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笑那間小小的出租屋，此刻成了風暴過后唯一的避風港。空氣里還殘留著酸辣粉濃烈霸道的氣味——那是唐笑笑強行塞給蘇晚的“療傷圣品”。蘇晚蜷縮在沙發(fā)一角，身上裹著唐笑笑的卡通毛毯，濕漉漉的頭發(fā)終于被吹干了，蓬松地散在肩頭，卻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她小口小口地啜著滾燙的姜茶，熱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卻怎么也暖不到冰涼的指尖。

茶幾上，她的舊帆布包敞開著口，像一道難堪的傷口。里面散落的東西已經被唐笑笑一樣樣清理出來，攤開在桌面上：那本被雨水和泥泓徹底毀掉的簡歷，紙張皺縮粘連，照片上模糊的笑容像在哭泣；屏幕碎裂的手機，電量只剩可憐的一格；摔裂了杯底的馬克杯，“創(chuàng)思廣告”的標識斷成兩截；還有那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藥瓶，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一堆濕漉漉的零錢旁邊。標簽被水泡得完全模糊、脫落，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瓶子，像一顆沉默的、不祥的啞彈。

唐笑笑盤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捏著幾張同樣濕透、字跡暈染的求職簡歷復印件，眉頭擰成了疙瘩。她看看簡歷上“期望薪資”后面那個卑微的數(shù)字，再看看蘇晚失魂落魄的樣子，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她猛地抓起沙發(fā)上那個被蘇晚帶回來的、印著“創(chuàng)思廣告”的裂口馬克杯，高高揚起——

“別！”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惶的沙啞。

唐笑笑的胳膊頓在半空，杯口猙獰的裂痕對著天花板。她看著蘇晚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最終還是狠狠地、重重地把杯子摜回茶幾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媽的！這破公司！還有周揚那個人渣！李扒皮那個老妖婆！”她氣得胸膛起伏，抓過旁邊一個印著夸張卡通圖案的抱枕狠狠捶打，“晚晚，你等著！等姐發(fā)達了，第一件事就是買下創(chuàng)思，讓李扒皮天天給你擦鞋！讓周揚那個軟飯王跪著唱征服！”

發(fā)泄般的狠話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蘇晚扯了扯嘴角，想給好友一個安撫的笑，卻發(fā)現(xiàn)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厲害。她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個光禿禿的藥瓶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伸了過去，冰涼的玻璃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她默默地擰開瓶蓋，里面還有小半瓶白色的圓形藥片，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她倒出一粒，沒有水，就那么干澀地、艱難地咽了下去。喉間一陣強烈的異物感，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吞下那苦澀的藥味和更苦澀的情緒。

“這什么藥？感冒了？”唐笑笑注意到她的動作，湊過來，拿起藥瓶晃了晃，又對著瓶口往里看，“標簽都沒了？你什么時候買的？醫(yī)生開的嗎？別亂吃啊！”

“……嗯，沒什么，維C。”蘇晚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描淡寫，迅速從唐笑笑手里拿回藥瓶，擰緊蓋子，塞回了帆布包的最深處，動作快得有些倉惶。那個動作，像是在掩埋一個不能見光的秘密。

唐笑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蘇晚已經低下頭，避開了她的視線，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毛毯的邊緣。空氣一時間有些凝滯，只剩下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車流聲。

就在這時，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在茶幾上頑強地震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屏幕上跳躍著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是催債？還是……陸氏？那個男人冰冷的聲音和“十倍清洗費”的威脅瞬間攫住了她的神經。她盯著那跳動的屏幕，指尖冰涼，遲遲不敢去碰。

“接啊！怕什么！”唐笑笑一把抓起手機，塞進蘇晚手里，“是福不是禍，是禍姐替你扛著！萬一是面試通知呢？”

蘇晚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劃開了接聽鍵。她甚至沒來得及開口說“喂”，一個略顯刻板、公事公辦的女聲就從聽筒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請問是蘇晚女士嗎？”

“……我是。”蘇晚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您好，這里是云圖設計工作室。我們收到了您投遞的簡歷，看到您有‘創(chuàng)思廣告’的項目經驗。我們這邊正好有一個急招的平面設計師職位，要求能立刻到崗參與一個快消品牌的包裝設計項目。不知道您下午兩點半是否有時間過來面談一下？”

云圖設計？蘇晚在腦子里飛快地搜索著。一個規(guī)模不大、在業(yè)界口碑還算穩(wěn)健的工作室。她確實在某個絕望的凌晨，海投簡歷時順手投過。一股微弱的、帶著酸澀的希望火苗，倏地在冰冷的心底燃起。

“下午兩點半？”蘇晚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快一點了。時間很趕。

“是的。地址稍后短信發(fā)給您。希望您準時。”

“好的！我一定準時到！謝謝您！”蘇晚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拔高。

電話掛斷。幾乎同時，一條短信提示音響起，清晰地顯示著面試地址和“云圖設計”的落款。

“看！我就說！”唐笑笑興奮地一拍大腿，跳了起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云圖我知道，雖然比不上創(chuàng)思那種大廠，但活兒正經，不拖欠工資！晚晚，機會來了！快快快！洗澡換衣服！姐給你挑戰(zhàn)袍！”

希望像一劑強心針，暫時驅散了盤踞在蘇晚心頭的陰霾和藥片帶來的昏沉感。她顧不上疲憊，被唐笑笑推進了狹小的浴室。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身體，也似乎沖走了一些咖啡館殘留的黏膩和屈辱感。她換上唐笑笑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唯一一套還算正式的米白色通勤套裝——雖然尺寸略大，但熨燙得平整。唐笑笑甚至翻出自己壓箱底的、只舍得在年會時涂的豆沙色口紅，強行給蘇晚蒼白的唇抹上一點血色。

“完美！”唐笑笑退后一步，看著鏡子里煥然一新的蘇晚，打了個響指，“記住，晚晚！你是最棒的！讓那個云圖的HR見識見識什么叫實力！什么狗屁周揚陸扒皮，都給姐爬！”

蘇晚看著鏡子里那個被強行武裝起來的自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雖然眼底的疲憊和一絲不安依舊無法完全掩蓋，但至少，脊梁是挺直的。

下午兩點二十分，蘇晚按照短信地址，站在了“云圖設計工作室”的門口。這間工作室位于一棟稍顯陳舊的寫字樓里，門面不大，玻璃門擦得還算干凈，能隱約看到里面忙碌的人影。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前臺是個正在涂指甲油的年輕女孩，抬眼皮掃了蘇晚一眼，懶洋洋地指了指旁邊一個靠墻的藍色塑料椅：“填表，等著。”

蘇晚依言坐下，拿起桌上釘在一起的應聘登記表。表格設計得很簡陋。她拿起筆，開始認真填寫。當寫到“離職原因”那一欄時，筆尖頓住了。創(chuàng)思廣告……李總監(jiān)……白薇薇……她咬了咬下唇，最終只寫了四個字：“個人發(fā)展”。

填完表交給前臺，前臺隨手往旁邊一疊文件上一扔，繼續(xù)涂她的指甲油。蘇晚安靜地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墻上的掛鐘指針已經指向了兩點四十分，依舊沒有人來叫她。工作室里傳來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和隱約的討論聲，卻都與她無關。一種熟悉的、被忽視的冰冷感，慢慢爬上心頭。希望的火苗，在等待中一點點微弱下去。

終于，在接近三點的時候，一個穿著皺巴巴格子襯衫、頭發(fā)油膩、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從里面一個隔間探出頭來，手里捏著蘇晚剛填的表，皺著眉，語氣很不耐煩：“蘇晚？進來吧。”

蘇晚跟著他走進一個狹小的會議室，空氣里彌漫著煙味和外賣盒子的油膩氣息。男人把簡歷隨手扔在堆滿雜物的會議桌上，自己一屁股坐下，翹起二郎腿，也沒讓蘇晚坐。

“蘇晚是吧？創(chuàng)思出來的？”男人推了推眼鏡，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掃視，重點在她那身明顯不合體的套裝上停留了幾秒，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創(chuàng)思最近那個‘煥彩’系列化妝品包裝，是你做的？”

蘇晚心里一沉。“煥彩”系列，正是李總監(jiān)剽竊了她核心創(chuàng)意、最后署了自己名字的項目！

“項目整體是團隊完成的，我參與了前期概念和視覺設計……”蘇晚謹慎地回答，試圖解釋自己負責的具體部分。

“行了行了，”男人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她，“團隊項目，誰知道你具體干了啥？我們要招的是能獨立擔綱項目主設計的人，不是打雜的。”他拿起簡歷，手指在那條“期望薪資”上點了點，發(fā)出一聲嗤笑，“你這要求……呵，創(chuàng)思出來的就這水平？我們這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也就拿這個數(shù)。”

赤裸裸的貶低和羞辱！蘇晚的指甲再次掐進掌心。她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么面試，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下馬威！是李總監(jiān)那只無處不在的黑手在作祟！

“另外，”男人放下簡歷，身體微微前傾，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猥瑣的探究，“聽說你在創(chuàng)思……作風有點問題？跟客戶？還是跟……同事？”他意有所指地拖長了語調，“我們工作室雖然不大，但很注重團隊風氣的，可不能有什么害群之馬啊。”

嗡——！

蘇晚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所有的屈辱——暴雨中的狼狽，咖啡館的咖啡漬，被扣留的身份證，還有此刻這盆兜頭潑來的污水——瞬間在她腦中炸開！憤怒像熔巖一樣灼燒著她的理智，幾乎要將她吞噬！她猛地攥緊了拳頭，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滿臉油膩、滿嘴噴糞的男人。就在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抓起桌上那個骯臟的煙灰缸砸過去的瞬間——

“叮。”

一聲清脆的電梯抵達提示音，突兀地在會議室外略顯嘈雜的辦公區(qū)響起。

緊接著，一陣輕微的、卻足以讓整個開放式辦公區(qū)瞬間陷入死寂的騷動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電話鈴聲戛然而止，連那個格子襯衫男人都下意識地閉上了嘴，疑惑地扭頭看向會議室磨砂玻璃門的方向。

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隔著薄薄的門板，無聲地彌漫開來。

格子襯衫男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外面的異常，臉上那副刻薄猥瑣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不定。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條門縫，探頭往外看去。

蘇晚站在原地，劇烈的喘息尚未平復，身體因為憤怒而緊繃。她順著那條門縫，也下意識地向外瞥了一眼。

僅僅一眼。

她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結。

透過門縫，她看到了外面辦公區(qū)鴉雀無聲的景象。所有員工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自己的工位上，目光齊刷刷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聚焦在入口處。

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裝，一絲不茍地包裹著寬肩窄腰的身形，如同最冷硬昂貴的雕塑。深邃的眉眼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凌厲，鼻梁挺直，薄唇緊抿，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正是陸景珩！

他像是巡視自己領地的帝王，冷漠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這間狹小、雜亂、彌漫著廉價煙味和外賣氣息的工作室，每一個被他目光掠過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他的特助陳鋒，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安靜地站在他側后方半步的位置。

陸景珩的目光，似乎漫不經心地在格子襯衫男人拉開的門縫處停頓了零點一秒。那目光冰冷、銳利，像手術刀般精準地刮過格子襯衫男人瞬間慘白的臉，然后，極其短暫地，似乎掠過了門縫后蘇晚那張因為憤怒和震驚而毫無血色的臉。

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隨即，他邁開長腿，仿佛只是路過一個骯臟的垃圾堆，目不斜視地朝著這層樓另一頭、唯一一間掛著“總經理室”牌子的房間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冷漠力量。

格子襯衫男人像被那目光凍僵了，猛地縮回頭，“砰”地一聲關上了會議室的門！后背重重地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額頭上瞬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茫然。

死寂。

狹小的會議室里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和蘇晚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剛才那股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被陸景珩那冰冷的一瞥，徹底澆熄，只余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和他身份地位格格不入的、像老鼠洞一樣的地方？

那個油膩男人終于緩過神來，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再看向蘇晚時，眼神已經徹底變了。之前的輕慢和猥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驚疑不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甚至不敢再靠近蘇晚，只是指著會議室的門，聲音還有些發(fā)顫：“你……你可以走了！我們這不適合你！快走！”

蘇晚站在原地，手腳冰涼。陸景珩的出現(xiàn)，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眼前的迷霧，也劈開了她最后一絲僥幸。她終于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李總監(jiān)的報復，早已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而她，就是那只被粘在網中央、無處可逃的飛蟲。

她沒再看那個男人一眼，默默地彎腰，撿起自己那份被隨意扔在桌上的、沾著一點油漬的簡歷復印件。紙張在她手中發(fā)出輕微的脆響。然后，她挺直脊背，拉開門，在云圖工作室所有員工復雜難辨的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散發(fā)著霉味和惡意的巢穴。

走廊里，陸景珩帶來的那股冰冷的壓迫感似乎還未完全散去。蘇晚低著頭，快步走向電梯間，只想盡快逃離這里。

電梯門緩緩打開。里面空無一人。

就在她剛要邁步進去時，身后那間總經理室的門開了。陸景珩和陳鋒走了出來。陸景珩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電梯。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硬，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一步，緊緊貼著冰涼的電梯墻壁，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墻縫里。她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迫人的存在感越來越近。一股清冽的、帶著冷感的雪松木氣息，混雜著一絲極淡的煙草味，強勢地侵占了電梯狹小的空間。

他沒有看她。一個眼神都沒有。

陳鋒按下了B1（地下停車場）的按鈕。電梯門無聲地合攏，狹小的空間像一個冰冷的金屬盒子，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

數(shù)字緩緩跳動：4…3…2…

電梯平穩(wěn)下降，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蘇晚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一聲聲敲擊著耳膜。她攥緊了手中的簡歷，紙張的邊緣幾乎要嵌進肉里。

就在電梯即將到達一樓時，一個冰冷低沉的、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

“蘇小姐，”陸景珩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凝固的空氣，“明天上午九點。陸氏66樓。清洗費。”

他頓了頓，電梯門“叮”一聲在一樓打開。他沒有立刻走出去，只是微微側過頭。蘇晚甚至能感覺到那冰冷目光的實質感，落在她低垂的頭頂。

“遲到，”他最后吐出兩個字，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后果自負。”

話音落下，他邁步而出，挺拔冷硬的背影沒有絲毫停留，徑直穿過空曠的一樓大堂。陳鋒緊隨其后。

電梯門在蘇晚面前緩緩合攏，映出她那張慘白如紙、寫滿了屈辱和絕望的臉。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背靠著冰冷的金屬轎壁，慢慢滑坐下去。手中那份簡歷，被她無意識地攥緊、揉皺，最終變成了一團垃圾。

電梯繼續(xù)下沉，將她帶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