個底稿。我這是歪打正著。孟心慧早知道要改底稿嗎?
3
孫彭春從宋劍文嘴里聽到“孟心慧”三個字明顯愣了一下,“孟心慧?”
“你認(rèn)識啊,看你的表情,”宋劍文把一張名片遞給他,“我們交換的名片。”他在孫彭春辦公室的沙發(fā)慵懶地坐下,點燃一根煙道,“好像審出點東西,讓公司調(diào)。不過唐總這個人也是,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還有我們it團(tuán)隊說這些話,審計肯包庇才怪!”
孫彭春看著名片上“孟心慧”三個字,還有事務(wù)所的名字,肯定是她了。“這么說她是真出差了。”
“什么真出差?”宋劍文點點煙灰,“還有假出差?”
“你對她印象怎么樣?”
“你指哪方面?專業(yè)性?”宋劍文調(diào)戲道,“還是長相?還是身材?”
孫彭春不想搭話,又跟他說了公司的一些事。
宋劍文臨走道,“她聽說你的名字,跟你差不多的表情,你們兩個什么情況?”
“她什么表情,說什么了?”孫彭春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但是這話一問,就有別的味道。
“冤家路窄?”宋劍文說著,掐了煙閃身出去!
******
孟心慧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已經(jīng)是五月份了。整個年報都沒有時間看書,今年要考綜合六門,壓力很大,剛才又夢見考試題了。她拍拍自己的臉頰,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下。
兩點。電腦右下方的時間顯示著。
睡太久了,難怪這會還這么困!
大家在說今年去哪里旅游。這會的辦公室尤其吵。空氣中流動著被整個年報壓制住的不安分。
“心慧,你去哪?日本,還是泰國?”同事問。
“我選了泰國。”
在日本和泰國之間,孟心慧毫不猶豫選了泰國。日本是購物縣,她對泡溫泉、逛廟宇和購物不怎么感興趣。她想去看海。
桌子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孟心慧沒有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冰涼的水撲在臉上,整個人慢慢清醒過來。
坐回位置,大家還在探討今年去哪里旅游,去年的旅游有多么坑爹,住的那叫什么酒店,購物點那么多,今年再也不選那家旅行社了之類的話。
孟心慧笑笑拿起手機。手機顯示一條消息:「出差回來了吧。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消息的發(fā)送人是——孫彭春。
孟心慧盯著手機,有一剎那的失神。
前面的聊天記錄是「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出差」「出差多久啊」「暫定一個禮拜」;「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出差」「還是之前的項目嗎?」「不是」「這次多久啊」「不知道」;最近一個禮拜并沒有收到消息。
她想可能是自己消息太簡短了,透露出強烈的“請勿打擾”,他知難而退了。再說,他也有他的驕傲,他看上去也不是死纏爛打的那種人。
不過在外地出差能夠碰到他公司的人,不得不承認(rèn),緣分太奇妙,世界太小了。
這次他的例行問句多了幾個字“出差回來了吧”句號。她覺得有點意思。
「可以」她回答。
「去哪里,幾點,你定。」
「我晚上單位還有點事。我單位附邊有個面館,我發(fā)你地址。6點吧」
這時,小寒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我發(fā)了聚隆的底稿到你的qq,你收一下。俞總讓你明天去淳化驗個資。”
“去多久?”
“一天時間。你跟敏敏、曉輝一起。”
“好的。那我這就訂火車票。”孟心慧又對敏敏和曉輝道:“敏敏、曉輝,你們的身份證號發(fā)我下。”
等到孟心慧訂好了火車票,她開始排她的復(fù)習(xí)計劃。
又出差!什么時候可以看書啊?她心里莫名有些煩躁。
手機滴了一聲,「地址?」
孟心慧這才想起來,發(fā)了個定位過去。
「好。」
單位在市圖書館邊上。市圖書館西邊廣場對面,文明路上有家阿福面館,那個位置離單位有點距離,再說晚上不用加班大家下班都回家了,6點應(yīng)該沒什么同事。
五點半,孟心慧從樓上下來。
天氣暖和多了,銀杏都開始綠汪汪了,扇形的葉子在風(fēng)中綠得可愛。
過馬路經(jīng)過一條祁風(fēng)路。
祁風(fēng)路是一條長長的小吃街,有石鍋魚、九道、潮州菜幾家耳熟能詳?shù)牡昝?/p>
走完祁風(fēng)路,右轉(zhuǎn),穿過蓮池,折進(jìn)錢園。
錢園樹木茂盛,這會十分熱鬧,里面滿是咿咿呀呀的二胡、叮叮嘭嘭的鑼鼓。一個中年婦女,穿一身白色的襯衫,在那里唱戲劇:
“他不做鐵騎刀槍把壯聲冗,他不效緱山鶴唳空。
他不逞高懷把風(fēng)月弄,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
他思已窮恨未窮,都只為嬌鸞雛鳳失雌雄。
他曲未終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勞飛燕各西東。
感懷一曲斷腸夜,知音千古此心同。
盡在不言中…”
這是《西廂記》的一個非常出名的唱段琴心。孟心慧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不自覺地跟著哼起來。她外婆是個戲劇迷,她從小耳濡目染對戲也略知一二。
繞過圖書館,耳邊隱約還響著二胡和鑼鼓的聲音。
圖書館門前,是一個抽象雕塑。
走到西邊的廣場,鑼鼓聲就被拋在了后面。幾個大孩子在大理石地上溜冰,媽媽、奶奶們坐在桂花樹下乘涼拉家常。
孟心慧瞧見面館里,孫彭春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服務(wù)生走過來,遞給他菜單,他說了句什么,大概是說”他在等人”,“等人來了再點”之類話,那個服務(wù)生拿著菜單走開了。
三三兩兩的人從他身邊走過,坐到了他的后面,坐到了他的右手面。
他一直那么孤零零地、筆挺地坐在那里。他看上去有點緊張,已經(jīng)喝了好幾杯水了。
孟心慧在馬路這邊也立了很久。
直看著“阿福面館”四個字紅燈閃爍,才意識到,天已經(jīng)黑了。她過了馬路,走進(jìn)了面館。
******
“等很久了吧?”孟心慧在他對面坐下來。
孫彭春表情愣了一下,見她大大方方地落座,這時輕松地笑了起來。
他還以為她不來了呢!等待的時間里想了很多。她來,她不來。他看了很多遍時間。
時間像是蝸牛,一秒一秒慢吞吞的,像把鈍刀。他像在受凌遲。
“我從單位走過來,還有一段距離。你點什么吃的了嗎?這里的面味道不錯。我們幾個同事寧肯多走一段,也要過來吃一碗。你吃麥面還是米面?”孟心慧語速有點快。從看過電影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再見他,她難免尷尬,卻又要故意裝作渾不在意,想像個普通朋友一樣招呼。
“都行。”
“海鮮和雞蛋過敏嗎?”
“不過敏。”
孟心慧熟稔地向服務(wù)員招了招手,“兩碗三鮮麥面,一份小的,一份大的。快一點哦。”
“好的。馬上來。”
孫彭春問:“晚上回去還要加班?”
“八月份有個考試,先準(zhǔn)備起來。單位安靜。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孫彭春搖搖頭。
孟心慧也知道他的意思,看電影,吃飯,他可能只是讓自己跟他keepintouch(保持聯(lián)系),因此擠了個笑容禮貌地笑笑。
“你從你同事那里聽說我出差結(jié)束了?”
孫彭春點點頭。
“很巧。”孟心慧感嘆道。
“是的。”
上次跟他一起看電影之后,孟心慧后面一直出差,回家的次數(shù)有限,周末也睡懶覺,吃飯叫外賣,她再也沒有見到孫彭春。
除了微信上的聯(lián)系,她跟他像是兩條線,在某處相交一段之后,按各自的方向繼續(xù)前行...
孟心慧發(fā)現(xiàn)他瘦了點,顯得他兩只眼睛特別亮,可還是特別沉,帶著點陰郁。快一個月沒見,孫彭春好似變了,又好似沒有變。
“后面還要出差嗎?”孫彭春問。
孟心慧答說:“明天出去,有個驗資項目,去一天。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再后面,不知道了。說不準(zhǔn),看領(lǐng)導(dǎo)安排。可能有一兩個小項目要出去一下。”
“出差累嗎?”
“還是有點累的。前段時間年報忙到八九點都是正常上班。不過習(xí)慣就好了。我已經(jīng)過了喊累的時候。第一年的時候老是跟媽媽抱怨工作太累太辛苦了。現(xiàn)在不會了。”
可能這個干坐著有點尷尬,孫彭春的話有點少,孟心慧的話不禁多了起來。她拿筷子在一份碟子里挑了塊豬油渣子放在嘴里嚼,又把盛著黃色豬油渣的碗往他那邊移了移,“你嘗嘗這個。老板在餐桌上放一盤豬油渣,是說他們家的油都是自己用豬皮熬出來的,很干凈,不是什么地溝油。你嘗嘗,很香的。”
“你好像胖了點。”
孟心慧頓時覺得嘴里的豬油渣不香了。她咽了下去,苦笑道:“胖絕對是所有女人最忌諱的一個詞。”
“你太瘦了。”孫彭春道。
孟心慧愣了一下,因為他語氣里的關(guān)心和疼惜。她笑笑道,“一出差就壓力大。更何況外面吃得也不干凈。我夏天就瘦回來了。”
孫彭春也夾了一塊豬油渣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脆脆的,一口的油。
他硬著頭皮咽下去。
“吃不慣,別勉強。”孟心慧被他的樣子逗笑,露出兩道月牙眉和兩只淺淺的酒窩。
孫彭春有些失神地看她:她還是這么一副開朗的模樣,真好!
這時,服務(wù)員喊了聲435...436...
孟心慧反應(yīng)過來:“是我們的。你坐著。我去拿。”
孫彭春看著她端了一碗大的過來放到他面前。又去端了那碗小的。碗里冒著騰騰的熱氣,擋住了她一半的臉。孫彭春這時想:連一碗面都不能自己去端,都需要她去端的男人,值得她依靠嗎?
他默默地舀了口湯。
“小心燙!”孟心慧叫道!
孫彭春捂著胸口,臉皺成一團(tuán),只覺得胸膛熱辣辣的。
“想什么呢!是不是燙到了?”孟心慧飛快地起身,“我去倒杯水。”說著,又跑去倒水。
孫彭春的舌頭、喉嚨、食道燙得發(fā)麻。又是痛又是窘。窘的感覺比痛的感覺還難受!
“喝口水。沒看到上面飄著油嗎?這下燙壞了。”孟心慧指指他面前的水杯,“快喝口水。”
“我沒事。”孫彭春喝了口水,低頭攪拌著面。熱氣四散。
“你剛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喝了這么燙口湯都沒注意!”
孫彭春搖搖頭。
孟心慧看著他低下去的頭。他的頭發(fā)剛硬,像他的人一樣,看上去十分倔強。她撈了下面,熱氣散的差不多了,她小口地吃,“你再試試,沒那么燙了。”
孫彭春也吃了起來。
“宋總說他跟你是同學(xué),那你也是學(xué)計算機的嗎?”
孫彭春點點頭。
“他說你們主要是做政務(wù)系統(tǒng)的,很少接公司的單子,何況還是省外。”
孫彭春又點點頭。
孟心慧一時也沒有別的話,場面冷了下來,尷尬就出來了。
空氣沉默了一會兒,孫彭春突然道,“公司剛剛起步,劍文想主攻省內(nèi)市場,聚焦政務(wù)系統(tǒng),目前做了幾個標(biāo)桿項目,口碑也不錯,中標(biāo)率還可以,拿了些單子,都還在推進(jìn)中,a輪融資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暫時還不想把攤子鋪太大,一方面受限于資金,第二個省外的市場除了長三角、珠三角、京津冀和成渝地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跟不上,市場也需要教育。我們想再等等,等相關(guān)扶持政策出來,形勢明朗點再談擴張和市占。行穩(wěn)致遠(yuǎn)吧。”
孟心慧愣了下,沒想到孫彭春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愛說話,而且生意做得還不錯。畢竟a輪,已經(jīng)不是3f時期(3F即family家人、friend好友、fool傻瓜),是已經(jīng)有一個成型的產(chǎn)品或服務(wù),并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市場反饋。她笑笑,沒有說什么。
再抬頭時,她發(fā)現(xiàn)他在看自己,像是在說,“你不說點什么嗎?”
孟心慧的目光落在孫彭春的下巴上。她注意到了,他的下巴一點胡茬也沒有留。他應(yīng)該是剛剃了下巴,為這次的見面。
“我佩服你們創(chuàng)業(yè)的!”她仍是笑笑。
但是對孫彭春來說,這個笑容過于禮貌且疏離了。
兩人又默默吃了會面,孟心慧問道,“你跟方文靜,是叫方文靜吧,你跟她離婚,她沒說什么嗎?”
孫彭春搖頭。
孟心慧其實也不意外孫彭春跟方文靜離婚。因為他們住一棟樓,她能夠感覺到方文靜不是那種甘心嫁給他的人,兩個人給她的感覺很冷漠。
她記得,有一天她看見他們兩個在等電梯。電梯來的時候,方文靜第一個進(jìn)去了。但進(jìn)去了,就走到里面,站在里面。就那么直愣愣地站著。她作為陌生人,卻非常自然地上前扶了一把電梯門,以防孫彭春進(jìn)電梯被夾到。但孫彭春顯然也沒覺得方文靜不體恤。
這時見孫彭春搖頭,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孫彭春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她,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又低頭吃面。
“我還有個妹妹。”
“哦。”孟心慧點點頭,“我見過。”
“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
孟心慧又點點頭,不明白孫彭春為什么突然扯到他的妹妹。她見過,很活潑的一個女孩子,青春洋溢,像是在蜜罐里長大的,沒有什么煩惱和心機的樣子。
“她那會談了個對象。爸媽的意思是哥哥先結(jié),妹妹再結(jié),不然說出去不好聽。”
“有這個講究?”孟心慧問。
“具體不清楚。”孫彭春道,“方文靜爸爸當(dāng)時項目上資金周轉(zhuǎn)有點困難,找我爸爸幫忙,我爸就說了我的事。我們兩個人見了一面,都沒有反對。然后兩家就商量了下,結(jié)婚這個事情就定下來了。”
孟心慧繼續(xù)點點頭,沒有說話。再說,她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去年夏天的事情。不過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申請了一所歐洲的學(xué)校留學(xué),我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知道的時候她都快開學(xué)了。她機票也已經(jīng)買好了。我爸媽覺得被騙了,但是我還行吧。本來也沒抱多大的期待。”
孟心慧恍然道,“那她現(xiàn)在還在國外上學(xué)?”
孫彭春點點頭。
“怪不得好像搬來后我就沒怎么見過她,不過我也經(jīng)常出差,一個月在家也住不了幾天。”孟心慧不好意思道,“她知道你跟我的事嗎?”
孫彭春看著孟心慧好一會兒沒說話,不知在想什么。孟心慧不好意思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知道和不知道,都不重要。她沒有立場說什么。”
孟心慧尷尬地擠出一個笑容。孟心慧看著自己碗里吃的差不多的麥面,蝦殼、蚌殼落滿一桌。
他碗里的麥面已經(jīng)糊掉了一些,變成了面疙瘩,雞蛋絲也還沒有吃,海鮮也沒怎么吃。她問道,“是不是不合胃口?”
孫彭春搖搖頭。
好一會兒他道,“我想吃的慢一點。”跟你呆的久一點,他心里想。
孟心慧道,“沒事,你慢慢吃。是應(yīng)該細(xì)嚼慢咽,這樣對胃好。”
孫彭春從桌面拿了辣椒盅,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一勺辣椒油。孟心慧呆呆地看著他,仿佛在說“不辣嗎?”孫彭春想起來,孟心慧不吃辣。
“怎么不吃?是加太多了?你又走神了?”孟心慧拿一個干凈的勺子給他,“不小心加多了,就舀出來一些。給!”
孟心慧給他從廚房那邊臺子上拿了一個干凈的碗。回到座位,那個勺子還是干凈的放在桌子上,他已經(jīng)伴著辣椒油把面吃完了。
“你是哪里人?”孟心慧問。
“江城本地的。”孫彭春意識到她想問怎么會吃辣,補充道,“我爸爸是山東的。”
孟心慧點點頭,“你爸爸有點像。你,有點看不出來。你像你媽媽多一點。”
“嗯,她富春的。”
孟心慧從壁掛著的紙巾盒里抽了紙巾給他。
孫彭春接過。他吃得辣出了鼻涕,背過身拿紙巾鼾了一聲。
孟心慧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已經(jīng)黑透了。小孩子不知道累地、精力十足地在玩輪滑,身姿靈巧地躲過了一個一個障礙物,在空中跳起來!
孟心慧收回視線,正對上孫彭春的側(cè)臉。他剛才也在看小孩子滑。這時看她在看他,孫彭春笑笑說:“小時候特別羨慕這個玩得好的人,吵著要玩,吵得實在沒辦法,媽把我?guī)ビ斡攫^,教我游泳。那個時候,還很不開心...”
看他碗里吃得差不多了,孟心慧說:“吃好了嗎?吃好了,我們走吧。”
孫彭春顯然想要說更多。但見孟心慧這么說,他放下了筷子,拿出錢包,從皮包里取出一張五十的,遞給她。孟心慧也沒有做作,接過了,去前臺付錢。
孫彭春十分迷茫地望著外面。
天就像一張黑色幕布籠罩著整個江城。幾個小孩子在母親的牽扶下學(xué)滑冰。
看著那個小男孩藍(lán)色的溜冰鞋,孫彭春想:有一雙可以穿上溜冰鞋的腳,是多么值得慶祝的事情啊!
******
從阿福面館往外走,孟心慧道,“你背都濕透了!這么熱嗎?”出到外面,她說:“我去所里。你怎么回去?”
拋開他腿的因素,孫彭春是個不錯的人。他長得不難看,甚至可以說還挺好看的。他不是帥氣的那種好看,是那種端正硬朗的好看。
“昌隆路離這里有段路,我讓耿叔開車先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從圖書館東門走。穿過蓮花廊,祁風(fēng)路走到底就到了。很方便。不用送了。”
“從東門走,老樹多,太黑了,我陪你一起走。”
孟心慧想是他還想跟她說點什么,或是不想這么快分別,于是點點頭,說了句:“也好。”
穿過馬路,穿過文明廣場,穿過圖書館前門,走到東面,庭院里咿咿呀呀,還有人在唱戲。人群比剛才明顯厚了幾圈。多數(shù)是老人,也有年輕人,有坐在臺階上,有坐在長凳上,也有坐在水池邊上。
臺階走下來,兩旁是幾個小攤,賣吃的,賣玩具的。
孟心慧下了臺階,見孫彭春不在身旁,回望了一眼。他正在一個花攤面前,問花的價錢。
孟心慧走回去,孫彭春問她:“你喜歡哪種花?挑一束。”
孟心慧看了他一眼,也沒有扭捏,在昏黃的燈光下認(rèn)真地挑起來。她從滿目的繁花中抽出一支,說:“就這一束。”
老板說著祝福語:“花開富貴、竹報平安、大吉大利、富貴一生!”
孟心慧只是笑笑。
昏黃的燈光下,孟心慧這一笑,落在孫彭春的眼里,很自然,很美。
“玫瑰要不要?”老板邊找錢邊問道。
“玫瑰不好養(yǎng)。不要了。”孟心慧利落地回答。
買了花。孫彭春說:“這會是不是耽誤你看書了?”
“看書也沒有那么嚴(yán)格的時間。工作了一天,出來散散步,讓腦子放松放松,回去看書效率更高也是一樣的。”
孫彭春說:“這兒真熱鬧。”
孟心慧說:“是的。”
再往前走,是一條幽暗的小路,大樹枝葉密密麻麻,只有少數(shù)月光透下來。
但聽見窸窣聲,孟心慧仿若未聞。孫彭春卻是一怔。
孟心慧見彭春怔住,臉上倒不好意思地?zé)崞饋怼O彭春很快明白了。
原來是,一對情人在樹叢里咬耳朵說悄悄話。
因為孫彭春走路不便,雖是不可名狀的尷尬,兩人仍是不緊不慢地經(jīng)過。
走出這條小路,便是蓮花廊。幽幽的燈光透過葡萄架灑在池面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傳來一陣陣清新的荷香。
壁上刻著周敦頤的《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不知道是誰的書法,頗具味道。
孫彭春說:“你喜歡荷花嗎?”
孟心慧說:“大自然的花,沒什么喜歡和討厭的。”又說:“說菊,隱逸,那是陶淵明喜歡;說牡丹,富貴,那是武則天喜歡。它們應(yīng)時開放,我都挺喜歡的。你呢?你喜歡荷花嗎?”
孫彭春尷尬地笑笑:“也沒什么喜歡和討厭的。”
走出了蓮廊,走到了祁風(fēng)路上。孟心慧說:“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這已經(jīng)是大路了。很安全的。你回去吧。”
“我送你到單位樓下。”
他今天戴著了假肢,已經(jīng)陪自己走了這么長一段路了,孟心慧擔(dān)心他腿難受。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表情掩飾得再好,也掩飾不住鼻梁和脖后頸冒不斷的汗。見他堅持,孟心慧也不再說什么。
孟心慧拿著富貴竹,走在他旁邊。
看著路燈把兩個人拖成長長的影子。
一長一短。
孟心慧默默地感受著這寧靜的、緩緩流淌的時光。
兩人都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恒勵大廈四個字赫然在目。
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樓下。
孟心慧說:“我到了。”
孫彭春點點頭,說:“你去吧。看完書,早點回家。”
“謝謝你的晚餐,還有竹子。”孟心慧張嘴,想要再說什么,唇瓣動了動,又什么都沒說。
“你去吧。”
孟心慧擠了擠笑容,揮手拜拜,轉(zhuǎn)身要過馬路。
孫彭春抓住了她的手,又很快松開。
孟心慧望著他不解,等他說點什么。
“沒什么。你去吧,過馬路小心點。”
孫彭春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大門,才坐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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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心慧回到單位,看了書,差不多9點坐地鐵回去。路上一直在想,孫彭春的那句“知道和不知道,都不重要,她沒有立場說什么”,以及說這話時復(fù)雜的眼神。
孟心慧感覺到一種宿命感。
世界上那么多人,為什么她和他相遇?
為什么住一個小區(qū),樓上樓下?
為什么通過周英芝在游泳館跟孫彭春勾連,又通過宋劍文在項目上跟孫彭春產(chǎn)生交集?一個生活,一個工作。
為什么他喜歡自己,而自己卻并沒有排斥他?至少身體是如此的誠實。
她也感受到一種荒唐感。
有那么些時刻他們擁抱融合到一起,穿插到彼此的生命中,而在人潮涌動的面館、公園、街道,他們卻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帶著緊張,靦腆和對彼此內(nèi)心的窺探。
她感到他的矛盾,他想說沒有說出口的話,他想觸碰又縮回的雙手。
今天他仿佛跟她說了很多話,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說。她有一種感覺,他不會再找她了,她說不出來自己是輕松還是失落。
所以他真的是為一個跟她的機會離婚的嗎?僅僅是為了可以這樣像普通的對象一樣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地看電影,吃飯,走在路上?值得嗎?
有一點孟心慧必須承認(rèn),當(dāng)他摘下戒指,她確實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不負(fù)責(zé)任地對待他。他是認(rèn)真的,她沒有辦法不認(rèn)真地對待他。
她剛很想問他“什么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她曾在那天地鐵回去的路上搜索“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搜索結(jié)果是“這是一種理想化的愛的形式,強調(diào)接納和支持,不期望任何回報或特定的結(jié)果”。既然是理想化,它就不存在。
到了家,孟心慧簡單地收拾了第二天工作用的行李,檢查身份證是否帶了,把富貴竹的底部剪45度斜角養(yǎng)在礦泉水瓶里,并在網(wǎng)上淘了一個專門的長形方口瓶,然后洗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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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孫彭春也坐在沙發(fā)上想著什么。他已經(jīng)脫下假肢。殘肢已經(jīng)磨出了水泡,有些地方擦出了血。
他想說沒有說出口的話,他想觸碰又縮回的雙手…
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問題,把孟心慧拉進(jìn)他這個泥淖,對孟心慧意味著什么?
孫彭春第二天醒的早。他做了個夢。
夢見孟心慧開車,兩個人出去兜風(fēng),車子是紅色的。他要打開天窗,孟心慧說,天還沒亮...
“天還沒亮...天還沒亮,是什么意思...”孫彭春沉吟。
孫彭春仿佛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當(dāng)時,他們在海岸線上兜風(fēng)。這個夢,太真實了,就像是真的發(fā)生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空間里。
“天還沒亮...天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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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過了幾天,孟心慧漸漸地把孫彭春的事拋在了腦后。工作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偶爾想起來,又慢慢地沉下去。
等到淳化的驗資資料補充完全,驗資報告一層層的復(fù)核意見答完,最終稿敲定打印出來,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禮拜。
孫彭春也沒有再找她。
她也沒有再在電梯里碰到他,他就像消失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