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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穿越百年的情書

第一章時光信箱·蛇影初窺

雨,是這座城市最漫長的敘事者。

豆大的雨珠前赴后繼地撞在“拾遺齋”蒙塵的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又被新的雨點擊碎,發出沉悶而固執的聲響,像無數只沒有溫度的手指,在反復叩問著被遺忘的時光。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不容忽視的陳腐氣味——經年累月的木頭散發出微酸的潮氣,受潮的書頁蒸騰起若有似無的霉味,混雜著更深處無法言說的、仿佛沉淀了百年的陳舊塵埃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歷史垃圾場的沉重感。

我,蘇晚,縮在柜臺后面唯一一張蒙著褪色布套的高腳凳上。劣質布料的顆粒感隔著薄薄的襯衫摩擦著皮膚。一本硬殼書頁早已卷邊、仿佛被無數人翻閱過又棄如敝履的《上海租界史》攤在膝頭,紙張脆黃,鉛字的油墨在昏暗光線下暈染模糊。我的視線落在其中一行,卻怎么也捕捉不到文字的軌跡,它們像受驚的魚群,在混濁的思緒里毫無目的地游弋。

昏黃——這是“拾遺齋”唯一的主色調。頭頂那盞垂著油膩電線、不知服役了多少年的白熾燈泡,倔強卻又力不從心地發出微弱的、如同垂死者喘息般的光暈,僅僅照亮了柜臺附近不到兩米見方的區域。光暈之外,是無邊的混沌陰影。那些倚靠著墻壁、堆疊到天花板下的貨架,宛如沉默的龐然巨獸,吞噬著光線。貨架上,蒙著厚厚灰塵、看不清底色的瓶瓶罐罐像一排排蹲伏的、形態詭異的眼睛;缺胳膊少腿的瓷娃娃咧著永恒不變的詭異笑容;發黃發脆的字畫卷軸被隨意卷攏,像廢棄的裹尸布;還有更多稀奇古怪、說不出名目、辨不清材質的物件,都被濃重的陰影和塵埃包裹著,模糊了棱角和面目。這些來自未知年代的“遺物”,蟄伏在死寂里,散發出腐朽的、被拋棄的氣息。

一種難以言喻的錯覺總是揮之不去——仿佛有無數雙眼睛,來自遙遠的、已然湮滅的時空,正透過這些塵埃深處冰冷的造物,無聲地凝視著這個潮濕的午后,凝視著店中唯一還在呼吸的生命——我。它們沉默,卻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心悸,一種冰冷的窺伺感如無形蛛網,黏在皮膚上,帶來微弱的刺癢,滲透進骨縫。

店長老胡在里間他的行軍床上打鼾,那一聲緊過一聲、宛如拉風箱般的鼾聲,成了這片死寂中最刺耳的背景音,它單調、規律,卻詭異地為這凝滯的空間增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沉悶節奏。鼾聲穿透薄薄的板壁,鉆進耳朵里,反而讓這方寸之地顯得更加空曠和詭異。

我煩躁地合上那本厚重的書,書頁相碰發出輕微的“噗”一聲悶響,激起更多細小的塵埃在光暈里浮動。目光茫然地在擁擠得如同迷宮、雜亂無章得令人窒息的空間里逡巡掠過:堆在墻角的破舊藤椅骨架、倚在墻角露出猙獰釘子的廢棄畫框、一摞摞壓得變形看不清內容的舊報紙……最終,像被無形的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停留,又一次,定格在那個角落。

那里,幾乎被一堆搖搖欲墜的破藤椅骨架和幾個碩大、蒙塵的舊畫框徹底淹沒。一個老物件沉默地矗立著,像時光長河意外擱淺在此處的殘骸。

一個信箱。一個木頭做成的、笨重老舊的郵箱。

它太高、太大,方方正正,造型極其古樸,甚至可以說有些笨拙,深褐色的漆皮早已斑駁不堪,大塊地剝落,露出底下顏色更深、紋路更粗獷的木頭原色,如同古樹斷裂處暴露的年輪,更像老人布滿褶皺和深壑的手背皮膚。那黃銅打造的投信口,邊緣被經年累月的無數只手摩擦得光滑異常,甚至微微凹陷下去,在昏昧的光線下泛著黯淡卻又固執的啞光。而黃銅小門的鎖孔位置,則被層層疊疊、油膩黑亮的銹跡和厚厚的塵埃覆蓋堵死,像一個被遺忘的深幽傷口。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與周圍所有蒙塵的破敗物品格格不入,散發著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頑固的孤僻氣場,卻又有種奇異的融合感,仿佛早已成為這“拾遺齋”雜亂無章、堆滿歷史垃圾的背景中,一個無法忽視、帶著某種宿命般坐標性質的異數。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一種全然不受理智控制、帶著鬼使神差般魔力的沖動,攥住了我。這絕非好奇,更像是一種靈魂深處的瘙癢,一種向虛無中拋擲希望的、悲哀而茫然的嘗試。我滑下咯吱作響的高腳凳,落地時發出輕微的一聲響。踮起腳尖,踩貓般小心翼翼地在滿地廢棄物的迷宮間游走:繞過地上散落著一碰就會發出警告聲響的小零件,避開一把露出鋒利竹簽的破舊雞毛撣子,穿過一個歪斜的、仿佛隨時會傾倒的瓷器花瓶的影子。每一步都輕盈得像小偷,心臟在肋骨后敲著無序且急促的小鼓點。

終于,站在了那個沉默的龐然木盒面前。距離的拉近帶來更強烈的壓迫感。指尖猶豫著,輕輕拂過那冰冷、粗糙的木面,一種極其微弱、卻帶著鐵銹腥氣和古老書頁陳腐氣味的涼意,如同一條細小的冰蛇,順著指尖的神經末梢悄然游曳上來,纏繞住指根。冰涼的觸感讓裸露的手臂瞬間繃緊了一層雞皮疙瘩。

“呼……”我聽到自己無聲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是給接下來的荒謬舉動鼓足勇氣。轉身幾步回到相對明亮的柜臺后面,拉開那只總是卡澀的舊抽屜,里面散亂地堆著幾張皺巴巴的發貨單、幾支滾珠干澀的圓珠筆。我摸出一張相對完整的發貨單,又從筆筒里抓過一支筆芯幾乎要吐盡的藍色圓珠筆。紙張粗糙,帶著廉價的木質氣味。筆尖在紙面上劃過,發出艱澀的“沙沙”聲。

我潦草地、近乎是賭氣般寫道:

有人嗎?這鬼天氣真煩人。

字跡歪歪扭扭,筆畫虛浮無力,每一個字的拐角都透著自嘲和濃得化不開的無聊意味。這幾個字像是對虛無的吶喊,又更像對自己孤獨處境的嘲弄。寫完,我捏著紙條一角,再次走向那個沉默的信箱。湊近那個冰冷得刺骨的、只有兩指寬的黃銅投信口時,鐵銹混合著灰塵的氣息直沖鼻腔。那黃銅的邊緣像寒冰一樣。捏著紙條的手指有些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將紙條的邊緣塞進那縫隙。

紙條觸碰到投信口的金屬邊緣。

毫無意外。和前幾次一樣,短暫靜默后,紙條被一股難以描述的微弱吸力牽扯著,“咝”地一聲干澀輕響,瞬間消失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孔道深處。徹底被吞噬。仿佛從未出現過。

自嘲的弧度在嘴角凝結,扯出一個疲憊而空洞的表情。我對自己這種可笑的行為感到一絲荒誕的羞赧。真是……太傻了啊。

幾乎是立刻的放棄。我轉過身,準備回到那個至少光線稍微清晰一點的高腳凳上,將這份無聊自我放逐。就在身體重心轉移、腳跟剛剛離開地面的剎那——

嗡!

一陣強烈的、毫無預兆的眩暈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猛地從天而降罩了下來!視野驟然模糊、扭曲、旋轉!天地傾倒!

滋啦——滋——

同時炸響在耳膜深處的,是一陣極其詭異細微,卻直刺腦海、尖銳得幾乎要撕開神經末梢的噪音!它像老式留聲機唱針猛地劃過朽壞的唱片最底層,像朽壞的鋼絲繃斷時最后的哀鳴,又更像某種冰冷的、非人的、高頻次的摩擦振動!

“呃!”我猛地抽了口涼氣,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情急之下,胡亂伸手扶住了旁邊一張破藤椅的藤編靠背。粗糙斷裂的藤條尖茬狠狠地刺入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感。這疼痛瞬間撕裂了眩暈的迷障,成為了意識錨定現實的唯一繩索。我死死抓住那把藤椅,指甲摳進藤條的縫隙里,用力得指關節泛白,才能勉強穩住劇烈搖晃的身體,像個剛從風暴中歸來的水手,狼狽地倚靠著這堆破爛中的一件。

冷汗瞬間爬滿了后背,浸濕了薄薄的襯衫。

眩暈感來得兇猛,退得更快。像黑色的潮水驟然從沙灘撤離,留下的是令人心悸的空白寂靜。就在眩暈徹底消失、意識如同被抽掉壓艙物般猛然上浮,眼前景物重新聚焦的那零點一秒——

“咚!”

一聲沉悶、結實的撞擊聲,清晰地、不可否認地,從那個剛剛吞噬了我無聊紙條的信箱內部傳了出來!

像心跳?不,比心跳聲更沉、更實在,更像是什么有分量的東西,重重撞在空蕩蕩的木盒底板上!

我的心跳,真真正正地,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緊接著,瘋狂的戰栗從心窩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在耳膜里沖擊出雷鳴般的轟響!

聲音……信箱里面……有東西?!

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剛才眩暈帶來的后遺癥!

滾燙的熱血瞬間涌上頭頂,臉上燒得滾燙。又在下一剎那,那熱血如同退潮般飛快撤離,涌向四肢,留下徹骨的冰冷和虛軟。手腳在剎那間變得冰涼發麻,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聲“咚”在空蕩蕩的腦殼里來回撞擊、轟響。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到了那個信箱前!身體失去控制地前傾,膝蓋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木盒底部邊緣,痛感刺激著神經。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不聽使喚地劇烈顫抖,指節因緊張而捏得青筋凸起,煞白一片。

我急切地、甚至是粗暴地摸索著信箱正面那個銹跡斑斑、如同毒瘤般的銅鎖扣。冰冷粗糙的黃銅觸感像毒蛇滑膩的鱗片,纏繞著指尖,帶來強烈的不適和滑膩感,讓我幾乎想要立刻甩開手。我用指甲摳、用手指掰,甚至想把那個銅疙瘩整個擰下來。

紋絲不動。鎖扣和鎖孔完全銹死在一起,堅硬得如同焊死。

怎么辦?怎么辦?!

慌亂無措的幾秒如同幾個世紀。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信箱周身瘋狂掃視,不放過任何一道縫隙、一個缺口。終于——

信箱!對!是信箱!那縫隙!底部靠近墻角的地方,有一條不起眼的縫隙!

很窄,真的非常窄,只有一線天光透入般的寬窄,更像是木頭熱脹冷縮過程中開裂的細小口子。灰塵將那條縫隙的邊緣染成了深褐色。縫隙內部一片漆黑,深不可測,完全看不清楚。

那一點點的寬度,剛好……只勉強容許一張薄薄的紙片小心翼翼地探入。

別無選擇。

我立刻又撕下另一張發貨單的邊緣——更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一個紙角。手指哆嗦著,將它緊緊卷成一個小小的、盡可能緊實的紙卷。

屏住呼吸。仿佛空氣里浮動著看不見的致命毒粉。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咚,撞擊著胸腔骨。

顫抖的指尖捏著那個小紙卷,屏息凝神,試探性地、一點點地塞進那條比發絲粗不了多少的狹小縫隙里。

紙卷的外緣蹭著粗糙開裂的木纖維,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它滑入那片未知的、充滿陳舊腐朽氣息的黑暗甬道。

黑暗中,紙卷在里面笨拙地探索著,觸碰到無形的阻隔又彈開,像個在漆黑地牢里摸索前路的迷途者。我能感覺到它在里面攪動著什么東西,或許是經年累月堆積的塵埃?還是更深處的、無法言說的存在?

突然!

指尖傳來的觸感變得明確而具體!不再是虛無的碰壁!不再是什么毛茸茸的纖維!而是實實在在的、堅硬光滑的——物體輪廓!

一個光滑的、堅硬的、帶著明顯的、不屬于紙張的棱角邊緣的物體!

它就在里面!就在紙卷前方!剛剛塞進去的紙卷尖端正頂在它上面!

“呃……”我喉嚨里擠出一聲被掐住脖子般的短促氣音。頭皮轟然發炸!指尖像是觸電般傳來一陣麻痹感!

屏住快要爆炸的呼吸,不敢有絲毫放松。小心翼翼地用彎曲的指甲勾住那東西的邊緣……一點點試探……感受著那冰冷光滑的觸感。

指甲尖終于卡進了那東西和粗糙內壁之間的一道凹陷縫隙。

勾住了!穩穩地勾住了一個硬質的邊緣!

心臟在腔子里瘋狂亂蹦,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身體因為緊張而繃緊,每一個毛孔都在劇烈收縮!

一點一點,再一點……極其緩慢,如同對待最精密的炸彈,我用指甲和指尖配合,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往外帶。指甲被粗糙干燥的木刺狠狠刮蹭著,火辣辣的痛感傳來,但我全然不顧,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指尖和那條罅隙里。

木刺的尖利刮痛了指甲邊緣的皮膚,幾乎要嵌入肉里,卻沒能讓我有絲毫的退縮。

出來了!滑出來了!

一個沉甸甸、冰寒刺骨,仿佛剛剛從極北的冰層中挖出的硬物,被我的指甲尖帶出了那道縫隙,帶著一股仿佛在地下深埋萬年的、泥土與朽木混合的冰冷氣息,沉重地落在我因為緊張而濡濕、冰涼滑膩的掌心!

冰寒的觸感瞬間刺透皮膚,順著神經直竄心底,凍得我一個哆嗦!

低頭,攤開汗濕的手掌。

一塊懷表。

一塊黃銅外殼的、沉甸甸的懷表。

樣式古樸得驚人,完全是我在黑白老電影或歷史圖冊里才能見到的造型。圓形表蓋微微鼓起弧度,邊緣有精美卻被歲月磨平了些許棱角的齒輪狀裝飾刻紋。整個表殼都冰得像剛從冰水或墓穴中撈起,冷意透過掌心的皮膚直滲骨髓。

表蓋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膩膩的污垢,如同凝固的黑色油脂,牢牢地將它本來的面目掩埋,幾乎看不出任何細節,只留下一個圓形的、骯臟輪廓。

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和難以抑制的本能驅使著我。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用另一只手迅速拉過襯衫袖口。粗糙的棉布袖口,對著那層厚厚的污垢,使勁地、反復地擦拭!用袖子死命地蹭!

污垢異常頑固,如同附骨之疽,但在我發了狠地摩擦下,邊緣處有些松動的部分終于被抹開了一些,露出一點底下黃銅的光澤。我加力,幾乎將半邊袖子的布料都壓上去用力蹭!

漸漸地,那片被抹開的區域擴大。表蓋中央的圖案,終于沖破那層厚重的黑色油泥,在昏黃黯淡的燈光下,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它清晰而猙獰的輪廓!

是一條蛇!

一條盤曲的蛇!栩栩如生!

它的身體緊緊盤繞著,形成數個緊密的環,蛇頭卻高高地昂起,形成一個攻擊般的姿態。蛇口微張,似乎正在無聲地嘶鳴,露出兩顆極其細小、卻仿佛寒光閃爍的尖牙!最讓人脊背發涼的是那雙蛇眼的位置!

兩顆微小的、比米粒稍大一點、暗紅色的東西,鑲嵌在那里!

像凝固的、發黑的血珠,帶著死亡和邪惡的色澤;又像是某種從未見過的、在地獄深處挖掘出的、蘊含著不祥力量的寶石!

在“拾遺齋”這盞瓦數低得可憐的、搖曳不停的昏黃燈光的照射下,那兩點“蛇眼”閃爍著幽冷、詭譎而刺骨的寒光!

它們……它們像是在轉動?不!不對!是光線在油污的棱角上折射出的錯覺!那幽光,貪婪地吸收著微弱的光線,仿佛要將周圍所有的光都吸入那兩點深邃的暗紅之中!

蛇形圖案!

冰冷!邪異!帶著一種穿透了厚重的百年時光、依舊散發著濃烈惡意的氣息!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收縮到極致!恐懼如同冰冷的鐵水,驟然灌滿了胸腔,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嗓子眼干澀發緊,連驚叫都卡在喉嚨里,只能發出不成調的抽氣聲!

就在這心跳驟停、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刻——

身后,那扇沉重得如同古墓石門的玻璃店門,伴隨著一聲老舊合頁不堪重負、如同垂死呻吟般刺耳的“吱嘎——”,被猛地一把推開了!

一股混合著雨水土腥氣和冰冷潮意的風,如同潰堤的洪水,瞬間粗暴地灌入店內!吹得柜臺面上那幾張輕飄飄的發貨單“嘩啦啦”地劇烈翻騰,像受驚的白蝶,猛地從柜臺邊緣飛起又墜落。

門框帶進的風掠過貨架間的塵埃,卷起一股細小的灰色旋風。

是老胡!

他頭發凌亂如同雞窩,幾綹花白發絲硬邦邦地支棱在頭頂和鬢角,像遭了電擊。原本渾濁的眼睛此刻更是布滿紅血絲,如同熬了幾宿的血玉。他用滿是粗大骨節、布滿褐色老人斑的手用力揉搓著眼眶,厚厚的眼袋下垂著,整個人散發著濃重的、剛從熟睡中被強硬喚醒的低氣壓和不耐煩。

布滿褶皺的眼皮緩慢地掀起,那雙被紅血絲包裹、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渾濁的眼睛,漫無目的地掃視了一圈店內,最終,像探照燈似的,毫無預警地,落在我下意識緊緊攥著、還沒來得及完全藏到身后的那只手上!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仿佛粘著濃痰的鼻音和剛睡醒的干澀沙啞,在死寂沉沉的店里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某種危險的平衡:

“小蘇啊……發什么呆呢?這破雨下得沒完沒了……把人都下霉了……”

他的目光精準地鎖定在我藏在陰影里的手上,那渾濁的瞳孔似乎驟然收縮了一下,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帶著毫不掩飾的、濃烈的好奇和審視:“咦?你手里……捏個啥?撿著寶了?”

“沒……沒什么!”

像受驚的兔子!我猛地從那種靈魂出竅的驚駭狀態中回過神!心臟在那一瞬間狂跳到極限,幾乎要撞碎胸腔!背脊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手心里的懷表,此刻像一塊剛從熔爐里扒出的、帶著滾燙詛咒的烙鐵!灼得我掌心生疼!刺骨的寒意卻又源源不斷地從它的金屬外殼滲透出來,冰火兩重天!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用盡全力將攥著懷表的那只手,飛快地、強硬地背到了身后!動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甚至帶起了柜臺附近的一小股微弱氣流,扇動了地上幾張更輕薄的紙屑!

指尖死死地摳著那塊懷表冰冷、堅硬、帶著猙獰蛇紋棱角的金屬外殼!仿佛要將它生生捏碎,或者將它嵌進自己掌心的肉里,徹底掩蓋它的存在!掌心被蛇眼處微突的那點暗紅寶石硌得生疼!但那點尖銳的痛楚在巨大的、壓倒性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我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顯得自然、隨意、帶著點被打擾了清靜的不滿和輕微煩躁的笑容,聲音拔高卻帶著不自然的虛飄,強行解釋道:“就……就一破舊表殼子!不知道哪個角落掃出來的,銹得都看不出原樣兒了!全是黑泥!臟得很!胡叔您甭管了,我這就扔雜物筐去!”

老胡沒有立刻接話。他那雙被層層疊疊的皺紋包裹著的、此刻在昏暗光線下亮得有些瘆人的小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像兩道探照的利芒。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在我強作鎮定的臉上,和我那只死死藏在身后、緊緊攥著秘密的手之間,緩慢地、來回逡巡。

那目光……像帶著無形的鉤刺,毫不留情地刮擦過我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寒意。店外,鉛灰色的天光更加微弱,透過蒙著一層厚厚灰塵油垢、幾乎看不清外面景象的玻璃門,艱難地照進來,勾勒出老胡佝僂著背、略顯干瘦的身影輪廓。在光與影的交界處,他像一尊剛從古墓里爬出來的、散發著陳舊腐朽氣息的泥塑雕像,無聲卻散發著沉重的壓迫感。

空氣中,那股原本就沉悶的、混合著陳年舊木、發霉紙張、潮濕灰塵的味道,此刻仿佛被壓縮了,變得更加濃烈厚重,沉沉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吸氣都感到滯澀艱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顫音。

“哦?表殼子?”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像鈍刀在砂紙上磨蹭。他終于動了,慢吞吞地向前挪動了一步。腳上那雙洗得發白、邊緣綻線的舊布鞋底,緩緩地摩擦著老舊、布滿細小刻痕和臟污的地板,發出一種令人極度牙酸、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沙——沙——”聲。

那聲音,每一下都像直接刮在我的神經纖維上!

他每靠近一步,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就更強一分。“拾遺齋”本就昏暗的光線,仿佛也被他的靠近吞噬了,變得更加昏暗不明。只有他那雙微微瞇起、此刻在陰影中亮得異常的渾濁眼睛,牢牢地鎖定著我,如同盯上了獵物的夜梟。

枯瘦的、布滿深褐色老人斑和青紫色虬結血管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緩慢卻堅定的姿態,從沾滿了油污的舊圍裙后伸了出來。那只手伸向了我。指甲縫里黑得看不到皮膚顏色的污垢,在微弱的光線下異常刺眼。

他伸出了手,干癟的嘴唇翕動,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撞在死寂的空氣里:

“是啥破玩意兒……拿來我瞅瞅?”他的眼睛像淬了火的玻璃珠,在陰影里反射著幽暗的光,“這拾遺齋啊,犄角旮旯里……指不定真能翻出點值錢的‘老東西’呢。”

那只枯瘦的、指甲縫漆黑的手,距離我僅有一步之遙,懸在半空,五指微張,如同等待收獲的利爪。

“真的不用了,胡叔!”

我幾乎是尖叫出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排斥而尖銳到破音!身體的本能讓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和腰結結實實地撞在堅硬冰冷、帶著鈍角的柜臺邊角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鉆心的疼痛沿著脊椎蔓延開來!但我顧不上痛!

心臟在肋骨后面發了瘋一樣狂跳,巨大的沖擊力像是要把胸腔骨都撞裂!每一次瘋狂的搏動都帶來強烈的窒息感,眼前一陣陣發黑,視野邊緣泛起了跳躍的黑色斑點!

“就是廢銅爛鐵!銹得連表針都沒了!臟得不行!別……別污了您的手!”我的聲音還在竭力維持著平穩,但那強裝的鎮定就像薄冰,在極致的恐懼下迅速碎裂,尾音拖拽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如同風中即將斷裂的蛛絲,“我……我這就去雜物筐……這就扔!”最后一個“扔”字,幾乎是帶著哭腔、帶著求饒的意味吼出來的。

老胡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粘稠的、充滿緊張因子的空氣凍結了。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凝固在沙漠里的古老溝壑,深不見底,毫無波瀾。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渾濁依舊,卻像蒙上了一層難以穿透的濃霧。霧里翻涌著太多難以解析的東西——是純粹的、對被隱藏物品的好奇探究?是一種基于經驗的、帶著警告意味的審視?亦或……僅僅是那場好夢被無端打斷后,醞釀在皺褶深處的不耐和慍怒?

每一秒都像在地獄的油鍋里煎熬!空氣凝滯得如同琥珀,每一次無聲的對峙,都讓周圍的陰影更深、更重一分。古董店逼仄空間里漂浮的塵埃,在頭頂那盞掙扎的白熾燈投射下的有限光束里,無聲又無望地浮沉、旋轉。光柱本身,都仿佛在沉重的壓力下微微扭曲。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喉嚨里擠出一聲短促而沙啞的“哼!”,那聲音像被濃痰堵住的喉嚨里強行擠出來的、撕裂的破響。帶著濃重的、幾乎化為實質的不滿和輕視。

“隨……便……你……吧……”他收回那只枯瘦的手,手臂上的皮肉仿佛都因用力而牽扯著。渾濁的目光終于從我臉上移開,里面那翻涌的濃霧似乎散去了一些,只留下純粹被打擾后的、不加掩飾的厭煩和一種看待幼稚行為的輕蔑。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于這個空間。佝僂著仿佛永遠無法挺直的背,腳步拖沓,發出令人抓心撓肝的沙沙聲,慢吞吞地轉過身,一步步踱向那扇同樣破舊不堪、油膩的藍布門簾后面的小門。厚重的、帶著油膩污漬的深藍色門簾被他干瘦的手臂撩起,“唰啦”一聲,簾子落下,隔絕了他那佝僂、如同背負著千年秘密的孤獨背影,也徹底隔絕了那讓人喘不過氣的、如同蛛網纏繞般的凝視。

呼——

直到那藍布門簾徹底靜止,直到里間那熟悉的、如同沉重鼓點般的悶雷鼾聲再次清晰可聞地響起——

我才感覺自己全身緊繃到極致的肌肉和骨骼終于如同被抽掉所有支撐的廢墟,轟然松懈下來!靠著冰冷堅硬的柜臺,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剛從深海里掙扎出水面的溺水者!后背的襯衫已經被剛剛那場短暫、無聲交鋒中滲出的冰冷汗水徹底浸透,濕漉漉地黏在皮膚上,冰涼刺骨!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那震動的頻率和高響度如同有無數個人在里面敲著密集的戰鼓,激烈地撞擊著耳膜深處。

緩緩地,像是生怕驚擾了什么沉睡的怪物,我將那只一直死死藏在身后、緊握到指節幾乎失去血色的手,從背光的陰影中慢慢抽出來。攤開汗津津、冰冷濕滑的掌心。

那塊黃銅懷表,靜靜地躺在那里,沉默地承受著燈光的照射。

盤曲猙獰的蛇形紋路,和那兩點如同干涸凝固之血的暗紅色“蛇眼”,在拾遺齋這昏昧不明、搖曳不定的光線下,幽幽地、閃爍著某種無法言說的、介于金屬光澤與生命體征之間的詭異光暈。

像一只來自地獄深淵的、沉默的、正悄然窺伺著人間與現世的——幽靈之眼。

它來自哪里?是誰將它投入那個如同黑洞般的信箱?它如何穿越了一百多年的滾滾紅塵?那個看似尋常木盒、實則如同食人巨獸的信箱……究竟是什么鬼東西?!

無數個問題,像嗅到了血腥味的、冰冷的嗜血水蛭,在巨大的恐懼浪潮退去之后,猛地鉆進我的腦海!瘋狂地扭動著身體,用它們冰冷滑膩的口器吸吮著我的理智、我的勇氣!恐懼如同劇毒的黑色藤蔓,剛剛退開一步,又迅速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幾乎是手腳發軟、跌跌撞撞地,踉蹌著撲回了柜臺后面!手忙腳亂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拉開了柜臺最下面那層總是吱呀作響、滯澀難用的舊抽屜!里面堆滿了廢棄揉皺的包裝紙、膠帶碎片、舊筆芯殼之類的東西。我想也沒想,粗暴地將那塊散發著冰冷、不祥、令人作嘔氣息的懷表,狠狠地塞進了那堆雜物的最底層!胡亂地抓起幾張廢紙將它緊緊蓋住!好像這樣就足以掩埋一個可怕的秘密!

接著,我用盡全身力氣,“哐當”一聲!死死地、帶著發泄般的決絕,將那個沉重的抽屜猛地推了回去!合攏!抽屜邊緣撞擊柜體的沉悶響聲,在死寂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驚心動魄!仿佛隔絕了一個世界!

身體因脫力和過度緊張而輕微發抖。我靠坐在冰冷堅硬的老舊柜臺后面,大口大口地吸著那帶著濃重陳腐灰塵味道的空氣,胸口劇烈起伏,試圖平復那依舊狂亂、像失控馬達般暴跳的心臟。腦海中驚濤駭浪洶涌翻騰——百年前的死亡警告信、店外雨幕中神秘的風衣男子、口袋中閃過的蛇形黃銅冷光、掌心里冰冷沉重的懷表、蛇眼中不祥的紅光、老胡剛才那意味深長又令人窒息的眼神……無數碎片交織、碰撞、爆炸!

但我的目光……卻像是被某種超乎理智的強大魔力牽引著,不受控制地……再一次,如同尋求最終答案般,投向那個堆滿了破舊雜物、盤踞在角落陰影里的老舊信箱。

它依舊沉默地佇立在那里。那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黃銅投信口,如同一張緊閉的、準備吞噬一切秘密的——深淵之口。

那個念頭,如鬼魅附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強烈、更加瘋狂、更加不顧一切地沖擊著我的理智:如果紙條能消失……如果它能帶來東西……那它是不是……也能收到東西?!能傳遞信息?!

這個想法一旦在驚恐和極度的混亂中滋生出來,立刻就像吸飽了恐懼養分的劇毒藤蔓,瘋長!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疑慮和膽怯,甚至壓倒了剛剛經歷的那份巨大的驚駭!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再次涌回了冰冷的四肢,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灼熱和……勇氣!

我幾乎是哆嗦著——因極度的恐懼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而哆嗦著——再次摸向那支快沒墨水的圓珠筆,再次撕下了一張空白的發貨單。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那薄如蟬翼的紙片。筆尖懸停在粗糙發黃的紙面上,凝滯了漫長的幾秒鐘,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

寫什么?寫“你是誰”?傻透了!告訴他“我收到了你的表”?告訴他“我看見那個像殺人兇手一樣的風衣男了”?告訴他這個古董店里彌漫著無法理解的詭異?

無數雜亂無章的念頭在腦中沖撞!每一個念頭都帶著刺耳的尖叫!

最終,那支廉價的圓珠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豁出性命般的、玉石俱焚的決絕!字跡因為手指無法控制的顫抖而顯得凌亂不堪、歪斜不定,每一個筆畫都浸透著無法掩飾的驚悸和試探:

表收到了。很舊。蛇。

言簡,意賅。帶著拋出去的回聲探測器般的試探,也根本無法掩飾字里行間透出的驚悚和冰冷。寫完,我捏著這薄得幾乎沒有任何分量、卻又仿佛承載著全部命運重量的紙片,再一次,帶著一種向未知獻祭般的姿態,將它塞進了那個仿佛通往地獄深處的、永遠散發著死亡般寒意的黃銅投信口。

這一次,紙片滑入黑暗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像一片枯葉墜入萬丈懸崖前的最后嘆息。

接下來,是等待。

真正意義上的煎熬開始了。

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在“拾遺齋”蒙塵的玻璃上,仿佛在演奏一曲單調又急促的送葬進行曲,又像是在瘋狂地催促著什么,或者是發出歇斯底里的警告。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黃銅投信口,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將全部的靈魂力量都凝聚在目光上,穿透那層厚重如同百年棺槨的木頭,洞穿那里面無邊無際、凝滯的黑暗,看清那里面……究竟連接著一個怎樣瘋狂而不可理喻的世界!

嗒……嗒……嗒……

只有墻上一臺不知停擺了多久、落滿灰塵的舊式掛鐘在詭異地走著秒針——但它真的在走嗎?還是只是我的心跳聲偽裝成了鐘擺?我的聽覺完全放大了每一絲細微的聲響,風聲、雨滴聲、老胡斷續的鼾聲、自己的呼吸聲……它們交織、盤旋,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末梢上瘋狂跳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一個吝嗇的老人在施舍砂礫。

就在我緊繃的神經如同一根被拉扯到極限、下一秒就要錚然斷裂的琴弦;就在我幾乎要崩潰地閉上眼睛,將剛才那“咚”的一聲悶響和此刻的煎熬通通歸結為自己精神過度緊張、瀕臨崩潰的妄想時——

“噗。”

一聲輕得如同幻覺般,幾乎難以捕捉的悶響。

從那個信箱——那個死寂的、沉默的、仿佛連時間都被凍結在其中的木頭盒子——內部傳來!

極其輕微。如同一個微小的氣泡在水底破裂。

但在“拾遺齋”這片死寂的空氣里,在我將全部聽覺神經擰成一股細細的探測器、高度聚焦的狀態下——這聲音卻清晰得如同在空曠的寂靜深谷里,投入了一顆萬噸重的巨石!

轟!

有東西!真的有東西回來了!

血液瞬間毫無征兆地猛烈沖上頭頂,臉頰滾燙得如同要燒起來!又在下一秒仿佛遭遇絕對零度的寒氣,瞬間凍結!全身的血管都像是被冰封住!極致的震驚混雜著一種即將揭開潘多拉魔盒的劇烈恐懼,將我整個人死死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只能僵硬地、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瞪著那雙因極度恐懼而無法轉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角落里的信箱!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像是在嘗試撞碎肋骨構建的牢籠,逃出生天!

幾秒鐘后。

或許是強大的、吞噬理智的求知欲(不!也許是純粹的自毀式好奇心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冒險因子在作祟),如同沉睡的火山終于沖破恐懼的冰層,猛烈地爆發出來!它壓倒了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懼!壓倒了所有安全的預警!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冰冷濕重的空氣!肺部瞬間被濃重的灰塵和霉菌的陳腐氣味灌滿!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

然后,我再次撲向了那個信箱!

顫抖的手指,此刻痙攣得如同羊癲瘋發作的病人,死死地扒住信箱底部那條救命稻草般的、細小裂縫的邊緣!指甲深深地摳進那些木質紋理的縫隙里!

指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探入那條狹窄得可憐的縫隙!

立刻!清晰無比的、屬于紙張的獨特干燥質地和微微粗糙的觸感!從冰冷、粗糙不平的木壁縫隙里傳來!撞擊著因極度緊張而異常敏銳的觸覺神經!

不是幻覺!真的存在!

我死死地屏住呼吸!整個世界的聲囂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隔絕。小心翼翼地、用那早已因恐懼而冰冷僵硬的指甲尖,沿著那張紙片平滑的邊緣滑動,尋找一個可以施力的點。

找到了!指甲尖巧妙地扣住了紙片的一角!

一點一點,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如同考古學家從凝固的火山灰中剝離一份脆弱的千年古籍,又像在拆除足以毀滅一切的定時炸彈的引信。我能感覺到指腹下那紙張堅韌與脆弱并存的質感。

紙片那疊好的、硬挺挺的邊緣,一點點地、無聲無息地,從那條狹窄黑暗的縫隙里,被我摳了出來……

終于!一整張折疊得整整齊齊、四角方正得如同用尺子比量過一樣的紙片,被我從那神秘的深淵邊緣抽了出來!

它躺在我的掌心。微微帶著一絲寒意。紙張泛著均勻的、溫和的黃色,如同被歲月的陽光溫柔地撫摸過。質感厚實而粗糙,帶著明顯的纖維紋理感,絕非現代那種光滑潔白的打印紙或廉價薄脆的發貨單所能比擬!這是屬于舊時光的觸感。

我顫抖著手指,如同開啟一個封存了百年的秘密。一層層,緩慢而仔細地將它展開……

筆跡,映入眼簾。

是鋼筆寫就的。深藍色的墨水,飽滿而銳利,力透紙背!

每一個字都端正,清雋,挺拔!帶著一種屬于另一個時代的、從容不迫的筋骨和風骨,撲面而來: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蘇晚女士臺鑒:

冒昧驚擾,實非得已。鄙人顧硯舟,現于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任律師一職。驚悉女士竟能收悉鄙人所投之物,駭異之余,亦覺冥冥之中或有天意指引。

此表關乎一樁懸案,疑云重重,兇險萬分。案發于三日前,榮昌商會副會長陳啟明先生于其寓所內遇害,死狀凄慘。現場勘查,除財物洗劫一空之假象外,唯于死者緊握之手中,發現此枚蛇形銅戒。戒指內側,刻有極細微之商會標識。

此戒乃關鍵證物,亦為催命符咒。兇徒身份未明,然其手段狠辣,且似對商會內部事務知之甚詳。鄙人受托調查,甫一接手,便覺處處掣肘,暗流洶涌。今晨更覺似有不明視線暗中窺伺,如芒刺在背。

此信倉促,萬望海涵。女士身處異時,竟能觸及此物,其間玄奧,匪夷所思。然此戒與兇案牽連至深,兇徒恐仍在搜尋,其人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懇請女士務必謹慎!此物萬不可示于人前!若有異常,速速遠離!

情勢危急,余言后續。盼復。

顧硯舟頓首

宣統二年辛亥月丁未日

宣統二年……辛亥月……丁未日……

1910年!

宣統二年,就是公元1910年!辛亥月,指的是哪個月?丁未日,又是哪一天?!

每一個字,都如同從萬丈冰窟里鑿出的冰塊,帶著穿透時空的刺骨寒意!狠狠地砸進我的眼睛!刺入我的腦海!凍結了我的思維!

顧硯舟……律師……榮昌商會副會長……陳啟明……謀殺案……蛇形戒指……兇徒在暗處窺伺……警告……

所有的字眼都在腦海中瘋狂地旋轉、沖撞!如同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信息漩渦!

“此物萬不可示于人前!”

“若有異常,速速遠離!”

這兩句警告,如同烙印般深深燙在我的神經上!最終,所有爆炸般的信息碎片,都狂亂地匯聚成一個冰冷刺骨、足以讓血液凍結的焦點——

蛇形戒指!死者手中緊握的關鍵證物!兇徒仍在搜尋的目標!

我猛地抬起頭!視線像被無形的利箭射中!驚恐萬狀地、毫無章法地掃射出去!投向“拾遺齋”那扇骯臟污濁的玻璃門!

門外!

鉛灰色的、連綿不絕的沉重雨幕,籠罩著狹窄破舊、彌漫著濕漉漉生活氣息的老街。零星的幾個行人撐著暗色的雨傘,行色匆匆,步履急迫,被雨水暈染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快速移動的灰色剪影。

然而!

就在斜對面!那家早已倒閉多時、破舊的卷簾門緊閉、門上歪歪扭扭掛著“出租”褪色紙牌的小店鋪——它的屋檐下!

一個身影!

一個身影突兀地、一動不動地、像生了根一樣釘在那里!

他沒有打傘!穿著一件質地看起來頗為挺括、顏色是深灰色的立領風衣!身形高瘦,在模糊的雨幕背景下,像一根筆直刺向地面的鐵釬!雨水無情地順著他的帽檐流淌下來,匯成道道細小的水線,滴滴答答,滴落在他腳下濕漉漉的水洼邊緣,濺起微小的水花。帽檐壓得極低、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下一個線條冷硬、削薄、如同刀劈斧鑿般不帶一絲暖意的下頜。

他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尊真正的、失去了生命的石雕。

而他那僵硬冰冷、如同無機物般的身姿……面向的方向!

赫然正對著——“拾遺齋”的大門!

就是他!

昨天午后!前天傍晚!那個總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同幽靈般徘徊在“拾遺齋”附近巷口或隔壁屋檐下的男人!那個每每出現,都讓我莫名地感到心悸、后背無端竄起陣陣寒意、如同被某種冷血動物盯上的身影!

隔著厚重骯臟的玻璃門,隔著密密麻麻、扭曲視線的密集雨簾,隔著至少二三十米的冰冷距離——

一種毫無道理的、冰冷刺骨的、帶著赤裸裸毫不掩飾的強烈惡意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這重重無形的物理阻隔!

牢牢地!死死地!鎖定在我身上!

我的目光,如同被不可抗拒的因果鏈條牽引著,也死死地釘在了他——那個風衣男人——插在深灰色風衣口袋里的右手上!

那個口袋鼓鼓囊囊!里面明顯緊緊握著什么東西!堅硬的輪廓頂開了挺括的面料,凸現出一個圓形!那圓形物體的棱角,即使在雨水浸潤下模糊的景象中,依然能清晰地勾勒出!

就在他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抬了抬下頜的瞬間——也許只是輕微地移動了一下重心——那風衣口袋的邊緣,被緊繃的布料牽動了一下!

一抹極其短暫!卻又在灰暗陰冷的雨幕背景下顯得無比清晰的!

黃銅色!的冰冷光澤!

在那里!

一閃!即逝!

像一道致命的冰冷刀光!

形狀!大小!

與……與……我剛剛藏進抽屜最深處的那塊黃銅懷表……表蓋上盤曲昂首的蛇形紋飾,一模一樣!

與顧硯舟信中描述的、冰冷地躺在那個遇害副會長陳啟明僵死手掌中的——蛇形戒指,也一模一樣!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威力足以毀滅認知世界的驚雷!在腦海最深處毫無征兆地炸開!

所有的線索!百年前的警告!眼前的恐怖凝視!那道一閃而逝的蛇形黃銅冷光!

在電光石火間,被一根無形而冰冷的命運之線,瞬間串聯!擰成了一道指向絕境的死亡絞索!

顧硯舟焦急的、帶著鐵銹般血腥氣息的警告聲,如同跨越百年的警鐘轟鳴,在我耳畔實質化地轟然回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我的心臟:

“兇徒恐仍在搜尋!”

“其人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

“萬不可示于人前!”

“若有異常!速速遠離!”

寒意!徹骨的寒意!

如同一條潛伏在腳底的玄冰毒蛇,倏然間沿著脊椎骨瘋狂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凍結了流動的血液!甚至連思維都在這一瞬間被凍僵、冰封!

心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冰手攥住,又被猛地松開的彈弓拉扯!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規律地沖撞!每一次劇烈的搏動都帶來強烈的、窒息般的沉悶鈍痛!太陽穴突突地狂跳!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出現大量的雪花噪點!

是他!

顧硯舟正在追查的!

來自……1910年的……兇徒!

那個在大洋彼岸、一百多年前殺了榮昌商會副會長陳啟明的冷血殺手!

他看到了?!他通過那枚該死的蛇形戒指……或者別的什么我根本無法理解、只能稱之為魔法的恐怖方式……看到了我?!

找到了……我?!

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時光壁壘?!

這個認知的沖擊力太過恐怖!巨大的、純粹的、無邊無際的絕望般的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瞬間沒頂而來!將我從頭到腳徹底淹沒!窒息感扼住了喉嚨!像一條濕冷的巨蟒纏繞上來!

跑!快跑!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顧硯舟的警告在我混亂到極致的腦中瘋狂尖叫!每一個字都在拉扯著求生的本能!

“呃啊……”喉嚨里發出被扼住般的抽氣聲。但我雙腿軟得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絡!根本……不聽使喚!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牢牢地焊死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

店外!那個屋檐下的!雨幕中的深灰色身影!像一個用絕望和死亡澆筑的符號!牢牢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成了整個恐怖世界的唯一注腳!

他動了嗎?他是不是在靠近?!他是不是走過來了?!那腳步聲是不是……是不是……已經穿透了密集的雨聲和厚重的墻壁?!

混亂!極致的混亂!恐懼!如海嘯般的恐懼!撕扯著我的神經!

抽屜!那張信紙!顧硯舟!對!告訴他!必須告訴他!告訴他兇手就在這里!就在門外!就在2024年!就在這個該死的時刻!

這個念頭,像垂死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給了我一絲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卻足以點燃行動的力量!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地再次撲回到柜臺邊!手指抖得像嚴重癲癇發作病人的指尖!幾乎握不住那支輕飄飄的圓珠筆!

粗暴地拉開那個藏著所有秘密的抽屜!發出刺耳、撕心裂肺般的摩擦聲!我的手指在那一堆廢棄的包裝紙片里瘋狂地翻攪!像挖掘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紙!筆!給我紙!給我筆!

終于抓到一張巴掌大的碎紙片和一支筆!手指因為劇烈顫抖,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瘋狂地劃動!紙面被戳破!發出“刺啦”的撕裂聲!字跡潦草!扭曲!如同被魔鬼附體的鬼畫符!每一個筆畫都浸透了純粹的、瀕死的驚惶!

他來了!就在店外街對面!戴風衣帽子!右手口袋里有蛇形戒指!他在看我!他要殺我!兇手是商會會長!一定是!戒指是商會的!

寫完最后那個猙獰的感嘆號!最后一個扭曲變形的“的”字!我甚至都來不及、也沒法控制手指去將那被冷汗浸得微微發軟、邊緣已經起皺的紙片折疊!將它用力卷成一卷!

然后,像一個絕望的信徒將最后的禱文擲向神龕,用盡全身殘存的那一點點力量!帶著對生的最后一絲渴望!狠狠地將那個小小的、承載著求救呼喊的紙卷!

塞進了那個冰冷的、如同通往無盡深淵的黃銅投信口!

紙張像被黑洞吞噬的光,瞬間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做完這一切,全身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那個黑洞般的信箱徹底抽空了!

“噗通”一聲!

我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人順著冰冷堅硬的柜臺邊緣,無力地滑坐下去!重重地跌落在滿是塵埃和細碎垃圾的地面上!

蜷縮在柜臺投下的那片狹窄陰影里,死死地、用盡最后力氣地抱住膝蓋!

身體抖得像在暴風雨里、深秋枝頭上掙扎的、最后一片枯葉!止不住地劇烈顫抖!像寒風里即將被吹滅的燭火!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撞擊聲在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恐怖。

完了嗎?就這樣結束了嗎?

周圍的世界只剩下無限放大的雨聲!沖刷著這個絕望的囚籠!里間老胡那規律得如同悶雷般的鼾聲,像另一個世界飄來的、空洞的安魂曲!遙遠而不真實。

而那扇污濁的玻璃門外!那個如同索命惡鬼般、代表著跨時空殺機的深灰色身影!在模糊的雨幕背景中凝固!成了我感知里唯一的存在!每一寸神經都聚焦其上!他動了嗎?是不是已經穿過了馬路?那沉重的!像死神點名般的腳步聲!是不是……已經回蕩在死寂的店門口?!

時間!在極度的、足以撕裂靈魂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流逝都伴隨著心弦崩斷般的脆響!拉長到仿佛永恒!又仿佛只是短暫到無法察覺的一瞬!

我蜷縮著!等待著最終的宣判!祈禱著那封投進深淵的信能帶來奇跡……或者……僅僅是更快地帶來終結……

就在心神即將徹底被恐懼的黑暗吞噬的臨界點上——

“噗。”

那聲熟悉的、如同石子墜入深潭般的輕微悶響!清晰無比地!再一次!從那個該死的信箱內部傳來!

回信!顧硯舟的回信!他……收到了?!

絕望的黑暗沼澤中!驟然亮起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帶著滾燙溫度的希望火苗!

我幾乎是憑借一種原始的求生本能!用盡身體殘存的最后一點點力量!手腳并用!像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人間的孤魂!猛地從冰冷的地上彈起來!

再一次!不顧一切地撲向角落的信箱!

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恐懼和急迫而變得僵硬如鐵鉤!指甲在粗糙的木縫邊緣毫無知覺地用力刮蹭!發出令人牙酸的“嗤啦”聲!指甲邊緣瞬間撕裂!傳來尖銳的痛楚和溫熱液體(血液)滲出的感覺!但我完全感覺不到!我只想拿到那張紙!

指尖如同瀕死者的最后掙扎,瘋狂探入!摸索!摳挖!終于!再一次無比明確地、牢牢地觸碰到了紙張的質感!折疊的棱角!

用盡殘存的力氣!我一把將它從那條狹窄的縫隙里狠狠拽了出來!

展開信紙!

依舊是那種厚實泛黃、觸感粗糙的舊式信紙!依舊是顧硯舟那清雋有力、如刀刻斧鑿般的字跡!

然而!這一次!那些深藍色的墨跡!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烈到要滴出血來的驚恐和急促!字跡凌亂不堪!筆畫狂放飛走!甚至有幾處落筆之處,因為用力過猛,大顆的墨點像失控濺出的墨淚,“啪”地在紙上洇開、化開一小團深藍色的恐怖印跡!更觸目驚心!更讓人魂飛魄散的!是在信紙的左下角!沾染著幾滴已經凝固、變成深褐色、如同干涸焦油的——

血跡!

斑斑點點的暗褐血跡!像垂死者臨終前噴灑的遺言!

作家929Uhm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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