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縣的霧,是浸了陳年苦水的棉,沾了誰的衣角,就能洇出一片化不開的澀。黎青憂們把整個忘川縣都走了個遍,
尋到那座飄著低泣的院落時,黎青憂的腳步先頓了——青磚縫里的藥渣,屋檐下晾著的灰布衣,甚至灶臺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
這是第二個女配李招娣的家,小貞給她說過這是忘川縣第二個故事線。
“李妱娣!還愣著?想讓你弟死嗎?”
里屋的呵斥劈面砸來,黎青憂猛地攥緊了拳。她看見那個灰布衣裳的姑娘跪在地上,掌心被碎瓷劃開,
血珠滴在藥汁里,暈成一朵朵孱弱的花。姑娘抬頭時,那雙被生活磨得只剩順從的眼,撞進沈熙悅心里,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那是十五歲的她,
因為學不好女功,拿戒尺打出了一道道痕跡,在后來甚至打出了血“你是為了家族,學不好,我會永遠折磨著你的母親……”
借宿的兩日,沈熙悅和黎青憂總忍不住往灶房湊。因為她看見妱娣半夜起來給弟弟掖被角,看見她把唯一的白面饅頭掰給弟弟,
自己啃硬邦邦的糙米餅,看見她被父親打罵時,下意識往弟弟身后躲,仿佛那瘦弱的身影是什么救命稻草。
“我生下來,就是為阿弟的,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妱娣擦著灶臺,聲音輕得像風掀動草葉,微微低下了頭“娘說,女人家,不就該這樣?”
沈熙悅的心像被霧里的寒氣凍住了。她想起自己的母親,一輩子圍著父親和弟弟轉,還拉著她的手說“熙悅,別爭了,女人認命才能活得穩當”;
想起自己偷偷攢錢買的劍被父親丟掉時,母親只是紅著眼圈勸她“算了”。那些被“認命”二字壓下去的委屈、不甘,此刻全被妱娣的話勾了上來,在她胸腔里翻涌。
她想救媽媽出去,但是父親的囚禁,不允許她離開山上半步,這次是偷偷出來的,應該會被發現的。
沒關系,在于當下,我會說服父親,救出母親的。可是現實是一堵很高的墻,心愿是條很長的路。
夜里,黑霧纏上男孩時,冥白落察覺到了,沈熙悅比誰都先沖進去。黎青憂在她旁邊,蒼嵐在她后面,沈長揚看著她的背影,他有種說不的感覺。
她看見那縷活蛇般的發絲往男孩鼻孔里鉆,看見妱娣舉著燒火棍,卻只敢在原地發抖,嘴里反復念著“別傷我阿弟”。
“不是這樣的!”沈熙悅突然嘶吼出聲,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你護他,誰護你?”
妱娣被她吼得一愣,眼里閃過一絲茫然。就在這時,黑霧猛地轉向,化作一張扭曲的臉,竟有幾分像沈熙悅父親的輪廓,獰笑著朝妱娣撲去:“女人家,就該替家族里擋災!你不護他,活著有什么用?”
“我護她!”
一陣風掀起沈熙悅的紅衣,紅衣上有一把紅色小劍的悼墜。她的聲音比黑霧更烈。
她沒多想,一把將妱娣拽到身后。黑霧撲來時,她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她不想學琴。
父親舉著扁擔要打她母親,——她死死抱著母親,任憑扁擔落在背上,吼出了這輩子第一句“你別想傷她!”
“你不是誰的附屬品!”沈熙悅迎著黑霧,后背被寒氣蝕得生疼,卻挺直了脊梁,“你是李妱娣!不是‘招娣’,不是‘李家的女兒’,你是你自己!你才十六歲!”
可是沈熙悅忘記了,她自己也才十七歲,她也經歷了很多,在她這個年紀,應該看向世間的繁華,有美好的家。
沈熙悅累了,她想化做山茶,散成花瓣飄向自由的風,走向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的季節。
李妱娣在她身后,第一次抬起了頭。她看見沈熙悅的肩膀在發抖,看見她脖頸上暴起的青筋,看見她明明怕得臉色發白,卻死死擋在自己身前,像一堵突然長出來的墻。
“我阿弟他……”李妱娣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有了一絲松動的裂痕。
“他若懂你,便不會讓你受這些苦。”沈熙悅回頭,目光撞進妱娣眼里,像投進寒潭的石子,“可你不能因為他,把自己活成灰,一堆爛泥!”
黑霧似乎被這話激怒了,翻涌著化作無數細針,扎向沈熙悅的肚子。她悶哼一聲,血順著衣擺滴在地上,卻沒動。
“你看,疼是真的,”她對李妱娣說,聲音因疼痛有些發顫,卻異常清晰,“可憋著不說,疼得更久。”
李妱娣看著地上的血珠,又看著沈熙悅被汗浸濕的額發,突然想起小時候,她摔下土坡,是自己趴在地上讓她踩著背爬上來;想起每次有好吃的,
自己都偷偷給她留一份;想起她被父親打罵時,自己躲在門后掉眼淚……原來那些被“姐姐該讓著弟弟”的規矩蓋住的心疼,一直都在。
黎青憂沖過去抱住她“熙悅!你沒事吧?”蒼嵐與冥白落們越過她們與黑霧纏斗起來,蒼嵐“是妖物!”
“阿姐……”男孩在炕上發出微弱的呻吟。
這聲“阿姐”,像一把鑰匙,捅開了李妱娣心里那把銹死的鎖。她猛地推開沈熙悅,撿起地上的燒火棍,
第一次不是為了護弟弟,而是朝著黑霧揮了過去:“不準傷她!”
她的手在抖,聲音在抖,可那根燒火棍卻揮得又快又狠。黑霧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抗驚得一滯,
黎青憂趁機咬破指尖,將血點在妱娣的燒火棍上:“念著你自己的名字,李妱娣!”
“李妱娣!”
姑娘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像驚雷劈開了忘川的霧。燒火棍上的血光炸開,黑霧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竟在她面前節節敗退。
那些被它吸走的精氣,化作點點微光,一半回到男孩身上,一半竟飄向妱娣——那是她這些年為弟弟耗損的生命力,此刻正一點點回攏。
冥白落與沈長揚走開了。
黑霧散盡時,天已微亮。李妱娣拄著燒火棍站在院子里,掌心的傷口不知何時結了痂,她看著炕上呼吸漸穩的弟弟,又看了看沈熙悅滲血的后背,
突然蹲下身,捂住臉哭了。這次的哭聲,不再是壓抑的啜泣,而是帶著釋放的、又苦又澀的嚎啕。
沈熙悅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晨光透過薄霧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像一層淺金色的紗。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黎青憂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幕,低聲念了句詩,“有些花,看著弱,根卻硬。”黎青憂看向李妱娣:
女性本就是勇氣聰慧者,同為女性,她們不應該沉默。
忘川縣的霧,似乎真的淡了些。李妱娣抬起頭時,眼里雖還有淚,卻多了點沈熙悅初見她時沒有的東西——那是一點屬于自己的,不肯被北風吹落的光。
而沈熙悅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傷口還在疼,心里卻像被晨光曬過,暖烘烘的。原來打破“認命”的鎖,不止能救別人,也能讓自己心里那些蜷了多年的芽,終于敢往上冒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