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包房里的觥籌交錯漸漸熱絡起來。皓是這場酒局的重要陪客,時不時以醫生的身份給坐在左邊的領導講解下有關養生的小常識。轉過頭來,右邊的女人香水味頗為清雅,細細端詳看來,放在餐桌上的一雙纖纖玉手,指甲也是一抹抓人的淡紫。這位是合作的醫藥公司總監,為了幾個藥物科研課題,少不了以后要再打交道。
皓飲盡了杯子里的酒,正準備拿起手機看看彈出的信息,一份剛剛出爐的醫院檢查報告闖進了他的視線——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名字,且并不在醫生簽名欄。他怔住了,瞬間感到剛剛喝下去的酒沿著食管、胃、腸,在逐節逐段的燃燒,火辣辣的下去之后又反身竄了上來,化作一股熱流穿過臉頰,直沖腦門。他的臉應該已經開始紅了,心跳節奏也在加快。
這是他上周去生殖中心門診檢查小蝌蚪質量的化驗單,診斷一欄寫著四個字:無精子癥。
怎么會這樣?男人的腦海中一幀幀的閃過了他從中學以來有關系的、交往過的各個女人:大學的女朋友,病房的護士長,半年前住院的女病人……她們的肉體正在以不同的部位和角度撲面而來,有清純的臉蛋兒,也有床上扭曲的肉體。一幀幀、一幅幅,撲面而來又消逝而去,最終洗盡鉛華死死定格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竟是一個嬰孩。此刻他明白了,這大概是他的報應嗎,這輩子算是要廢了……
酒局究竟是怎么散場的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紫色香水美女反復笑他為何心不在焉。走在回家的路上,皓給一個女人打了個電話,喂,來我家嗎?
媚是他交往了三年的老相好,他們從他剛畢業的時候就認識了,斷斷續續的交往、又分手、再交往、再分手,倒是也無糾纏。她有過別的男朋友,結過婚,去年剛離了。可以說,皓在她剛剛成熟的時候遇見了她——那時他還稚嫩——并且見證了她青春的整個過程和跌宕起伏的情感史。溫潤的土壤總是會快速催熟精力旺盛的莊稼。時至今日,兩人不說是惺惺相惜,也算風雨江湖中的一種默契陪伴了。
次日,皓在清晨床上醒來,身旁的女人還在熟睡。他只覺得自己腦袋空空,卻心亂如麻,恨不得跳下床去在操場上跑個一萬米,或是在大海里翻騰八百個來回,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只剩下最后一絲提醒自己還暫存于人世的呼吸,也許這樣才能徹底洗凈自己的生理系統,變成煥然一新的一個人。他想起了他泌尿外科的醫生好基友,也許去找他咨詢復測以下,萬一結果有錯怎么辦。他又想起了今天下午要做的一臺復雜病例手術,術前細節準備的都還可以,雖然有難度但在射程范圍之內。
轉念,他又彷佛整個人抽離出來,站在床頭的高空看向自己,看著自己和身邊熟睡的女人,他覺得自己不過只是個手術機器,毫無感情,毫無生命。
“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女人在漫長的沉默中醒了過來。
他看著窗外一抹朝霞,一邊穿上自己的襯衣,一邊向她微笑說:“昨晚如何?”
“你從來不說這種話,今天怎么了?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赤手空拳的感覺。”
“我今天…”他停頓了一下,“我今天有臺比較重要的手術,要早點去醫院,你自己,應該可以的吧?”
“嗯。我幫你點個早餐吧?”
“好。”
有些人彷佛生著觸角的昆蟲,無需多言就能感覺到對方。
媚今年已經四十歲了——雖然走在路上看起來都以為二十七八。她有她的擔心,那就是自己的生理時鐘恐怕要走完最后一程了。結不結婚她是無所謂的,總歸身邊不缺男伴,而柴米油鹽的婚姻又為她所懼怕的,但時鐘在倒計時,生理機能在下滑,肚子里的卵泡可能在逐個爆破,像一盞盞燈泡一樣逐一慢慢熄滅。自己得趕快抓住這個最后得時機,她總是這樣提醒自己。她的計劃很簡單:有一天突然懷孕,不告訴任何人誰是親生父親,然后獨自撫養這個屬于自己的小生命。至于如何向父母解釋,先斬后奏反而是最讓他們省心的吧,況且,自己四十歲了還沒有結婚,說不定他們也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對于女人來說,找到合適的目標才是最重要的事。如何實現?作為女人這時剛好體現出了主場優勢。
經歷過一天手術的疲憊之后,皓回到了家中。距離上次回家看望父母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自從發現了自己的問題之后,他好像再也沒有主動和父母聯系過,更別提回家吃飯。這次還是在母親提前好幾天的反復催促下,他才感覺不得不面對二老。
一推開門,父親還是一如往常一樣,晚飯前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邊看邊嗑瓜子。
“回來啦?”他抬眼打了個招呼。
母親快步從廚房里走出來,雙手不好意思的在圍裙上摩擦,試圖擦掉手上因為下廚而留下的油漬。
“哎呀終于回來了,這都多長時間沒回來看看了!“媽媽一開口,自然是剎不住車。
這一幕如此的熟悉。多少年來從外面工作回到家,父母都是這個樣子、這種相處模式,似乎數十年都未曾改變。但是這一次,他感到那些熟悉的空氣、味道、聲音,又起了一絲變化。他不得不更加仔細的觀察家里的陳設,和父母的一舉一動,甚至下意識睜大了眼睛想分辨出具體有什么不同。父親眼神里多了一絲審視?亦或是,母親語氣中多了一絲擔憂?又好像都不是。他說不出來。
母親做了一桌子菜,飯桌上他也陪父親喝了兩杯老白干。
“工作怎么樣?“
“挺好的,最近手術帶組了,更忙,經常做到半夜。“
“哦,那挺好,還是要多小心,如履薄冰一樣,才好。“
“嗯,我會多注意。“
“你表哥一家前兩天來了,孩子都要上小學了,真快。“
“哦,他們挺好?我沒怎么聯系他們。“
“應該是準備再生一個吧。人生大事,這個,也重要,國家也鼓勵。“
“嗯。“
“不過,男人嘛,肯定還是事業為重。“
“嗯。“沉默,還是沉默,他慢慢的低下了頭,不知道怎么回應父親閃避的眼神。其實應該閃避的,是自己。
“媽,你前一陣給我介紹的那幾個女的,再拿給我看看?”
母親放下了筷子,立馬來了精神,“哎呀呀,等我現在就給你找啊,等著啊!”說罷,轉身步入臥室去翻資料去了。
父親依然在不慌不忙的吃飯,間歇喝一口酒,邊吃邊說著,讓兒子繼續吃飯別等他媽,女人就是一驚一乍。
他機械性的把飯菜一口一口夾進嘴里。要說胃口,肯定是沒有的。不過接下來,他要忙好一陣子了。
回想起小時候自己和父親的關系,可謂是一波三折。皓從小性格剛烈叛逆,仗著學校里的一點小聰明,經常曠課逃學、和校外人員打架,班主任隔三岔五請家長,每次來的都是爸爸。無論在外多么威嚴,每次被請家長回到學校,都得點頭哈腰,給老師端茶送水,時候還要帶著禮品去受傷同學家里給其他家長賠不是。從小就凸顯的個性,到了青春期更是變本加厲。在外的為非作歹倒是眼瞅著少了些,但每天必定會和爸爸大吵一架——基本都是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只要一個不合心意,立刻跳腳。媽媽說話是不管什么用的,也基本上不說什么。多年來都是爸爸既當爹又當媽。最后實在忍受不了“哪吒”在家里天天“鬧海”,索性給轉了一所寄宿學校送去住校去了。從此之后,家里算是太平了一些,兩父子因為見面次數少,矛盾沖突也有所緩解。
不知道從哪年起,大概是工作以后吧,皓的思想開始轉變了,看著身邊朋友的孩子出生長大,看著為人父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有了要還清以前欠債的想法,怎么說呢,就是彌補一下當年自己的少不更事吧。慢慢的,雖然回父母家的次數不多,但至少每次回去說話聲音不會再動輒升高了,人也低眉順目了很多。
“吃飯完,今天晚上在家里住吧?東西我都給你準備出來了。”母親還保留著兒子年輕時住的房間。
“嗯不了,明早還要早起去醫院,我那邊離得近。”
“不再多待一陣了嗎?”父親放下手中的報紙抬眼問道。
“下次再過來吧,您的降壓藥別忘了按時吃。”
飯后在沙發上屁股還沒座熱,他就準備抄起背包和手機奪門而出了。這次回家多少讓他有點如坐針氈。寒暄了兩句,他就離開了家門,隱入沉沉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手術病人7點鐘準時推入手術間,排滿手術的一天開始了。這是皓喜歡的節奏——掌控、精準、沉浸。手術主刀是手術室里掌舵人,其他所有人——手術室護士、下級外科醫生、麻醉醫生、器械廠家、以及患者和家屬,都要聽主刀的調遣,在指定時間完成指定的工作,確保手術能順利完成,病人在剛剛打開的體腔被縫合后又再度蘇醒過來。做手術是他所愿意的,進展特別順利的時候,仿佛進入無人之境,耳邊只有手中絲線沙沙打結的聲音和身后監護儀滴滴的心跳聲,此時此刻只有當下,讓人忘記所有的煩惱。不幸的是,這種感覺持續的時間并不長,關閉切口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實當中屬于他的紛繁細節又撲面而來,等著他去面對、去解決。眼下,他更需要這種沉浸式的逃離。
“皓醫生,今天做的沒有以前快啊,害我們要加班了哦。”年輕的手術室護士笑著打趣到。
“今天我是慢工出細活。”他回復到。
“對呀,你們沒看見皓主任這次入路不一樣了嗎,出血量更少了,這等同于人肉腹腔鏡微創手術,你們懂不懂啊?”外科住院醫生一旁大聲解釋到,邊說邊觀察老大的臉色。
“你們這縫啊縫的誰懂啊,我就看是幾點做完,后面還有兩臺呢,再做這么慢小心最后一臺做不上給你取消了!”小護士的嘴可是鋒利得不饒人。
“是是是,護士姐姐幫忙到時候接一下最后一臺啊,晚上我們給手術室買晚飯…”小醫生陪笑說。管你是不是外科醫生,醫院里就是論資排輩,這手術室里的鄙視鏈可是一目了然的。
皓沒說什么,洗好了手,下臺去休息室休息了,剩下的工作自然有手術室里一眾人馬替他忙前忙后。今天他的確是想額外多享受一下手術的過程,這件事只有他和手術臺上的病人,再單純不過的環境,一切都是有序的,沒有棘手的問題需要他解決。想著想著,他的手下意識的伸向了褲子口袋,里面有一張記了手機號碼的紙條,這是上周末回家母親給的相親女的聯系方式,并敦促他這周一上班就聯系一下,省的讓對方等。他打開微信,輸入電話號碼,添加了對方好友。基本上決定了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要做的,不會拖。
周五的晚上,皓和第一個相親女就準備在餐廳見面了。他的準備是西餐、酒吧、12點前送人回家。畢竟這是第一次見面。如果感覺不錯,立刻推進到第二階段,約在劇場、電影院、有現場樂隊的酒店大堂吧,氣氛合適的話就送對方回家。Alphamale的行事規則是明確的,務必要自己掌控節奏,想得到的一定會得到,絕不會懷疑自己。如果中途遇到困難就見招拆招,先上人,再上鈔能力,都不靈就搬出身后救兵。總之通過這一系列操作,基本不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周五晚上7點準時,皓來到約會的餐廳。他故意晚一點到,好在遠處觀察一下對方的言談舉止,做點基本判斷。只見在事先約好的7號桌上落座的,是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眉目清秀,帶著一副眼鏡,頗有書卷氣息。他徑直走過去落座,大方和女人打了招呼自曝家門,然后簡單攀談起來。女人保養的相當不錯,正面看竟顯得更加年輕一些,皮膚很白皙,手指修長,一副沒怎么做過家務活的樣子,應該是被家里保護得很好。估計感情經驗也不多吧,男人心想。因為是雙方家長介紹,兩人很快就直奔主題,聊起了人生重大話題——職業、學歷、身高、房子、車子等等——基本上是當代相親的標配流程和話題。皓也不避諱,他喜歡直接,這樣單位時間內效率更高。正當他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如何在手術臺上揮斥方遒時,一只手從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并且輕輕一拍。
“皓醫生,怎么在這里碰見您了呀?”
他一回頭,發現竟然是媚,自己的老相好,兩周前剛剛在床上較量過。“兩個女人一臺戲可不好辦。”男人心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