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特有的干燥清冽,吹過尚宮局的樹下。屋內,蕭沐微端坐于靠窗的書案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竿新削的翠竹。案上文書堆疊整齊,唯有她面前攤開的一卷泛黃舊檔,紙頁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透出年深日久的脆弱。她目光沉靜,指尖在墨字間緩緩移動。
值房里并非只有她一人。另一個典記女官,趙盈蓉,坐在斜對面的位置,指尖捏著一柄小巧的象牙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面上繪著工筆牡丹,秾麗得有些刺眼。她那雙描畫精致的眼睛時不時掠過蕭沐微的側影,目光里淬著冰碴子似的冷意,混雜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滯的緊繃,只有蕭沐微翻動書頁時發出的極輕微的“沙沙”聲,以及窗外遠處宮人行走時裙裾摩擦地面的窸窣。
“噓!小聲點!人家可是大理寺柳少卿和工部楊郎中都‘青眼有加’的人物,手段高著呢……”
“哼,什么手段?還不就是那張臉?裝得冰清玉潔,骨子里……”
聲音飄忽斷續,如同陰溝里的蚊蚋,嗡嗡地,驅不散,也抓不著。趙盈蓉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搖扇的動作似乎更輕快了些,帶著一種看戲的愜意。她端起手邊的白瓷茶盞,慢悠悠呷了一口,目光再次釘在蕭沐微身上,像是在欣賞一件即將被自己親手打碎的瓷器。
蕭沐微置若罔聞。那些惡意的揣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表面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她的全部心神,都凝注在面前這卷關于“開元某年”河道工程督造細則的檔案上。指尖劃過一行行墨字:“……采石于北邙山南麓,役夫三百,日耗糧米一石二斗……”她的記憶宮殿無聲運轉,將這些冰冷的數據、模糊的人名、語焉不詳的“意外”記載分門別類,歸檔鎖閉。父母模糊的面容在記憶深處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冰層覆蓋。她需要更多,更多能撬開當年那場“意外”真相的支點。
“蕭典記。”一個帶著明顯拖長尾音的聲音打破了值房的沉寂。
蕭沐微抬眼。趙盈蓉已放下團扇,手中拿著一份加蓋了尚宮局朱印的箋紙,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一股濃郁的茉莉頭油香氣隨之彌漫開。她將箋紙輕輕放在蕭沐微案頭,那動作帶著一種施舍般的輕慢。
“喏,尚宮大人剛吩咐下來的要緊差事。”趙盈蓉用染著淡淡蔻丹的指尖點了點箋紙,“太后娘娘千秋圣壽在即,尚宮局要參詳二十年前,唔……大約是‘顯慶’年間那次大壽的舊例,定下此次的規制用度。所需舊檔,就在后頭西庫最里頭那幾排架子上。”她頓了頓,眼波流轉,笑意里摻著明晃晃的刁難,“尚宮大人說了,午膳前就要看到個大概章程,蕭典記手腳麻利,這點小事,想必難不倒你吧?”她特意加重了“顯慶年間”和“西庫最里頭”幾個字。
西庫最深處,那是存放著至少三四十年陳檔的地方,積塵盈寸,蛛網密布,光線昏暗,架閣標識更是早已模糊不清。要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里找出二十年前一場特定慶典的完整卷宗,無異于大海撈針。更何況時限如此緊迫。
蕭沐微的目光落在箋紙上那朱紅的印鑒上,又緩緩抬起,對上趙盈蓉隱含得意和挑釁的視線。對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看你出丑”的期待,像一層油膩的浮光。
“知道了。”蕭沐微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應承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差事。她甚至沒有再多看趙盈蓉一眼,徑直起身,那身七品女官的淺碧色襦裙隨著她的動作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她拿起那張箋紙,步履沉穩地走向值房角落的木架,取下屬于她的那盞黃銅提手、蒙著素紗的燈籠,又從架子上取下一串沉甸甸、沾著陳年灰塵的鑰匙,叮當作響。
趙盈蓉看著她平靜的背影,團扇搖動的頻率快了幾分,精心描繪的眉梢挑起一絲驚疑,隨即又被更濃的看好戲的神色取代。午膳前?她等著看這位“天才”如何收場。
西庫深處,時光仿佛凝固。空氣里漂浮著濃重得化不開的塵埃和陳年紙張腐朽的獨特氣味。高高的架閣如同沉默的巨人,影影幢幢地排列開去,直抵庫房最幽暗的角落。陽光從高處僅有的幾扇窄小氣窗艱難地透進來幾縷,勉強照亮一小片飛舞的微塵,更襯得周圍深不見底。腳下的木地板隨著腳步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每一步都驚起一片浮灰。
蕭沐微手中的紗燈只能照亮身前尺許之地,昏黃的光暈在濃稠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渺小。她按照模糊的記憶和架閣上幾乎難以辨認的標識,走向標注著“顯慶”時期的大致區域。灰塵嗆人,蛛絲不時拂過面頰,帶來粘膩冰冷的觸感。
然而,當她的目光仔細掃過那些應該存放著慶典卷宗的架閣時,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預想中成捆或成匣的卷宗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層厚厚的積灰,昭示著這里曾經存放過東西,但此刻已被移走。架閣邊緣殘留著幾道新鮮的、與周圍積灰截然不同的淺淺拖痕,像是木箱或卷宗匣子被匆忙搬走時留下的印記。
有人動過手腳。這個念頭清晰而冰冷地浮現。趙盈蓉的刁難,不僅僅是想讓她找不到東西在尚宮面前出丑,更是篤定她無法在時限內完成,坐實她“名不副實”的流言。
蕭沐微提著燈籠,在原地靜立了片刻。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半邊沉靜的臉頰,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庫房深處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輕緩的呼吸聲。那視線粘稠、陰冷,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耐心,來自某個光線難以企及的黑暗角落——或許就在斜后方那排堆滿廢棄賬冊的架子后。是那個一直若隱若現的監視者?譚典言?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將燈籠的光微微偏轉,照向自己腳下的方寸之地,仿佛只是在確認路徑。指尖卻無意識地蜷了一下,隔著薄薄的衣料,觸到袖袋里一個硬硬的、冰涼的小角——那是今早她路過尚食局時,悄悄用油紙包起的一塊新出爐的芝麻胡餅,還帶著溫熱的余香。食物能提供的踏實感,稍稍壓下了心頭那縷被窺探的寒意和因檔案被藏匿而升起的冷怒。
時間無聲流逝。紗燈里的蠟燭燃燒過半,燭淚無聲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