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一個被強大古老禁制籠罩、與世隔絕的奇異之地。傳說這里是為了保護天地間最為珍稀的靈藥而開辟出的最后凈土。谷內終年飄雪,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墜落,將一切覆蓋在純凈無瑕的銀白之下,時間在這里仿佛被凍結,只剩下永恒的靜謐與寒冷。
然而,極少有人知曉,在這片死寂的冰雪世界里,幽谷深處,一株的寒梅傲然挺立。虬勁的枝干如同鐵鑄,在漫天風雪中舒展,點點殷紅如血的梅花綴于枝頭,倔強地綻放著,是這片蒼白天地間唯一的亮色與生機,無聲訴說著孤傲與堅持。
谷內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冰洞深處,寒意更甚,連空氣都似乎凝固成了細小的冰晶。洞中央,一副巨大的、由萬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冰棺靜靜安放。棺內,躺著一個人。一個男人。面容依稀能辨出昔日的英俊輪廓,但此刻雙目緊閉,唇色慘白,皮膚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青灰,血色早已褪盡,與死人無異。只有冰棺散發出的、足以凍結魂魄的極寒,勉強維持著這具軀殼不腐。
冰棺對面,一塊光滑如鏡的寒冰石上,坐著一位少女。她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身著一襲素白得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的長衫,墨黑的長發如瀑般披散,幾縷碎發貼在臉上,襯得那肌膚愈加冷冽。她眉眼清冷,面若含冰,周身散發著比這冰洞更甚的寒氣。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玄冰,長久地、專注地凝視著棺中之人,眼神空洞,似在發呆,又似在追憶。洞內死寂得可怕,只有雪落谷底的微弱簌簌聲隱約傳來。
突然,沒有任何征兆,一塊用油紙仔細包裹、約莫尺許長的東西憑空出現在少女身旁的冰石上。包裹散發出淡淡的、混合著泥土與草木精華的奇異藥香,與這洞中的死寂格格不入。
是藥材
“順利嗎?”清冷得如同冰棱碎裂的嗓音終于打破了沉寂。白衣少女緩緩抬起眼眸。那雙眸子清澈見底,卻又像封凍了萬載寒潭,干凈得不染塵埃,卻也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還行吧,藥材倒是湊齊了。”帶著一絲慵懶和張揚的聲音響起。幾乎是同時,一道與這素白冰洞形成極致反差的身影,如同燃燒的火焰般出現在姜萊眼前。任東西隨意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襲紅衣在幽暗的光線下依舊鮮艷奪目,仿佛要將這冰封的世界點燃。她雙手抱臂,姿態閑適,但那股子睥睨不羈的氣質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
任東西的目光也落在了冰棺中的男人身上,語氣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探究:“嘖,還沒死透?”
“死得差不多了。”姜萊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想笑,但那弧度里卻沒有半分暖意,反而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嘲,“活得這么短,真沒出息?!彼穆曇艉茌p,像雪花落在冰面,卻砸得人心頭發沉。
“那回魂丹,”任東西收回目光,看向姜萊,“還有用嗎?”她問得直接,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
“沒用。”姜萊的回答同樣干脆,沒有任何猶豫。
意料之中的答案。任東西臉上并無失望或怒色。她本就沒指望一顆丹藥真能逆轉生死,這不過是漫長而乏味的歲月里,給自己和姜萊找的一個看似有點奔頭的念想,一種無望中的慰藉罷了。
“但我看到了他的靈魂。”姜萊一邊說著,一邊動作輕柔卻精準地將那包珍貴的材料收好。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接著,她像是覺得洞內過于沉寂,隨手撿起一塊小冰凌,輕輕拋向不遠處一潭死水般的冰湖。冰凌落入,發出“咚”的一聲脆響,在空曠的洞穴里激起短暫的回音,隨即湖面又恢復了死寂。她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他轉世了……成了壞妖。你說,可不可笑?”“壞妖”二字從她口中吐出,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卻更顯荒誕與悲涼。
“你用了‘輪回溯源’?”任東西倚靠石壁的身體瞬間繃直了一瞬,眉頭緊緊蹙起,異色雙瞳銳利地看向姜萊。那不是普通的法術,是窺探輪回禁忌、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禁術
“我本同根,”姜萊站起身,素白的身影在幽暗的冰棺前顯得格外單薄孤寂。她緩步上前,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撫上那冰冷刺骨的棺蓋,動作溫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夢。她的目光落在棺中男人臉上,恍惚間,仿佛下一秒他又會跳起來板著臉教訓她。“我也早該死了?!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帶著一種勘破生死的漠然?!啊異鄢稣邜鄯?,福往者福來……你要學會先愛自己,再愛眾生。’”她低聲重復著棺中人曾無數次對她說過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
以愛己之心去普度眾生?任東西心中嗤笑。這種圣賢道理,這種傻得冒泡的犧牲精神,也只有他這種徹頭徹尾的蠢貨才會奉為圭臬,并為之付出一切,直至……躺進這冰冷的棺材里。
任東西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從冰棺中那張褪盡生氣的臉移開,投向洞外那片永無止息、仿佛要埋葬一切的茫茫雪幕。“那……你找到他在哪兒了嗎?”她的聲音在空曠冰冷的洞穴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復雜情緒。
“人間。”姜萊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她緩緩轉過身,素白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株即將消融的冰雕,唯有那雙看向任東西的眼睛,清冷依舊,卻仿佛洞穿了千山萬水,直指那喧囂塵世?!翱磥恚彼桨晡?,吐出的字句帶著藥王谷特有的寒氣,“我們終究還是得回去?!?/p>
她的目光落在任東西張揚的紅衣上,像在審視一個久別重逢的謎題。“你呢?任東西,”她輕聲問,那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心尖,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回到那故地,那泥沼……你還怕嗎?”“故地”、“泥沼”,這兩個詞清晰地揭示了“人間”對于她們二人而言,絕非樂土,而是充滿不堪回首的過往與未知兇險的所在。
“怕?”任東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驟然揚起頭,烏黑的發絲在洞口灌入的凜冽寒風中肆意飛揚,劃出桀驁的弧線。她唇角咧開一個堪稱囂張的弧度,那雙圓滾滾、顏色迥異的瞳孔在幽暗光線里驟然亮起,像是燃燒的異色火焰,里面翻涌著的是睥睨、是嘲弄、是深埋的、被時光打磨得尖銳如刀的恨意?!伴_玩笑”她嗤笑一聲,聲音清亮卻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骨頭渣子都該被歲月啃干凈了,他們的墳頭草怕不是比你我還高,都死絕了,能怕什么?”她的話語里充滿了對過往的極端蔑視,以及其中帶有的不甘
就在這時,一點微弱卻異常執著的靈力波動穿透了藥王谷強大的風雪屏障。一只折疊精巧、被符咒加持過的紙鶴,顫巍巍地飛到了洞口。它身上還帶著外界微塵的氣息,與這純凈冰冷的雪谷格格不入,顯然是沖著她們來的。
任東西的目光瞬間被這小小的、代表著外界聯系與麻煩的闖入者攫住。她臉上那狂放的笑意未減分毫,甚至更添了幾分玩味的殘忍。只見她腳尖隨意地、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地向前一碾——
“噗嗤?!?/p>
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冰洞里顯得格外突兀。紙鶴精巧的翅膀瞬間扭曲變形,沾滿了洞口的雪泥,被死死地踩在腳下。那代表外界窺探、召喚或某種未知聯系的脆弱符箓,在她腳下碎得無聲無息,靈力波動徹底湮滅。
她抬起腳,隨意地甩了甩靴尖沾染的雪泥和紙屑,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她再次看向姜萊,那雙燃燒著異色火焰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白衣女子清冷孤絕的身影。
“姜萊啊姜萊,”她拖長了調子,笑容燦爛得近乎妖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鋒,卻又裹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你看,麻煩這東西,它認得路,聞著味兒就找來了?!?/p>
她微微歪頭,笑容里的戲謔和那份刻入骨髓的“惹事”本性展露無遺,仿佛在宣告一場盛大混亂的開場:
“不是我想惹事,是這人間,它偏生要來惹我。我呢,也只好……奉陪到底了?!?/p>
話音落下的瞬間,洞外風雪似乎更急。姜萊沉默地看著她,清冷的眸子里映著那抹張揚的紅,如同看著一團注定要席卷人間的業火。而那句“奉陪到底”,裹挾著無匹的狂傲與宿命般的決絕,在冰洞中回蕩,最終融入了藥王谷永恒的落雪聲中,只留下一個充滿硝煙味和無限可能的、動蕩未來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