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望仙集就跟開了鍋似的,徹底沸了!呼啦一下,數不清的流光“嗖嗖”往上躥,全都奔著昆侖山頂那頭去。仙鶴清啼,靈舟挨挨擠擠戳破云層,各家門派的旗子嘩啦啦響,好一派“萬仙來朝”的熱鬧!
烈陽宗這邊也繃緊了弦兒。趙長老換了一身簇新的赭紅長老袍,腰板挺得溜直,臉繃得像塊生鐵,眼神刀子似的掃過自家隊伍。劉管事帶著幾個得力手下,腳不沾地,點人、查貨,嘴里不停叨叨“都打起精神”、“仔細些個”,腦門兒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兒。最打眼的,是那輛靈獸車。林昭(明昭)裹在一件厚實的毛領披風里縮在車里,小臉兒比剛擦的羊脂玉還白三分。云娘緊挨著她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又輕又柔:“妹妹,再忍忍,馬上就到了。”車窗邊,燕九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眼里的興奮勁兒藏不住,活像個頭回逛廟會的娃兒。隊伍最后頭,蕭序騎著一匹普通黑鱗馬,氣息收斂得像個普通護衛的影子,沉默得嚇人,只有那深潭似的眼睛,在車簾被風撩起的剎那,會不著痕跡地掃過林昭的身影。
“出發!”趙長老聲音不高,卻像銅錘砸鐵,砸得人心一凜。
隊伍立刻動了起來,匯入上山的人流。越往上走,靈氣越濃,幾乎凝成霧紗。普通人吸一口都覺得神清氣爽,可對林昭來說,卻像有針在扎。
她的眼睛死死盯在前方——晨曦中,那扇百丈高、通體由萬載玄玉雕琢的巨門越來越清晰!“凌霄仙宗”四個古篆大字,在微亮的天光下,流淌著刺骨的寒芒!
就是這兒!三百年前的屈辱和絕望瞬間撕碎一切偽裝!仿佛那雙冰冷的手又一次撕扯她的華服!碎星劍刺穿金丹的劇痛再次貫穿全身!沈星崖那張絕情的臉!江南舟漠然移開的目光!宿洵假哭下的惡毒!還有……父親那道如同山崩般扭開的背影!無數怨恨的浪潮在她腦中轟然炸開,幾乎將她吞沒!
嗡——!手腕上無形的鎖鏈驟然滾燙!一股毀滅的戾氣火山般從心底炸開!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死死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拉回一絲理智,但身體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披風的毛領簌簌作響。
“林姑娘?是冷嗎?”云娘立刻察覺到她的異樣,更緊地握住她冰涼濕膩的手,“手怎地這般冰?”
林昭喉嚨發緊,費力地擠出聲音:“沒…不冷…山風…急了點……”她飛快地低下頭,眼底翻涌的血紅被她強行壓住。呼吸間,那股陳年血腥味兒揮之不去。
幾乎同一時間!車簾外黑鱗馬上的蕭序,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搭在韁繩上的指節猛地收緊,骨節微微泛白。一股霸道絕倫、冰寒刺骨的魔元,順著無形的鎖鏈瞬間刺入林昭即將沸騰的血脈!
林昭整個人驟然一僵!那力量冷酷又帶著難以言喻的秩序感,蠻橫地將她體內失控的戾氣和鎖鏈灼熱死死摁住!刺骨的寒意席卷四肢百骸,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冰封了她滾燙混亂的腦子,連那狂跳的心臟也被一只無形大手狠狠按回胸腔!
她猛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將那股沸騰的恨意澆熄。目光銳利起來,不再看那扇該死的山門,而是死死鎖住窗外——崗哨位置,巡邏弟子路線,遠處隱約的陣法靈光……復仇大計,容不得半點閃失!
隊伍終于擠上山頂巨大的白玉廣場。人山人海,喧囂震天!一股無形的威壓籠罩全場,透著凌霄仙宗不容置疑的威嚴。身穿月白鑲金邊道袍的執法弟子們,神色冷峻地盤查著每一隊人馬。
“烈陽宗,到!”劉管事趕忙上前,恭敬遞上令牌和名冊。
負責他們這塊的是個面容清瘦的年輕弟子,胸前金丹期的徽記醒目。他接過東西,目光冷冷掃過名單,隨即抬起眼,眼神刀子般刮過烈陽宗眾人。視線最終釘在靈獸車上,眉頭立刻擰成疙瘩。
“車內何人?”他聲音不大,金丹初期的威壓卻清晰壓下,透著不耐,“門規森嚴,為何不下車受檢?”語氣雖然維持著大宗門弟子的矜持,但那審視和質詢的味道明顯。
趙長老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姿態放得足夠低,臉上卻是一派長輩的沉穩:“仙使辛苦。絕非有意怠慢門規。車內乃我宗弟子林昭,前番黑風峽魔災中遭受重創,根基受損,至今元氣大傷,行動尚且勉強,且心神受擾,見人極易驚悸。貿然下車,恐生不測。”說著看向劉管事。劉管事機靈地立刻奉上一枚玉簡:“仙使請過目,此乃診斷記錄與黑風峽影像副本,千真萬確。”
那金丹弟子接過玉簡,神識一掃便知。抬眼再次看向車窗縫隙——少女慘白著臉,眼神渙散驚懼,死死蜷縮在同行女子懷里(云娘配合地緊緊護著),身體微顫,確實一副重傷難支、魂魄驚悸的模樣,演不出半分虛假。
金丹弟子眉頭鎖得更緊,目光銳利地轉向車旁站著的蕭序、燕九、云娘三人。“這三位?”聲音里的不耐煩不再掩飾,但終究是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非貴宗之人?氣息駁雜!趙長老,貴宗帶外人同行,此舉……不合規矩吧?”雖然稱呼“長老”,但那質問的語調依舊帶著上宗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在趙長老略顯老態的面容和林昭車里的病容上掃過,隱含著一絲“多此一舉帶來麻煩”的不悅。
趙長老臉上皺紋更深,但脊梁挺得更直:“仙使容稟。事出有因。這位蕭道友,”他指向蕭序,加重了語氣,“正是那日在危急關頭深入險境,從魔物爪下救下林昭性命的恩人!若無他出手,今日老朽帶的恐怕就真是一具尸骸了!這位燕九少俠與其師妹云娘,一路患難相護,亦有救護之義。三人修為尚可,敬仰仙宗盛會,趙某感念其恩,更不忍拂傷患弟子之托,故做此主張。林昭之父,亦是我宗為護眾弟子而隕落的忠烈之士。此番通融,實屬無奈,只為穩妥照料于她。趙某擔保,他們定會安分守己,不給貴宗添一絲麻煩!”話軟中帶剛,情、理、忠烈之后全擺上臺面。
直到趙長老點到自己名字,蕭序才抬起眼皮,那雙深紅如血的眼眸平靜地迎上金丹弟子的審視。他周身氣息普通得像塊路邊的石頭,聲音也平穩無波:“在下一介散修。救人……只是路過順手,不忍見她隕落荒野。”簡單,冷淡。
燕九趕緊在旁邊咧嘴一笑,帶點市井的討好:“仙使大人您明察秋毫!我們就是好心來送林姑娘回仙宗的,絕無歹意!規矩懂,懂!”
金丹弟子銳利的目光在蕭序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試圖看穿這石像般的沉默。結果一無所獲。燕九的咋呼也無甚出奇。他瞥了一眼趙長老花白的鬢角,又看看車里那羸弱的身影,眼神深處那點輕視終究淡了些,轉為公事公辦的冷硬。規矩還是要講的,但下宗長老的面子和“忠烈之后”的情由確實能壓一壓那點不情愿。
“罷了。”他終于開口,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少了那份凌人盛氣,“念在情有可原,又是‘忠烈之后’,便準其同行。進去吧。都規矩些,莫要生事,否則嚴懲不貸!”他銳利的目光重點掃過蕭序三人,最后對趙長老微微頷首:“趙長老,既是你做保,望約束好你的人。”算是給了臺階,但也定了規矩。
“多謝仙使通融!”趙長老立刻拱手致意,不卑不亢。劉管事趕緊招呼大家跟上。
靈獸車轱轆碾過光潔如鏡的玄玉門檻——
“哇...老天爺...”幾乎在車輪落地的同時,云娘的驚嘆就忍不住在耳邊響起。她從車窗縫隙向外拼命張望,眼睛瞪得溜圓,“瞧瞧這地界兒!鋪路的石頭都冒光!空氣都甜滋滋的,吸一口神清氣爽...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吧?”那濃郁到化不開的靈氣,讓她這個初踏仙途的凡人又是新奇又是敬畏。
“嘿嘿嘿!云娘你這就少見多怪了!”燕九那顆腦袋也擠到了另一邊的窗邊,下巴頦都快掉下來,“看見沒看見沒?前頭那大殿頂上的雕花,瞅著像是鳳凰?活的吧?那云霧里頭影影綽綽的是不是鶴啊?哎呦喂這陣仗...咱們黑風寨...啊不,咱們黑風鎮最熱鬧趕大集那天跟這兒一比,連個屁都算上不!”他激動地手舞足蹈,聲音不小,惹得旁邊路過的一個凌霄弟子斜睨了一眼,鼻孔里哼出點冷氣。
濃郁的靈氣浪潮般涌入車廂,瞬間裹住了縮在披風里的林昭。
溫...暖?一股被遺忘在三百年前、屬于“明昭”時才熟悉的精純暖流涌來。但幾乎在皮膚觸到的瞬間,一股腐朽冰冷的鐵銹味兒、混著陳年血漬的絕望感,猛地從骨髓最深處炸開!喉嚨里瞬間堵滿了那冰冷青石板上自己鮮血粘稠摩擦的味道!這暖流對她來說,就是最烈的毒!
嗡——!劇烈的惡心感像只拳頭,狠狠搗進她的胃里!她身體猛地一僵!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抽氣從厚厚的毛領里擠出來。
“林妹妹?”云娘正新奇著,立刻敏銳地察覺到懷里的嬌軀瞬間繃得像塊鐵板,呼吸都屏住了。她趕緊收回外面的目光,低頭更緊地抱住林昭,手撫上她的背,聲音壓得又輕又急,“怎么了妹妹?是不是這仙氣兒太沖了?身上又不舒坦了?快靠著姐姐,緩緩...”她感覺到林昭的身體在抑制不住地細微顫抖,指尖冰涼。
“吵吵什么!小點聲!別驚擾了妹妹!”外面的燕九也聽見動靜,趕緊縮回脖子,只敢拿眼角去瞟,臉上剛才咋呼的興奮勁兒早被擔憂蓋了下去。
——就在那股冰冷的死氣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幾乎要沖破偽裝,讓她干嘔出聲的剎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林昭’!緩息!”
聲音本身就像一塊最硬的寒鐵,瞬間砸進林昭混亂識海的中心,將那瀕臨破碎的“驚弓之鳥”假象強行焊接回原位!并非壓制沸騰的恨,而是強行穩住她即將崩塌的“重傷虛弱、對靈力不適”的人設!保證任務!
“……”林昭喉頭重重滾動了一下,強行將那口頂到嗓子眼兒的濁氣咽下。身體驟然放松,徹底軟倒在云娘臂彎里,額頭死死抵在溫軟的肩頭。寬大的毛領掩蓋下,她的嘴唇抿得發白,牙根咬得生疼,只有身體細密的、無法自控的顫抖泄露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虛弱與生理性的余悸。
“嚇死姐姐了...”云娘長吁一口氣,抱著懷里的人,也不敢再張望仙境了,只能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快速后退的流光玉道和遠處巍峨宮宇的輪廓,那些在燕九眼里的壯觀奇景,此刻只映照出她懷中人的痛苦,讓她心里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有外門執事前頭引路。隊伍沿著寬闊的玉石路往里走。沿途殿宇樓閣,靈氣氤氳,仙禽悠閑,奇花盛開,處處彰顯著霸主宗門的底蘊。
然而這一切,對林昭來說如同無數鈍刀割肉。看那方向…那是“聆風”小樓嗎?她曾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地方,如今掛著陌生的“清韻軒”匾額!左轉…通往練劍坪的路?呵…桃樹下年少輕狂的誓言猶在耳邊…再往前…“漱玉池”!水霧彌漫,流光閃爍。池邊亭子里,幾個身著瑤光仙府月白裙衫的女弟子巧笑嫣然。其中一個看不出什么門派的曼妙深姿,正將手輕輕搭在……江南舟的手臂上?是…玄天宗的宗主之女嗎?那個人!一身淡青云錦,姿容清雅出塵,側對著這邊溫言淺笑。三百年歲月竟似未曾給他留下任何痕跡!依舊是那位高高在上、宛如謫仙的凌霄首席!
林昭死死咬住牙關,舌尖血腥彌漫。她猛地將目光從那張虛偽溫潤的臉上撕開,死死釘在前方引路執事后背,任由云娘扶著。寬大披風掩蓋下,她身體因過度壓制而微微痙攣。眼底那片“驚恐”的濃霧深處,所有翻騰的怨毒、殺意、悲憤,最終被強行壓縮、凝聚,化為一片深不見底、淬了萬年寒毒的黑冰!鎖鏈在腕,簫序在后!凌霄已在腳下!爹,沈星崖,江南舟,宿洵……欠我的,拿命來填!一刻…也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