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大連灣,咸腥的海風裹著煤煙味兒,灌進小崗子一帶低矮的土坯房。我奶奶就生在這樣一間屋子里,炕上的蘆葦席子磨得發亮,墻角結著一層白花花的鹽霜。接生婆是隔壁山東老鄉家的二嬸,用一把燒過的剪刀剪斷臍帶,紅布包著的小嬰孩像只瘦弱的小貓,哭聲細得幾乎聽不見。
“又是個丫頭片子。”爺爺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煙桿是海邊撿的硬木,被手磨得油光锃亮。他闖關東已經十五年,從泰山腳下一路扒火車、扛大包,總算在大連扎下根,可日子依舊像泡在苦海里。奶奶上頭有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姐姐,早已跟著爹娘在碼頭上扛活,聽說那時候姐姐的肚子已經顯懷,算起來,姑姥姥的頭一個孩子,竟和奶奶同歲。
奶奶的名字是太姥姥起的,叫“海丫”。小崗子這一片住著不少闖關東的山東人,也夾雜著些白俄后裔。他們的房子是紅磚墻,帶尖頂的鐵皮屋頂,院子里種著開得潑辣的大麗花,和周圍低矮的土房格格不入。海丫記事起,就總看見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孩子在巷口追逐,他們穿著熨帖的背帶褲,手里拿著硬邦邦的黑面包,嚼起來咔嚓響。
五歲那年夏天,海丫跟著鄰居家的柱子去海邊撿貝殼,撞見三個俄羅斯小姑娘在搶一個瘸腿乞丐的銅煙盒。那煙盒磨得發亮,邊角卻還閃著金光。海丫不知哪來的勇氣,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就沖過去:“放下!那是爺爺的!”其實她根本不認識那乞丐,只是看不得人多欺負人少——在碼頭邊長大的孩子,最懂被欺負的滋味。
領頭的俄羅斯姑娘叫卡佳,比海丫高半個頭,頭發像曬干的玉米須。她一把推開海丫,藍眼睛里滿是不屑:“中國小叫花子,滾開!”海丫摔在滾燙的沙地上,膝蓋蹭掉一大塊皮,滲出血珠混著沙子,火辣辣地疼。她爬起來就撲過去,抱住卡佳的腿狠狠咬了一口,那口咬得極狠,卡佳尖叫著踢開她,三個姑娘一起撲上來,扯她的頭發,撕她打滿補丁的粗布褂子。
海丫像只被惹急的小野貓,抓著卡佳的頭發不放,直到卡佳的媽媽循著哭聲找來。那是個高個子女人,穿著碎花連衣裙,看見女兒散著頭發哭,二話不說就給了趕過來的爺爺一個耳光。“你家野種敢打我的孩子?”女人的中國話說得生硬,唾沫星子噴在爺爺臉上。爺爺是碼頭上扛大包的漢子,脊梁骨被壓彎了也沒低過頭,此刻卻只能賠著笑,拉過海丫往她屁股上扇了兩巴掌:“沒教養的東西,快給人家道歉!”
海丫梗著脖子不說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掉下來。回家的路上,爺爺背著她,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她被扯亂的頭發,啞著嗓子說:“丫兒,不是爺爺要打你。咱是外來的,在人家地盤上,得忍著。”海丫趴在爺爺寬厚的背上,聞著他身上的魚腥味和汗味,突然覺得那兩巴掌比膝蓋上的傷還疼。
沒過多久,爺爺在碼頭上被滾落的油桶砸傷了腿,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太姥姥本就有咳疾,這下更是急得直咳嗽,整夜整夜地喘,卻舍不得抓一副湯藥,只能靠太姥爺在海邊出大力,和姐姐在海邊給人剖海蠣子掙錢。海蠣子殼邊緣鋒利如刀,姐姐的手常年泡在冰海里,指關節腫得像蘿卜,裂開的口子滲著血,沾上海水,疼得鉆心。可哪怕這樣,一家人還是常常吃不飽飯,鍋里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里面飄著幾根海菜,就算是一頓正經飯了。
九歲那年,海丫被送進了附近的教會學校。說是學校,其實就是間廢棄的倉庫,擺著十幾張缺腿的木桌,教書的是個戴眼鏡的修女,說話總是慢悠悠的。海丫很珍惜上學的機會,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幫太姥姥燒火做飯,給爺爺換藥,再一路小跑著去學校。她學得快,尤其是算術,那些數字像活過來似的,在她腦子里排著隊,比海邊的貝殼還好記。修女常摸著她的頭說:“海丫是塊讀書的料。”
可這樣的日子只過了兩年。弟弟出生那天,太姥姥難產,家里請不起接生婆,只能讓鄰居二嬸來幫忙。血染紅了半條褥子,太姥姥總算從鬼門關爬了回來,抱著襁褓里皺巴巴的嬰兒,枯瘦的手止不住地抖:“這小子,得叫栓柱,得把他牢牢拴在咱家里。”
栓柱三歲那年秋天,突然發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迷迷糊糊地喊著要喝水。太姥姥把家里僅有的半袋紅糖找出來,沖了碗糖水給他灌下去,又用白酒擦他的手心腳心,可燒怎么也退不下去。太姥爺揣著太姥姥偷偷攢下的幾個銅板,跑遍了小崗子一帶的藥鋪,掌柜的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他空癟的口袋,只是搖頭:“這是急驚風,得用西洋藥,咱這兒沒有。”
海丫抱著滾燙的栓柱,坐在冰涼的炕沿上,一夜沒合眼。她想起卡佳的媽媽有個棕色的藥箱,每次卡佳生病,她就會從里面拿出白色的藥片。天剛蒙蒙亮,海丫就揣著那枚卡佳送的玻璃彈珠,跑到紅磚墻的院子外。她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才看見卡佳的媽媽提著籃子回來。“太太,求您救救我弟弟!”海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彈珠遞過去,“我只有這個了,您給我一片藥吧!”
卡佳的媽媽愣住了,看著海丫凍得發紫的嘴唇,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彈珠,突然嘆了口氣。她轉身回屋,拿出一小瓶白色藥片,遞給海丫:“每天吃半片,用溫水送服。”海丫接過藥瓶,手指抖得厲害,連聲道謝,轉身就往家跑,鞋跟跑掉了一只也沒察覺。
栓柱的燒總算退了,可家里的日子卻更難熬了。為了還這份人情,太姥姥把陪嫁的銀鐲子偷偷當了,太姥爺則在碼頭上多扛了幾趟活,累得咳血。海丫也退了學,在家帶著弟弟,有空就去海邊撿海菜、挖蛤蜊,幫著姐姐貼補家用。她的手被貝殼劃得全是口子,卻總是先把最大的蛤蜊留給栓柱,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就覺得手上的疼不算什么。
十二歲那年,卡佳一家搬走了,聽說去了哈爾濱。臨走前,卡佳在巷口等了海丫很久,塞給她一本圖畫書,上面畫著會飛的馬車和穿裙子的公主。“這個給你。”卡佳的中國話說得流利了些,藍眼睛里沒了當年的傲氣,“我媽媽說,你是個勇敢的姑娘。”海丫捏著那本嶄新的圖畫書,看著卡佳被她媽媽拉著走遠,背影消失在紅磚墻的拐角,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十五歲那年冬天來得格外早,海面上結了薄冰,碼頭上的活計少了許多。太姥爺在一次起早趕海時,被凍在礁石上的冰碴滑倒,摔斷了腿。躺在炕上的太姥爺,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突然哭了:“咱回泰安吧,回咱老家去。在這兒,咱就是任人踩的草。”太姥姥抹著眼淚點頭:“回,咱把你爺爺也帶上,落葉總得歸根。”
姐姐卻不能走。她三年前嫁給了大連本地一個拉黃包車的漢子,生了三個孩子。“爹,娘,你們走吧。”姐姐抱著最小的孩子,眼圈通紅,“我在這兒,總能活下去。等你們在老家安頓好了,我再帶著孩子回去看你們。”
離別的那天,海丫去碼頭送姐姐。姐姐塞給她一個粗布包,里面是幾件打滿補丁的衣服,還有兩個熱乎乎的菜窩窩。“丫兒,到了老家,好好照顧爹娘和弟弟。”姐姐的聲音哽咽著,“別惦記我,我挺好的。”海丫看著姐姐凍得開裂的手,想起小時候姐姐總把省下來的窩頭塞給她,眼淚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船開的時候,海丫扶著太姥姥,站在甲板上。太姥爺靠著船舷,手里攥著那半張從泰安帶來的舊船票,瘸腿的爺爺抱著栓柱,望著漸漸遠去的大連灣,渾濁的眼睛里滿是不舍。海丫望著那片熟悉的海岸,紅磚墻的屋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她突然想起卡佳的圖畫書,想起碼頭上的魚腥味,想起姐姐粗糙的手掌。
海風卷起她的衣角,帶著咸腥的氣息。海丫知道,此去泰安,前路必定坎坷,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像海邊的礁石那樣互相依靠著,總有熬出頭的日子。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菜窩窩,又看了看身邊的弟弟,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