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音石的光暈漸漸淡去時,歸音殿深處傳來一陣極輕的嗡鳴。那聲音不似琴笛,倒像老樹抽枝,帶著草木特有的溫潤。慕清商扶著凌素弦往殿后走,繞過修復大半的回廊,才發現鳴響來自一株半枯的梧桐樹。
樹身斑駁,卻在離地三尺處有明顯的人工雕琢痕跡,細看竟是七道深淺不一的凹槽,像被琴弦常年勒出的印記。“這是……”慕清商伸手觸碰凹槽,指尖剛落,樹身便泛起淡金色的光。
“七絲桐。”凌素弦的聲音帶著一絲敬畏,“傳說蘇徵羽當年常在此樹下練琴,琴弦的靈韻滲入樹干,才讓梧桐有了記憶之能——它能顯影與樹身靈韻共鳴者的往事。”
話音未落,樹身的金光突然暴漲。兩人被光霧包裹的瞬間,周遭的景象開始扭曲——歸音殿的殘垣褪去,化作青石板鋪就的街巷,孩童的嬉笑聲穿透光霧傳來,帶著人間煙火的暖意。
“聞音鎮?”慕清商低呼出聲。眼前的街巷太熟悉了,正是她長大的地方,只是比現在更熱鬧,街角的老槐樹下,還圍著一群學吹笛的孩子。
而孩子們中間,站著位白衣男子。他眉眼溫潤,正低頭教一個青衫女子調整笛孔:“這里要輕些,像拂過湖面的風,太急就失了韻味。”
那女子側過臉時,慕清商的呼吸驟然停了——盡管面容更柔和些,那眉眼間的神態,竟與鏡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
“蘇徵羽……婉……”凌素弦的聲音帶著震動。
被喚作婉的女子吐了吐舌,重新將笛孔湊到唇邊,一段清越的調子便流淌而出。那調子算不上完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讓哭鬧的孩童都安靜下來。蘇徵羽看著她的側臉,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你的笛音,真是能化掉世間所有戾氣。”
婉笑著捶了他一下:“就會哄我。等你教我彈《歸音曲》,我就信你說的是真的。”
光霧在此時晃動,畫面驟然切換。
還是聞音鎮,卻已斷壁殘垣。黑紫色的惡音如潮水般涌來,婉將蘇徵羽死死護在身后,手中的碎月笛發出悲鳴般的顫音。“快走!”她回頭對他喊,臉上沾著血,笑容卻依舊明亮,“別讓他們毀了你的琴!”
蘇徵羽想拉她,卻被她猛地推開。下一秒,惡音如利刃般穿透了婉的胸膛。她踉蹌著倒下,碎月笛從手中滑落,在空中劃過一道血弧,直直墜向蘇徵羽的古琴。
“別為我……亂了心神……”婉的聲音越來越輕,手指最后一次拂過笛身,“記住……音本無界……”
碎月笛撞上琴弦的剎那,笛身迸裂,化作無數光點融入琴身。蘇徵羽抱著漸漸冰冷的她,發出困獸般的嘶吼。他周身的靈韻開始扭曲,溫柔的琴音變得暴戾,竟與惡音交織在一起——那是裂帛之音最初的形態。
“婉——!”
嘶吼聲刺破光霧,歸音殿的景象重新清晰。七絲桐的金光褪去,只留下樹身兩道新浮現的淚痕般的凹槽。慕清商捂著嘴,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心口像被巨石壓住,悶得喘不過氣。
“原來……是這樣……”她聲音哽咽,終于明白祖父日記里“婉是清商之祖”的含義。難怪自己吹笛時總覺得與聞音鎮的風有共鳴,難怪碎月笛在她手中格外溫順——她是婉的隔代傳人,身上的樂神殘韻,根本是婉的笛音與蘇徵羽的靈韻交融后的余脈。
凌素弦握緊她冰涼的手,指腹摩挲著她顫抖的指尖。他看著樹身殘留的金光,忽然開口,聲音異常清晰:“他不是因情愛毀了音界。”
慕清商抬頭看他。
“他是因失去所愛,才亂了心神。”凌素弦的目光落在她含淚的眼上,眸中映著七絲桐的殘影,“真正危險的從不是愛,是失去愛的絕望。”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慕清商心頭的迷霧。她想起宮商羽的斥責,想起凌素弦對“動情”的警惕,忽然懂了——他們怕的從不是情愛本身,是重蹈蘇徵羽的覆轍,怕自己也會因失去而失控。
“你看,”她抹了把淚,指著樹身新顯的凹槽,“他后來把裂帛之音封印了,還守著歸音殿……他沒忘婉的話。”
凌素弦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凹槽里還殘留著淡淡的笛紋。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師兄臨終前也是這樣,明明被凡人拖累,卻還攥著護村的編鐘碎片,說“他們不是故意的”。
原來有些守護,從一開始就與值不值得無關,只是因為“想護著”而已。
樹身的嗡鳴徹底平息,七絲桐重新歸于沉寂,卻在兩人觸碰過的地方,留下兩道交織的光斑——一道像笛,一道如琴。慕清商看著光斑,忽然笑了,淚水還掛在睫毛上,眼底卻亮得驚人:“祖父說,碎月的歸宿在音界,現在我信了。”
凌素弦看著她的笑容,像看到了光霧里婉的影子,卻又比那更鮮活,更真實。他握緊她的手,這一次,沒有松開。
殿外的鳴音草又開始合奏,調子比之前更溫柔,像是在為這對跨越千年的傳人,輕輕哼唱著未完的《歸音曲》。而七絲桐的樹影里,蘇徵羽與婉的笑聲似乎還在回蕩,帶著一句未曾說盡的話:
“琴笛本無界,愛亦如是。”
七絲桐的光斑漸漸隱入樹紋時,慕清商忽然摸到笛囊里的羊皮卷。那卷地圖不知何時自行展開了一角,震云谷與失音淵的標記旁,竟多了行新的小字:“婉之笛,藏于淵;徵羽琴,伴于桐。”
“這是……”她將羊皮卷遞給凌素弦,指尖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難道第三塊碎片在失音淵?”
凌素弦展開地圖細看,目光在“失音淵”三個字上凝了凝:“失音淵是音界至陰之地,惡音聚集成河,連仙者都不敢輕易涉足。但這里寫‘婉之笛藏于淵’,恐怕……”他抬眼看向慕清商,“你體內的樂神殘韻,是打開失音淵的鑰匙。”
慕清商攥緊了碎月笛,笛身傳來熟悉的暖意,像是在回應她的決心:“不管是什么地方,我都要去。”她頓了頓,看向七絲桐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淚痕,“婉能為了守護挺身而出,我也能。”
凌素弦看著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師兄推開他時的眼神——同樣的堅定,同樣的不容置疑。他喉結動了動,伸手將她頰邊的碎發別到耳后,動作自然得像是做過千百遍:“去可以,但必須跟著我。”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認真。慕清商的耳尖又開始發燙,剛要點頭,就見阿箏從殿外跑進來,嘴里叼著片帶著露水的鳴音草。草葉在它嘴邊發出細碎的調子,竟與剛才七絲桐顯影時,婉吹的《歸音曲》起調一模一樣。
“阿箏?”慕清商接過鳴音草,葉片上的露水沾在指尖,涼絲絲的,“你聽過這個調子?”
阿箏蹭了蹭她的手心,忽然跳到七絲桐的樹杈上,對著樹干上的凹槽叫了三聲。隨著它的叫聲,凹槽里竟滲出淡金色的汁液,滴落在地上,凝成一枚小小的箏形印記。
“這是……震云箏的本命印記。”凌素弦瞳孔微縮,“看來七絲桐不僅顯影往事,還在指引我們——阿箏的本體,恐怕與失音淵的惡音有關。”
阿箏對著印記拱了拱身子,忽然轉身對著兩人叫:“下去!我們下去!”它爪子指著七絲桐根部的陰影,那里的地面比別處松軟,隱約能看到泥土下藏著的石階。
凌素弦扶著慕清商走到石階旁,指尖拂過覆蓋的塵土,露出階壁上刻著的笛紋。“是蘇徵羽的筆跡。”他肯定地說,“這是通往失音淵的密道,他當年應該是從這里去封印裂帛之音的。”
石階蜿蜒向下,彌漫著潮濕的寒氣。慕清商走了兩步,忽然被凌素弦拉住。他解下自己的腰帶,將兩人的手腕輕輕系在一起:“密道里有迷音陣,若被分開,跟著腰帶的靈韻走。”
玄色的腰帶將兩人的手腕連在一起,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脈搏。慕清商低頭看著交纏的帶子,忽然想起七絲桐顯影里,婉與蘇徵羽并肩站在聞音鎮的模樣,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融融的。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出現微弱的光亮。那光亮泛著詭異的紫色,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嗚咽,像是無數人在同時哭泣。
“是失音淵的惡音。”凌素弦壓低聲音,將她往身邊帶了帶,“屏住呼吸,別讓惡音鉆進靈識。”
慕清商依言屏住氣,卻在看到光亮源頭時,驚得差點呼出聲音——那哪里是普通的淵谷,分明是一片流動的黑紫色音河,河面上漂浮著無數殘缺的樂器,琴斷弦,笛裂孔,都在發出絕望的哀鳴。
而音河中央的石臺上,赫然立著半截玉笛。那笛身與她手中的碎月笛一模一樣,只是斷裂處泛著寒光,像是剛被利刃劈開。
“第三塊碎片!”慕清商脫口而出,剛要往前走,就被凌素弦死死按住。
“別動。”他聲音凝重,指著音河表面,“看到那些黑色的絲線了嗎?那是裂帛之音的殘韻,碰到就會被拖進河底,永世成為惡音的一部分。”
慕清商這才注意到,黑紫色的河面下,藏著無數根細密的黑線,正隨著音波緩緩游動,像蟄伏的毒蛇。她看著石臺上的玉笛碎片,又看了看身邊緊抿著唇的凌素弦,忽然明白了七絲桐顯影的最后一幕——蘇徵羽當年,就是這樣看著婉墜入惡音,卻無能為力。
“我們……”她剛開口,就被凌素弦捂住了嘴。他指了指音河對岸,那里的陰影里,竟緩緩走出一個人影,朱紅色的袍角在惡音的映襯下,泛著妖異的光。
是宮商羽。
他顯然也看到了石臺上的碎片,正一步步走向音河,手中的青銅令牌泛著冷光,竟在壓制那些黑色的絲線。
“他想干什么?”慕清商的聲音從他指縫里擠出來,帶著不解。
凌素弦的目光落在宮商羽緊握令牌的手上,忽然明白了什么,臉色驟變:“他不是要找碎片,他是想用鎮界鐘的力量,引裂帛之音重現——他要為師兄報仇,讓所有凡人都嘗嘗惡音蝕骨的滋味!”
話音未落,宮商羽已舉起令牌,對著音河中央的碎片念起了晦澀的咒語。黑紫色的音河瞬間沸騰,那些黑色的絲線瘋狂地扭動起來,朝著石臺上的玉笛碎片匯聚而去。
慕清商看著石臺上越來越黯淡的碎片光澤,忽然想起婉臨終前的眼神。她猛地掙開凌素弦的手,將碎月笛橫在唇邊——這一次,她要吹的不是《歸音曲》,是婉藏在七絲桐記憶里,那句未說出口的“別怕”。
笛音響起的剎那,手腕上的腰帶突然繃緊。凌素弦的琴音如影隨形,與她的笛音交織著,沖破了宮商羽的咒語,朝著音河中央的碎片飛去。
而他們腳下的石階,正隨著惡音的沸騰,一點點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