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醒后的幾日，莫昔都刻意避開了他們三人。
她天不亮就背著藥簍出門，踏著晨露去后山采藥。晌午時分，她便躲在桃林深處，將新摘的桃花瓣一片片鋪在竹篩上晾曬。傍晚炊煙升起時，才輕手輕腳地溜進廚房。
——其實她只是不知道，該以什么身份再出現。
那日顧銘蘇醒時，夜凜眼中迸出的光彩，云蘅顫抖的指尖，還有他們三人相擁時渾然天成的默契，都讓她胸口發悶。她見過夜凜最脆弱的樣子，聽過云蘅最絕望的哭泣。
就像她釀的桃花酒，再香也融不進那壇他們珍藏了十多年的青梅釀。
晚風穿過桃林，拂落一場紛揚的花雨。莫昔突然發了狠似的揉起面團，把晾干的桃花瓣、熬好的蜜漿全拌進去。蒸籠升起白霧時，她望著朦朧的月影想——等桃花糕做好，就說是給病人補氣血的。
反正，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直到這日清晨，露珠還在草葉上打轉時，她終于端著剛出爐的糕點，慢吞吞地挪到了院中的石桌前。
蒸籠的竹香還纏在袖口，手中的青瓷碟被焐得溫熱。她數著腳下鵝卵石的紋路，一步，兩步，第三步時差點被自己的裙角絆住——晨光里，那三人已經坐在石凳上。
「各位，嘗嘗我的新作——桃花糕！」
她故作輕松地將碟子放下，指尖在瓷碟邊緣無意識地摩挲了兩圈。臉上掛著笑，眼睛卻不敢往夜凜那邊瞟。粉白的糕點被切成桃花形狀，每瓣花蕊處還點著蜜漬的枸杞，在晨光里像一碟落在青瓷上的真花。
夜凜垂眸看了眼盤中粉白相間的糕點，唇角微勾：「賣相不錯?！?/p>
“小昔做的一定好吃！“云蘅笑著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她沾著糕屑的指尖去拽顧銘的袖子，“阿銘，你快試試！這個口感像不像我們小時候在....吃過的？“
顧銘也取了一塊，指尖在碰到糕體時頓了頓——是溫熱的，顯然做糕點的人算準了他們晨起的時辰。他細細品嘗后，溫潤一笑：“清甜不膩，確實好味道?！罢f著突然咳嗽兩聲，“就是師娘......“
云蘅突然把剩下的半塊糕點塞進夜凜手里：「你把這塊吃完。」
晨風掠過石桌，帶著糕點香甜的熱氣。夜凜凝視著她慌亂的眼睛，將那塊桃花糕慢慢吃完。
一片桃花瓣正好落在碟子中央。
“你這片桃林，用處倒多?！耙箘C慢條斯理地咽下糕點，指尖輕輕撣去袖口沾著的碎屑，“布陣、釀酒、做點心......“
“你還說！“莫昔瞪他，“走之前記得把我的桃花陣修好，不然壞人闖進來怎么辦？“她故意板著臉，手指卻無意識地繞著腰間藥囊的穗子打轉。
云蘅忽然抬頭：「主上不是說，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空氣突然安靜。
莫昔捏著衣角的指尖微微用力，“我想了想......“她垂眸盯著石桌上的一道裂紋，“還是不去了?！?/p>
她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我在這藥王谷挺好的，你們……以后常來找我玩就行?！?/p>
夜凜的目光沉了沉，眼底似有暗潮翻涌，卻終究沒開口。
云蘅和顧銘對視一眼，默契地沒再追問。
檐角銅鈴被風撞響，驚起幾只山雀，撲棱棱掠過三人頭頂。
只有石桌上的桃花糕，還散發著淡淡的甜香，糕體上蜜漬枸杞滲出琥珀色的糖漿，像是某種未說出口的挽留。
話剛落下，甜兒就提著鵝黃色裙擺沖進來，發間銀鈴叮當作響。
小丫頭跑得急，腰間藥囊的絲帶都散開了，幾片曬干的當歸葉從囊口飄出來，打著旋兒落在地上?！肮戎?！“清脆的嗓音像顆石子，突然砸進一潭靜水里，“要帶幾壇桃花釀下山呀？我新埋的那批才三個月...“
話音未落，就被莫昔瞪得縮了縮脖子，她耳尖瞬間泛紅，袖中手指悄悄掐了個噤聲訣，可甜兒正巧被門檻絆了下，法訣的光暈擦著她發梢掠過去，只驚飛了鬢角一只碧玉蜻蜓簪。
「胡鬧什么？」莫昔聲音繃得比琴弦還緊，耳尖泛紅，袖中手指悄悄掐訣，示意甜兒噤聲。
可小姑娘眼睛立刻漫上水霧，袖口繡的杏花都被攥得皺起來，“您昨晚明明...明明說這次游歷江湖掙了好多銀兩，要帶我去嘗蘇州的松鼠鱖魚，還有金陵的鹽水鴨、揚州的蟹粉湯包、杭州的龍井蝦仁...“她突然拽住莫昔的袖子晃了晃，“你答應過的，要帶我去看西湖的'平湖秋月'，還要聽寒山寺的夜半鐘聲...“
甜兒突然倒吸一口氣，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你又要像之前那樣，趁我采藥時留張字條就...“她猛地撲過來抱住莫昔的腰，發間銀鈴嘩啦啦響成一片，“這次我死也不松手！“
莫昔被撞得后退半步，后腰抵上石桌邊緣。甜兒眼淚已經浸透她肩頭的衣料，熱乎乎地滲到皮膚上。她下意識看向夜凜，卻見那人正摩挲著茶盞邊緣，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那神情分明在說：原來有人比我還了解你的口是心非。
云蘅突然「噗嗤」笑出聲，從袖中掏出塊繡著蘭草的帕子遞給甜兒。
“看來莫神醫并不是不愿意下山，只是不愿意當這個萬圣堂堂主?！耙箘C低沉的嗓音里帶著幾分戲謔，“真是沒信用的人，占盡便宜了還不守承諾?！?/p>
莫昔垂著眼沒接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銀針囊。卻聽見云蘅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不似往日清冷，反而帶著幾分沙啞的倦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
她抬手攏了攏鬢邊散落的發絲，腕間的銀鈴隨著動作輕晃，卻莫名透出一絲肅殺之氣。
“小昔，江湖的險惡……“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晦暗，“遠比你想象的要深。“
“我們三個是在修羅墳里爬出來的人。“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每一道傷疤底下，都藏著你想不到的骯臟?！?/p>
夜凜沉默地站起來，那雙常年隱在面具后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可怕，像是藏著無數未說出口的血腥過往。
顧銘低咳了一聲，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聲音溫潤卻不容置疑：「跟我們作伴，至少能護你們周全。」他抬眼看向莫昔，目光沉靜。
甜兒聞言突然僵住，小臉煞白。她下意識地往莫昔身后縮了縮，手指緊緊攥住她的衣袖。
“你們……“她終于開口，嗓音有些啞，“真的覺得，我和甜兒跟著你們會更安全？“
云蘅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拂去甜兒發間沾著的一片雪花，動作溫柔得不像話：“小昔，你救過阿銘?！八D了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們當然要護著你?！?/p>
莫昔忽然覺得胸口悶得發疼。她不是不明白——江湖這條路，一旦踏上，就再難回頭。
而且，進你們這魔教不是更危險嗎……
“萬圣堂的暗樁遍布江湖?！耙箘C聲音里帶著蠱惑，修長的指尖輕敲石桌，“江南新開的醉仙樓，三樓雅間永遠備著上好的龍井——“突然壓低嗓音，“和最新的江湖密報?！?/p>
夜凜微微傾身聲音低沉而蠱惑：“允許你繼續做你的百曉堂?！八D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精明的笑意，“有了幽冥教的資源，你收集消息不是更容易嗎？“
莫昔眸光微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銀針囊的紋路。夜凜說得沒錯——若能得到幽冥教的情報網，她的百曉堂不僅能更快獲取江湖秘聞，還能避開不少麻煩。更何況……她余光瞥了一眼甜兒，小丫頭正眼巴巴地望著她，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桃花糕。
——這樣既能掙錢，又能有個強大的幫派做后盾，確實挺劃算的。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啟程？」她終于開口，聲音里藏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松動。
「明日?！挂箘C答得干脆，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臉上，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莫昔一怔，轉頭望向遠處，輕輕嘆了口氣：「那就是看不到這場雪了啊……真可惜。」
她的嗓音很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遺憾，像是在惋惜這場雪，又像是在惋惜別的什么。
夜凜眸光微動，忽然鬼使神差地開口：「以后我們一起再看。」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怔住了。
云蘅和顧銘幾乎同時回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夜凜——這個素來冷峻寡言的男人，何時說過這樣近乎溫柔的話？
夜凜面色不變，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掩飾那一瞬的失態。
甜兒眨了眨眼，突然笑嘻嘻地湊過來：「那谷主是不是答應啦？」她拽著莫昔的袖子晃了晃。
莫昔看著小丫頭亮晶晶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夜凜故作鎮定的側臉，終于輕輕「嗯」了一聲。
甜兒掰著手指小聲嘀咕：“那得帶五壇...不，十壇桃花釀才夠吧？“
夜凜低笑一聲“這要問你們谷主?！?/p>
“三壇桃花釀?！八曇糨p得似雪落，“外加一壇...專治舊傷的虎骨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