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斯島的霧氣比地圖標注的更濃。多古欣拖著行李箱走在碼頭時,發梢很快凝結出細小的水珠,像綴了串碎鉆。碼頭上的木板被常年的海風與潮氣侵蝕,每一步踩下去都發出“吱呀”的呻吟,縫隙里還嵌著未被沖刷干凈的貝殼碎片,在霧中泛著微光。她下意識地掏出素描本,炭筆在指間轉了半圈,筆尖輕觸紙面的瞬間,便將霧中若隱若現的船桅輪廓捕捉下來——主桅的帆布被風扯出褶皺,副桅頂端的瞭望臺空著,繩索垂落的弧度帶著海風特有的慵懶,連桅桿上棲息的海鷗都被她用兩筆淡墨勾勒出蜷縮的姿態。
炭筆在紙面沙沙作響,像在記錄被霧吞噬的秘密。多古欣的睫毛上也沾了水汽,視線有些模糊,卻能精準地抓住霧的層次:近處的船塢輪廓清晰,木板的紋理都能數出三道;稍遠些的燈塔只剩個朦朧的光暈,塔頂的燈在霧中暈成毛茸茸的光球;再遠些的海平面,則與霧氣融成一片灰白,分不清哪是海水哪是天空。
“需要幫忙嗎?”車夫的聲音從濃霧里鉆出來,驚得她差點把炭筆戳到紙上。多古欣抬頭,看見輛黑色的雙輪馬車停在三步外,車夫穿著件油布斗篷,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沾著海鹽粒。她搖搖頭,小聲報出協會的酒店名字——“霧中星”,這名字還是出發前在伊洛拉群島的航海日志里看到的,據說酒店的旋轉樓梯扶手鑲著會發光的星晶礦。
馬車在石板路上顛簸時,多古欣掀開窗簾一角,貪婪地記憶著沿途建筑的細節。哥特式尖頂的滴水獸嘴里銜著銅鈴,霧氣穿過獸口時,鈴音被濾得格外空靈;爬滿常春藤的石墻縫隙里,冒出幾株淡紫色的海桔梗,花瓣上的水珠滾落時,在墻根積成小小的水洼;街角酒館的招牌歪斜地掛著,字母“O”缺了個角,像被海風硬生生啃掉一塊,招牌下的木凳上還留著半杯朗姆酒,酒液表面結了層薄冰,映著霧中破碎的光影。
這些細節像針一樣扎進她的記憶,多古欣的指尖在膝蓋上飛快地比劃著,仿佛在空氣中勾勒輪廓。路過一座石橋時,她突然讓車夫停步——橋欄上的石雕吸引了她。那是只銜著鑰匙的海鳥,鳥喙的弧度與她畫過的信天翁完全不同,翅膀上的羽毛紋路里還嵌著細小的螺殼,顯然是工匠特意鑲嵌的。她掏出炭筆,在素描本邊緣快速記下:“石橋,海鳥銜鑰,螺殼嵌羽,朝向東南。”
酒店前臺的銅鈴在她推門時叮當作響,驅散了些許霧氣帶來的沉悶。穿猩紅色馬甲的侍者接過她的介紹信,領結打得一絲不茍,卻在轉身時露出靴底的磨損——右腳鞋跟比左腳磨得更厲害,說明他慣用右腳發力,或許是個左撇子。“您是多古欣小姐吧?307房間,頂層靠海的位置。”他的笑容在燭火下顯得有些模糊,牙齒縫里還沾著點面包屑,“電梯在維修,需要我幫您提箱子嗎?”
多古欣謝絕了。她拖著行李箱踏上旋轉樓梯,實木臺階被磨得發亮,每級臺階的邊緣都有個淺淺的凹槽,是常年被行李箱滾輪壓出的痕跡。走到二樓轉角時,她聽見三樓傳來金屬碰撞的輕響,“叮”的一聲,短促而清脆,像是銀器落地。抬頭望去,樓梯扶手的雕花里,有片卷曲的枯葉卡在藤蔓紋的縫隙里,葉片邊緣帶著鋸齒,和伊洛拉群島的蕨類完全不同。
三樓的走廊鋪著暗紅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轉角處的油畫掛得有些歪斜,畫框的鎏金已經剝落,露出下面深色的木胎。畫中是位穿珍珠禮服的女子,站在月光下的甲板上,海風掀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踝上的銀鏈。最讓多古欣在意的是,女子的珍珠項鏈缺了一顆,缺口正好對著畫框的裂縫,像是那顆珍珠從畫里掉了出去,卡在了現實的縫隙里。這個細節像針一樣扎進她的記憶,讓她忍不住駐足片刻,直到樓下傳來侍者催促其他客人的聲音,才繼續走向307房間。
推開房門的瞬間,海風裹著潮氣撲面而來。房間不大,卻帶著明顯的海派風格:床頭的壁紙印著錨鏈圖案,衣柜的銅鎖是船錨形狀,就連窗臺上的花瓶都是個迷你魚缸,里面養著兩條半透明的小魚,游動時像兩縷青煙。多古欣放下行李箱,第一時間奔向窗戶——窗外就是弗蘭斯島的港口,霧氣正從海面漫上來,像層薄紗覆蓋著停泊的船只。她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霧氣在窗上凝成水珠,蜿蜒的水痕像極了地圖上的河流。
半小時后,艾琳莎的皮靴踏碎了酒店門口的積水,水花濺起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側身避開,不讓水珠沾到腰間的劍鞘。靈狐娜抱著醫藥箱跟在后面,淺藍色裙擺沾了些霧水,裙擺邊緣繡著的銀線在霧中閃著微光——那是用冰雪島特產的冰蠶絲織成的,遇水會浮現出草藥圖譜。“就是這里?”艾琳莎抬頭打量著巴洛克風格的門廊,門柱上的浮雕被海風侵蝕得只剩模糊的輪廓,原本應該是纏繞的藤蔓,如今看起來倒像蜷曲的蛇。
前臺侍者看到艾琳莎腰間露出的劍鞘時,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那劍鞘是鯊魚皮制成的,表面壓著菱形的花紋,靠近劍柄的位置還嵌著顆藍寶石,在燭火下折射出冷光。“兩位是艾琳莎公主和靈狐娜小姐?牦駿部長已經安排好了,308房間,就在...”他的話被靈狐娜打斷,指尖正點著前臺筆筒里的羽毛筆。
“307房間住了人?”靈狐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她記得協會郵件里說會預留相鄰的房間,此刻指尖無意識地數著羽毛筆:七支,三支鵝毛四支鴨毛,鵝毛的羽管更粗,根部還留著暗紅色的墨跡;鴨毛的筆尖更尖,其中兩支有明顯的分叉,分叉處還沾著干涸的墨塊。“筆筒里的墨漬是松煙墨,和協會信箋用的碳黑墨不同,說明酒店用的是本地作坊的貨。”她補充道,目光掃過侍者胸前的銘牌,“您的名字是阿爾文?袖口第三顆紐扣松了,建議用雙線加固。”
侍者愣了愣,低頭看了眼袖口,才慌忙解釋:“是位來自伊洛拉群島的小姐,今天剛到。她說喜歡靠海的房間,所以...”
“無妨。”艾琳莎抬手打斷他,目光已經掠過前臺墻上的酒店平面圖,三樓的布局在腦海里瞬間成型,“308房在哪?”說完又補了一句“靈狐娜小姐比較嚴謹,請你不要在意。”她的皮靴在地板上敲出沉穩的節奏,每一步都踩在瓷磚的接縫處——這是冰雪島城堡里養成的習慣,能在突發狀況時最快穩住重心。
走上樓梯時,靈狐娜突然停在二樓轉角。她湊近那幅歪斜的油畫,鼻尖幾乎碰到畫布:“畫框的木質是胡桃木,含水率12%,比弗蘭斯島的平均濕度低3個百分點,應該是從內陸運來的。”她指尖輕輕拂過畫中女子的珍珠項鏈,“珍珠是南海珠,缺的那顆應該直徑8毫米,因為項鏈的間距在這里突然變寬了3毫米。”
艾琳莎挑眉:“你連這個都算得出來?”她伸手扶正畫框,指腹觸到畫框背面的刻痕,“這里有字。”
靈狐娜翻到畫框背面,果然看到一行小字:“贈瑪莎,紀念第三個潮汐月。”字跡的墨水含銅量很高,在霧中泛著淡淡的綠色,“瑪莎應該是前主人的名字,潮汐月是伊洛拉群島的歷法,指滿月與漲潮重合的月份,說明這幅畫可能來自那里。”
艾琳莎推開308房間的門時,靈狐娜正盯著走廊墻壁的霉斑:“這里的濕度比報告里高12%,我得把藥品重新分類保存。”她的醫藥箱已經打開,第一層的銀質手術刀正在霧中凝結出薄霜,刀刃薄得能映出對面的墻。話音未落,就聽見隔壁傳來“嘩啦”一聲——像是畫具散落的聲音,還夾雜著女子的輕呼。這里隔音很好,但聽覺靈敏的艾琳莎和靈狐娜還是聽到了。
多古欣蹲在地上撿水彩顏料時,臉頰發燙。剛才開窗通風時,海風突然掀起畫紙,十幾張畫稿像白鳥一樣飛起來,其中一張還纏在了吊燈上。更糟的是,整盒管狀顏料都被風掃到了地上,靛藍色的顏料從裂開的管子里涌出來,在地板上漫延,像一小片突然墜落的夜空;赭石色的顏料沾了她滿手,指甲縫里都是土黃色;最讓她心疼的是那支鈦白,管口摔得變了形,白色顏料在地毯上暈成朵難看的云。
她慌忙用抹布去擦,卻在抬頭的瞬間愣住了——對面墻壁的裂縫里,卡著半片貝殼。那是片扇貝殼,邊緣被海浪打磨得圓潤,內側的珍珠層還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與伊洛拉群島海灘上的那種完全相同。多古欣放下抹布,小心翼翼地摳出貝殼,發現殼內側刻著個極小的“X”,像是用尖銳的石子劃上去的。她突然想起碼頭石橋上的海鳥,那鳥喙里的鑰匙,似乎正對著這個方向。
隔壁房間里,艾琳莎已經將地圖鋪在了桌面上。羊皮紙地圖上,弗蘭斯島的輪廓像片攤開的楓葉,協會總部位于島嶼的葉柄處,周圍用紅線標著三條道路。她用紅筆在每條路上畫了個小叉:“左邊這條路經過沼澤,漲潮時會被淹沒;中間的路要穿過市場,人多眼雜;右邊的路貼著懸崖,有七個轉角,適合快速移動但易被伏擊。”她的指尖在地圖邊緣敲了敲,那里畫著個小小的風車,“這里距離總部只有800米,風車的高度足夠瞭望,應該是個不錯的觀察點。”
靈狐娜的醫藥箱已經占據了房間的半張書桌。她將藥品按保質期重新排列,嘴里默念著每種抗生素的適用癥狀:“青霉素G鉀適合革蘭氏陽性菌感染,但對海鮮過敏者慎用;頭孢曲松鈉的半衰期是8小時,需要每12小時注射一次;最關鍵的是這個。”她舉起個棕色的小瓶,瓶塞是軟木的,還纏著銅絲,“星晶礦粉末與回聲花汁液的混合物,能緩解磁場異常導致的神經紊亂,弗蘭斯島的老居民都用這個。”
她的動作精準得像在進行實驗,每支針劑都傾斜45度擺放,標簽朝向同一個方向;繃帶卷成整齊的圓柱形,用銀線捆著,數量正好是七卷——這是她在醫學院養成的習慣,說七是最穩定的數字。整理到一半,她突然停手,側耳聽著隔壁的動靜:撕紙聲、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還有水杯放在桌面的輕響。“她在畫畫,”靈狐娜判斷道,“用的是炭筆和水彩,至少有三種硬度的鉛筆。”
艾琳莎從地圖上抬起頭:“你怎么知道?”
“炭筆的摩擦聲更澀,水彩筆蘸水時會有停頓,”靈狐娜指了指墻壁,“這房間的木板是橫向拼接的,第三塊板有裂縫,能傳導高頻聲音。剛才那聲鈍響,是6B鉛筆掉在地上的聲音,筆桿比較粗,落地時重心偏后。”
隔壁的多古欣確實在畫畫。她把撿起來的顏料管擦干凈,重新排列在窗臺上,借著月光畫下霧中港口的輪廓。鉛筆在紙上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筆尖在紙面留下深淺不一的線條,捕捉著霧氣流動的軌跡:靠近碼頭的霧最濃,用6B鉛筆反復疊色都嫌不夠;遠處的燈塔光暈要用橡皮輕輕擦拭,才能透出朦朧的光;海面上偶爾掠過的夜鳥,只需要兩筆——一筆勾勒翅膀的剪影,一筆點出受驚的尾羽。
畫到一半,她突然停筆。素描本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符號——月牙形里面套著顆星,和父親望遠鏡鏡身上的花紋一模一樣。多古欣摩挲著那個符號,想起父親出海前的最后一晚,也是這樣的霧夜,他指著星空告訴她:“星星在霧里也不會消失,就像有些東西,就算看不見,也一直都在。”
這一晚,三個女孩在各自的房間里做著不同的事,卻被同一片霧氣連在一起。
艾琳莎對著地圖推演路線時,發現酒店到協會總部的最短路線要經過一座石橋——正是多古欣畫過的那座,橋欄上的海鳥石雕在月光下投出細長的影子,像在指引方向。她用紅筆在地圖上標注出可能的隱蔽通道:酒館后廚的通風管道、裁縫鋪里連接地下室的暗門、還有面包房烤箱后面的儲物間,那里的墻壁比其他地方薄5厘米,敲擊時會發出空洞的回響。
她還從行李箱里翻出副皮質護腕,護腕內側縫著細小的鋼片,能在格斗時緩沖沖擊力。穿戴時,她特意調整了松緊度——松一分會打滑,緊一分會影響血液循環,這個尺度她練了十五年,閉著眼都能掌握。當她把護腕放在床頭時,正好對著隔壁的方向,隱約能聽見鉛筆滾動的聲音。
靈狐娜把藥品按保質期重新排列后,又開始調配防霧劑。她將雪蓮花的花瓣搗成泥,混合著酒精和甘油,裝在小噴瓶里——這是她根據弗蘭斯島的濕度專門改良的配方,能讓眼鏡片在三小時內不起霧。調配時,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畫著草藥圖譜,突然想起剛才在走廊看到的海桔梗,花瓣的形狀很像止血帶的打結方式,或許可以記錄下來作為備用方案。
她還檢查了應急燈的電池,發現電量只有70%,便從醫藥箱底層翻出備用電池,用牙齒咬開包裝——這是艾琳莎教她的技巧,在雙手被占用時也能快速打開密封袋。電池放在桌上的瞬間,隔壁傳來一聲輕呼,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東西。
多古欣畫完港口,又翻到素描本的新頁面,開始畫那半片貝殼。她用HB鉛筆勾勒貝殼的輪廓,再用3H鉛筆刻畫內側的珍珠層,連貝殼邊緣細小的缺口都不放過——那個缺口的形狀很特別,像是被某種有鋸齒的東西咬過,讓她想起伊洛拉群島海邊的螃蟹。畫到一半,她突然發現貝殼內側的“X”符號,在月光下會反射出微弱的光,湊近看才發現,符號周圍還有更小的刻痕,組成了微型的星圖。
“這不是普通的貝殼。”多古欣喃喃自語,將貝殼對著月光轉動,星圖的影子投在墻上,正好與窗外的星空重合。其中一顆星的位置,正對著協會總部的方向。她連忙用鉛筆把星圖拓印下來,筆尖在紙面沙沙作響,像在與某個古老的秘密對話。
午夜時分,弗蘭斯島的霧突然變濃了。多古欣的窗玻璃上,霧氣凝成的水珠開始往下淌,在玻璃上畫出蜿蜒的線條,像地圖上的河流;靈狐娜的醫藥箱里,星晶礦粉末突然發出微光,與窗外的月光產生共鳴;艾琳莎放在床頭的劍鞘,藍寶石在霧中折射出的光,正好落在地圖上的石橋位置。
三個女孩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窗外。霧氣里傳來隱約的鐘聲,從協會總部的方向飄來,一共敲了七下。多古欣抓起炭筆,在星圖旁邊畫下一個小小的鐘;靈狐娜在筆記本上記下:“午夜12點,鐘聲七響,聲波頻率450赫茲,可能與潮汐周期有關”;艾琳莎則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霧氣中若隱若現的橋影,手不自覺地握住了劍柄。
她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卻已經在霧中共享了同一個秘密。弗蘭斯島的霧像層薄紗,遮住了她們的面容,卻遮不住相似的心跳——那是探險家對未知的好奇,是對真相的渴望,是注定要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時刻,交匯在一起的默契。
當第一縷月光穿透濃霧,照亮酒店三樓的走廊時,307和308房間的燈光同時熄滅。多古欣的素描本攤在桌上,最后一頁畫著半片貝殼和一座石橋;靈狐娜的醫藥箱里,雪蓮花與星晶礦粉末正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艾琳莎的地圖上,紅筆標注的路線已經連成一個完整的圈,起點與終點,都指向協會總部的方向。
霧還沒散,但三個女孩的夢境里,已經有了清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