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向昔實在有些緊張，她不知道胡昆昨天是開玩笑還是真能干出啥事兒來。臨近中午，這大哥真的來了，“來來都進來”，后面還招呼著一群學生，得有好幾十人。營業廳瞬間被塞的滿滿當當。

胡昆直奔向昔的窗口，指著說，“我們就排這兒哈，都帶身份證了吧？”

向昔站起來，瞪圓了眼睛“你，你這是干啥呀？”

“開戶啊，我們開戶啊！新開戶！都是學生，存款任務是幫不了你，開戶沒問題啊，我們暑期要搞社會實踐，有薪資的，讓同學們都開個存折開個卡，好打錢啊！”

“你逗我嗎？真的假的？”

“人都來了，能有假啊！姑奶奶，你不是說開戶得什么什么見證嗎？我特意讓學生們都過來了。倒是也不算太遠~”

向昔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盯著胡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趕緊坐下，一個一個給同學們開卡開存折。

羅主任樂開了花兒，“哎喲呵，這是開張了哈，卡和折子算雙份兒！”

因為流程繁復，12點多了向昔還沒開完。

胡昆一直坐在營業廳打電話，一會兒跟這個嘻嘻哈哈，一會兒跟那個你好我好，一副“大人”的模樣。倩倩又妒忌又不敢多說什么，除了不停地瞪向昔以外，就是跟客戶耍脾氣，惹得大堂接連處理好幾個投訴。

也許是大堂太吵鬧了，午餐時間后金行長下樓來，“這怎么了，這么多人？”

羅主任一看金行下來，趕緊迎過去，“金行，是來開卡的學生，50多個存折，50多張卡。”

“怎么都排一個窗口，這哪兒辦的完啊。”

“都奔向昔來的，她學校的學生。”

“哦，一下子100多個戶，你給了她多少任務？”

“300的新增戶，3000萬新增存款。”

“不錯啊，戶數完成三分之一了，存款完成多少了？”

“存款只有十分之一。”

“也不容易了，才來。趕緊多開窗口，人太多了影響正常業務。”

在羅主任的安排下，小東又開了一個窗口幫她開，倆人一直干到快2點，50多個存折，50多張卡算是辦妥了。

“走吧，我請你倆吃飯去。”向昔招呼著小東和胡昆。

“那必須的，餓死我了！”胡昆樂著答應。

“我不去了，還得辦下午的業務呢！”小東一反平時的溫和，頗為嚴肅的走了。

向昔跟主任請一會兒假，沒有午休，請人吃飯怎么也要一些時間的。但她又不好意思請太久，就領胡昆去吃快餐。

“你可真行，我領這么多學生來，你就請我吃麥當當。”

“不是不是，改天請你吃大餐。今天時間太緊了，只能快餐了。”

“大餐必須的！后面我再領點兒孩子來開戶，給你造勢！”

“你真覺得我完得成？”

“你吧，太認真，太較真，完不完得成重要嗎？任務是誰下的，誰就可以改。人為啥要改，憑什么改，憑你的態度，你的表現，你是不是投入了全力去做，至少姿態上你得表現出來吧，你消極怠工沒用，人家評價你的時候反而要專門拿這個說事兒。”

“好吧，你說的都對，要說人情世故，我可真是沒法跟你比。那你說我該怎么做？”

“你用我教啊？你鬼點子有多少啊！開動腦筋，發動群眾，你怎么會問我怎么辦呢！真是的！今兒這麥辣雞翅也太辣了！”

是的，怎么會這么慫又這么笨呢？向昔看著狼吞虎咽的胡昆，他能考得上京華大學，智商是很高的，但更可貴的是他情商也高，并且非常樂觀。他比向昔要更懂得人情世故，懂得討巧，懂得藏拙，懂得在社會競爭中以最低成本脫穎而出，這與向昔的人生觀價值觀是極大的不同。

但胡昆的話直中要害——站在下任務一方的角度，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啊，姿態，執行，竭盡全力努力執行，向昔的問題不就是態度嘛，她從沒想過要嘗試去完成，她想的是消極抵抗、破罐子破摔。至于怎么嘗試、怎么盡力，向昔是聰明的，她相信自己總能想到的。

“胡昆我覺得你真是特別清醒的一個人，能時時刻刻保持清醒，查勘形勢。”

“別戴高帽啊~我不是清醒，我是沒資格糊涂。向昔你是BJ孩子，我也不是說對BJ孩子有成見，是確實你出生就已經在比我們大多數人更高的臺階上了，你沒那么大生存壓力。你不像咱們大多數同學，小鎮做題家，他們是真的見過、體驗過底層生活是什么樣的，我們是說什么都不想再回去的，為了不回去，我得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你能有時間有余地抱怨環境，我們沒有，就像游戲開局，隨機給你扔哪兒，你都得拿起武器奮勇沖出去，沒有下一次機會的。”

“你何曾感受過這么大壓力啊！”

向昔知道胡昆說的都對。但上學的時候，倘若他說這通“屁話”，向昔是不會聽的，她一直覺得很多人、很多同學都對BJ生源有成見，她懶得聽，不想聽。也許只有在今天這樣的境遇里，向昔會坐下來聽胡昆說這些，并且深以為然。

胡昆像一盞探照燈，在向昔對于完成任務完全摸不到頭緒而苦于暗夜摸索的時候，突然照亮了一片土、一條路。

她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以及斗志。

坐在自己的窗口，向昔想起一句話——不要急躁，不要停頓，那是她高中班主任的口頭禪。這句話也曾無數次鼓勵過向昔，現在她也需要不急躁、不停頓。

向昔正發呆，營業廳又來客戶了，是一位穿著樸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大叔，一件領口變形的破舊T恤，底色已看不出是白是灰，一條黑色的褲子有點兒臟，皺巴巴的。

這會兒沒什么人，不用排號，小丁想領客戶直接去窗口，倩倩白了小丁一眼，那意思，別過來。小東也默默低下頭，懶得搭理。只剩下明哥和向昔。

“我來吧，師父。”

“嗯，還是我二徒弟懂事兒！”

“您好，請坐，請問您辦什么業務？”

“我取錢。”

大叔說著，黝黑的手遞進來一張卡和一張紙“姑娘，麻煩你能不能按這個一份一份給我取？他們每個人吧都有零頭，我算數不行，你幫著給算明白了行嗎？”

向昔有點兒吃驚，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寫著一堆人名和對應的金額，金額都不太大，有零有整，怎么也得有五六十人了，不不，背面還有，百十來人了。“好”，雖然這樣應著，向昔還是倒吸一口氣，這得頗費時間了。倩倩挺高興，站起身子來遙望向昔手上的紙，花枝亂顫地樂出了聲兒。

向昔算了總數，一筆從卡里取出來，又叫小丁從大堂拿了一堆信封，在信封上寫上每個人的名字和金額，然后開始按照紙上的金額，一筆一筆配好零錢，配好一筆放在一個信封上。過了好久，向昔終于弄完了，整個柜面上全是一摞摞錢和信封。

向昔站起來，“叔叔我按您要求一筆一筆配好了，我們規定不能在柜臺里裝信封，我在信封上寫了名字金額，您一筆一筆核對一下哈。”

“哎喲，太謝謝了！我真是遇到好人了。不用對，你算的錯不了。”

“叔叔您還是對一下，離開柜臺錯了也沒辦法了。”

“那我就看看人頭齊不齊，裝好了信封再走。”大叔說著，把錢裝進對應的信封，每裝一筆，在紙上劃掉一個。

“叔叔您取這錢做什么呀？”

“這是我們工資！我就在前面那工地干活兒，我認得字多，工頭兒就讓我來弄錢來，他懶得弄。”

“這紙上都是在這個工地工作的人嗎？”

“對啊，都是我們工友，百十來號呢！這事兒麻煩的很，我前面去B銀行來著，他們說不給一筆筆弄，要給我總數，讓我自己分，我不樂意分啊，眼神兒也不好，回頭數多了他們不退我，算少了他們得以為我把錢貪了！我趕緊又去了C銀行，人也說不給弄，說可以給我零錢，到你這兒你才給弄了。要還不行，我都打算回去了，我知道人嫌棄我們，老臉都沒地方擱了。”

“他們都沒有存折或者卡嗎？如果有的話，其實可以打給他們，這樣就不用這么多現金了，每個月都可以打給他們，拿著方便的多。”

“他們哪兒有資格在BJ辦存折什么的，都沒錢！沒錢才來工地干活兒的！”

“叔叔，開存折不用交錢，存1塊錢就行。”

“存1塊？那成啊，怎么開啊，我跟他們說去，讓他們都開，是不是就不用這么麻煩了？”

“帶著身份證來銀行就能開，如果他們愿意開卡，將來還可以在ATM機上取錢”，向昔指了指營業廳的ATM機。

“那機器我們可不會。”

“其實不復雜，我可以教你們，這樣就不用去柜臺排隊了。”

“成！我去跟他們說，讓他們來找你行嗎？”

“行！我叫向昔。您告訴他們來找我就行。”

聽著向昔一套一套地說，倩倩瞪圓了眼睛，什么個意思？又開一百多戶？挺能煽惑的呀！連明哥都轉過頭來頗為贊賞地看著向昔跟大叔對話。

午間，大叔真的領來了十多個工友，向昔沒去吃飯，趕緊開存折和卡。正忙活，營業廳又來了一個人，一進來這些工友就集體站起來，跟他點頭打招呼。這人穿著體面的多，頭發精心打理過，可能還抹了頭油，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的小包，大概是工頭了。

“我看看都來干嘛來了，坐吧都。”

“頭兒，我領他們來開存折來，說以后工資可以直接匯給他們。”

“聽風就是雨啊你，匯給他們，誰匯啊，不花錢啊，花我錢啊？再說了，都跑這兒來，干不干活兒了都。”

向昔趕緊停下手里的活兒，跑出柜臺。

“您好，您是前面工地負責人吧，我叫向昔，”向昔一臉真誠地看著包工頭，“不會有費用的，咱們同城、同行轉款是免手續費的，下個月您給我一張單子，我就按這個給大家匯，就不用弄零錢了。”

“免費啊，免費倒是行，那也耽誤我功夫啊！你們把人兒都招這兒來，誰在工地干活兒啊！”

“哦哦，您看這樣行嗎，我請示一下我們領導，可不可以去您工地，收集好大家的證件和信息，辦好了存折再給送過去。卡必須是本人來銀行開的，哪位師傅有空了就來，我給辦。”

“還能去我那兒辦啊？去我們那兒可以，來這兒不行啊！那你問問去吧，要能行，我這工地三四百人呢。”

“好嘞！我留個您的信息行嗎？我問好了，給您打電話聯系好再去。”

“行，給你寫哪兒？”包工頭一邊寫下自己的姓名電話，一邊轉身兒跟那些工友說，“回去吧，杵這兒干嘛呀，多少活兒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