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坐落在城南,高墻深院,朱漆大門緊閉,門口一對石獅張牙舞爪,卻莫名給人一種外強中干的萎靡感??諝庵袕浡还扇粲腥魺o的、混合著陳舊熏香、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悶壓抑氣息,仿佛整座宅邸都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
燕回雪亮出腰牌,守門的家丁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地打開了沉重的側門。府內一片死寂,下人們如同驚弓之鳥,行色匆匆,眼神躲閃飄忽,偌大的宅邸靜得可怕,像一座巨大而沉默的墳墓,只有風吹過回廊的嗚咽聲。
桃夭小心翼翼帶著江尋味和燕回雪走進周家小姐院子。
“小姐種的苦瓜熟了?!碧邑惭蹨I止不住滑落。
江尋味摘了兩個苦瓜,走進小廚房。
后廚灶冷灰積。
江尋味剖開苦瓜,白瓤汁液濺上右臂五瓣花胎記,劇痛如鋼針貫腦,眼前驟然浮現幻象:
周小姐鳳冠霞帔坐于棺中,鐵鏈纏頸嘶喊:“我不嫁死人——!”
棺外,周永貴將一疊寫滿人名的紙塞進陪葬匣:“汐姑娘,安心當掌燈婢吧…”幻象撕裂的剎那,辟塵刀“鏘”地凝結墨色霜紋!右臂五瓣花第二片花瓣,隱約顯示出綠色。
“原來這才是執念根源…”江尋味抹去冷汗,將苦瓜籽連瓤挖出,留著小廚房的材料,混入赤豆沙中狠力揉碾。豆沙染上苦汁漸成赭色,苦瓜紅豆糕,該解得了吧。
桃夭抱著苦瓜呆立門邊,肩頭饕餮疤隱隱發燙:“姐姐,這味道…像小姐喝藥時皺的眉。”
灶神像?她憑著一種奇異的直覺和辟塵刀柄傳來的微弱共鳴,摸索著那尊被煙火熏得黝黑的灶神爺泥塑像底座。此刻,她回憶著桃夭的描述,手指精準地按在底座左側靠墻的那個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角落。
“咔噠——”
一聲輕微的、如同機括彈開的脆響。
一個小小的、僅容一掌的暗格,應聲彈開!一股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味逸散出來。江尋味伸手探入,指尖觸碰到一卷冰冷、粗糙的物體。她用力一抽——
一卷泛黃的、邊緣磨損嚴重、甚至帶著些許褐色污漬的紙卷,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她拿著這卷仿佛承載著無盡冤屈和秘密的名錄,當著燕回雪的面,手腕猛地一抖,將紙卷“唰”地一聲展開!陳舊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大多是周家已故仆役或旁支的名字,透著一股陰森的死氣。她的手指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力度,精準地滑到紙卷最末尾,指著一行字跡娟秀、卻在此情此景下顯得無比刺眼的小楷,抬眸,目光如電,抬眸逼視燕回雪:
鮫人汐,南海貢品,掌燈婢。
帶著做好的苦瓜紅豆糕,在桃夭的指引下,三人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后院一處偏僻角落。一扇厚重的、布滿銅釘的木門緊鎖著,上面交叉貼著兩張黃符,符咒的朱砂顏色暗沉。越靠近這里,那股沉悶的氣息就越發濃重,隱隱夾雜著一絲令人作嘔的甜腥腐臭。
“就是這里……地窖入口。”桃夭臉色煞白,緊緊抓著江尋味的衣袖,聲音發顫,“那股味道……小姐下葬后……就一直有……”
燕回雪指尖彈出一縷冰藍寒氣,厚重的銅鎖瞬間覆蓋白霜,“咔嚓”碎裂。他推開木門,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潮腐惡臭混合著刺骨的陰寒之氣,如同實質的粘稠液體般撲面而來!
“嘔……”桃夭剛探頭看了一眼,便猛地捂住嘴,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都嗆了出來。
地窖內光線昏暗,只有高處幾個狹小的氣孔透進幾縷慘淡的光。借著微光,可見窖內異常寬闊,地面濕滑黏膩。最觸目驚心的是,窖中央整整齊齊碼放著十口巨大的、通體暗紅的棺材!每一口棺材上都用暗紅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顏料,畫滿了扭曲詭異的符咒!符咒在昏暗光線下隱隱流轉著不祥的微光。
而更深處,靠近窖壁的陰影里,一個半人高的粗大鐵籠懸掛著。籠內,蜷縮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少女,身形纖細得驚人。一頭海藻般濃密的藍色長發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面容。她身上只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薄紗,裸露的肌膚上布滿了青紫的傷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下半身——那并非人類的雙腿,而是一條覆蓋著黯淡鱗片的魚尾!只是此刻,那本該美麗的魚尾傷痕累累,大片大片的鱗片剝落,露出下面粉紅色的皮肉,浸泡在鐵籠下方一灘渾濁不堪、散發著腥臭的水漬里。
她的手腕被粗糙的、浸泡得發黑的海草筋死死捆綁,吊在鐵籠頂端,勒出的傷口深可見骨,邊緣潰爛流膿。
“汐……汐姑娘?”江尋味的心猛地揪緊,幾步沖到鐵籠邊。
籠中的鮫人少女似乎被聲音驚動,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藍色長發滑向兩邊,露出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卻精致得不似凡俗的臉龐。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純凈的琉璃藍色,只是此刻,那雙美麗的眼眸空洞無神,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她干裂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氣若游絲、飄忽得如同夢囈般的聲音:
“……開飯了?”
聲音里沒有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畜生?。 碧邑部辞辶讼膽K狀,憤怒瞬間壓過了恐懼,她撲到籠邊,徒勞地去撕扯那些勒進汐皮肉里的海草筋,“他們連餿飯都不給你吃嗎?!”
“鮫人,食水則泣淚成珠。”燕回雪冰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洞悉一切的寒意。他劍尖微挑,從潮濕污穢的地面挑起幾顆蒙塵的、黯淡無光的珍珠,“餓著她,渴著她,才能榨干她最后的價值,得到最‘純凈’的鮫珠?!彼抗鈷哌^那十口紅棺,“這些,恐怕就是周家付給刺史的‘聘禮’之一?!?/p>
一股寒意從江尋味腳底直竄頭頂!這周永貴,簡直喪心病狂!
“汐姑娘,堅持?。 苯瓕の恫辉侏q豫,辟塵刀鏗然出鞘,刀鋒寒光一閃,狠狠斬向鐵籠上粗重的鎖鏈!
“鐺啷!”鎖鏈應聲而斷!
就在鐵籠門打開的瞬間——
“小心!”江尋味心頭警兆陡生,猛地一把拽住桃夭的后衣領,將她狠狠向后拖開!
一道黑影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自地窖頂部堆積雜物的陰影中猛地撲下!手中一柄淬著幽藍寒光的匕首,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直刺桃夭的后心!目標精準狠辣,分明是要一擊斃命!
“鐺——!”
火星四濺!
千鈞一發之際,江尋味反手揮刀格擋!辟塵刀漆黑的刀身精準地磕在匕首的鋒刃上,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巨大的力道震得江尋味手臂發麻,虎口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刀柄!
借著碰撞迸濺的火星,一張因極度憤怒和瘋狂而扭曲的臉龐在黑暗中一閃而逝——正是周永貴!
“焚妖的異聞司,竟與半妖為伍?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周永貴一擊不中,借力后翻落地,發出癲狂的嘶吼。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死死盯著燕回雪和江尋味,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冥頑不化!”燕回雪眼神冰寒,并指如劍,數道纏繞著森然寒氣的冰鏈憑空凝結,毒蛇般絞向周永貴!
周永貴臉上卻露出一抹猙獰詭異的笑容,不閃不避,反而猛地抬起左手,將手中那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捅進了自己的右臂小臂!
噗嗤!
黑紅色的、粘稠得如同瀝青般的血液猛地噴濺而出!這血液仿佛帶著強烈的腐蝕性,落在潮濕的地面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冒起縷縷青煙!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噴濺而出的黑血,如同受到某種召喚,化作數道血線,精準地射向窖中那十口紅棺上繪制的詭異符咒!
嗡——!
十口紅棺上的符咒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妖異的血光!整個地窖被映照得一片猩紅!
“哐當!哐當!哐當——!”
沉重的棺蓋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從內部猛然掀飛!重重砸落在地!
十道僵硬、散發著濃郁尸臭的身影,直挺挺地從棺材里站了起來!他們穿著周家族老的壽衣,面色鐵青發黑,嘴唇烏紫,眼眶深陷,里面只有一片渾濁的死白!指甲漆黑尖長,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青黑色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血管!赫然是周家前些日子“暴斃”的十位族老!
此刻,他們空洞死白的眼珠齊刷刷地轉向窖中的活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低吼!
“以親族煉尸?!周永貴,你已喪盡天良!”燕回雪厲喝一聲,手中長劍瞬間覆蓋上一層凜冽的冰霜,揮出一道凌厲的寒光,將最先撲到近前的一具煉尸伸出的、長著尖利黑爪的手臂齊腕斬斷!斷臂落地,竟無鮮血流出,只有濃稠的黑氣從斷口處絲絲縷縷地逸散!
“喪盡天良?哈哈哈!”周永貴捂著血流如注的手臂,狀若瘋魔,“是他們自己蠢!被紅月米蛀空了心肝還不自知!能成為饕餮大人的倀鬼,助我成就大業,是他們的造化!”
隨著他的狂笑,那十具煉尸的胸腔部位猛地發出“噗噗”的悶響,如同爛泥被捅破!無數條粘稠、漆黑、由濃郁怨氣和尸氣凝結而成的觸手,猛地從它們裂開的胸腔中狂涌而出!如同無數條來自地獄的毒蛇,帶著令人作嘔的腥風,鋪天蓋地地纏向鐵籠邊虛弱不堪的鮫人少女汐!
汐手腕傷口處滲出的血珠,竟仿佛受到無形之力的牽引,瞬間脫離了她的身體,詭異地懸浮起來,如同被投入漩渦的石子,急速朝著那些黑霧觸手匯聚的中心飛去!
“不好!是汲血飼靈!”燕回雪臉色劇變,瞬間明白了周永貴的瘋狂意圖!他手腕一抖,數張燃燒著赤紅火焰的符箓脫手飛出,如同流星般射向那片翻涌的黑霧觸手,“他們在用鮫人靈血喂養邪種!阻止他!”
然而,那幾張蘊含強大破邪之力的烈焰符,撞入那片翻涌粘稠的黑霧中,竟如同泥牛入海!赤紅的火焰只閃爍了幾下,便被濃郁到極致的污穢怨氣生生撲滅!只留下幾縷青煙。
更多的黑霧觸手從煉尸胸腔裂口中瘋狂涌出,帶著尖嘯,撕裂空氣!整個地窖瞬間被翻滾的、吞噬光線的黑暗徹底籠罩!濃重的尸臭和怨毒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
“閉眼!”在這片令人絕望的黑暗中,江尋味清冷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她猛地抓住身邊陶夭的手臂,辟塵刀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過!
“?。 碧邑餐春粢宦?,淡粉色的、帶著濃郁桃花清香的汁液瞬間從她小臂的傷口中噴涌而出!
江尋味眼疾手快,抄起地上一個不知何時掉落、沾滿污垢的海碗,精準地接住了那噴涌的粉色汁液!同時,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入懷中,抓出幾個苦瓜紅豆糕,看也不看,狠狠砸進碗中!
噗噗幾聲悶響,苦瓜紅豆糕撞在碗壁碎裂,苦澀刺鼻的汁液瞬間與陶夭淡粉色的桃妖精血混合在一起!
“甜苦交攻,邪祟散!”江尋味一聲斷喝,用盡全身力氣,將碗中混合著粉色桃血、苦瓜紅豆糕的粘稠液體,朝著前方那片翻涌咆哮、即將吞噬汐的黑霧觸手,狠狠潑了過去!
嗤啦——?。。?/p>
如同滾油潑進積雪!
那散發著奇異混合氣息的汁液,甫一接觸到翻騰的黑霧觸手,便爆發出驚人的效果!濃郁的黑霧如同遇到了天生的克星,發出凄厲刺耳的、仿佛萬千怨魂同時哀嚎的嘶鳴!被汁液潑中的地方,黑霧劇烈翻滾、沸騰、如同被強酸腐蝕般迅速潰散消融!
那十具煉尸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發出更加凄厲的嚎叫,身體劇烈抽搐,從胸腔裂口處涌出的黑霧觸手瞬間變得稀薄、斷裂!籠罩地窖的粘稠黑暗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不——!我的大業!”周永貴目眥欲裂,發出絕望的嘶吼。眼看最后的機會即將失去,他眼中閃過一絲徹底的瘋狂,竟不顧一切地撲向鐵籠邊虛弱昏迷的鮫人汐!“最后一個活祭!獻給饕餮大人!”
他手中的匕首,閃爍著幽藍的毒光,狠狠刺向汐那傷痕累累的魚尾!
“休想!”江尋味早已料到!就在周永貴撲出的瞬間,她已如獵豹般欺身而上!碗底還殘留著最后一點粘稠的混合汁液,她并指蘸起,在周永貴的匕首即將刺中魚尾的剎那,快如閃電般,狠狠捅進了他因嘶吼而大張的嘴里!
“呃啊啊啊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響徹地窖!
周永貴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捅穿了喉嚨,猛地捂住脖子,身體像只煮熟的大蝦般蜷縮起來,瘋狂地在地上翻滾抽搐!那混合著桃妖凈血與青梅破煞之力的汁液一入喉,便如同活物般在他體內瘋狂流竄!所過之處,皮膚下鼓起一個個核桃大小的、青紫色的鼓包,如同皮下埋了無數顆酸澀的梅核!鼓包內青芒竄動,發出“滋滋”的聲響,他體表殘留的、與煉尸相連的稀薄黑霧如同被投入滾水的雪,發出痛苦的嘶鳴,瞬間蒸發消散!
燕回雪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長劍揮灑出漫天冰藍劍氣,如同寒冬降臨,瞬間將那十具失去黑霧支撐、僵立原地的煉尸連同它們胸腔的裂口一同冰封!晶瑩的堅冰覆蓋了青黑色的皮膚和猙獰的面孔,將可怖的景象凝固。
地窖內,只剩下周永貴蜷縮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發出痛苦的、斷斷續續的“嗬嗬”聲,涎水混合著黑血從他指縫間不斷滴落,皮膚下青紫色的鼓包此起彼伏。
江尋味喘著粗氣,額角汗水混著地窖的潮氣滑落,她將那個空空如也的海碗隨手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打破了死寂。
“桃妖凈血配苦瓜紅豆糕破煞,”她冷冷地看著地上抽搐的周永貴,聲音帶著一絲脫力后的沙啞,卻字字清晰,“滋味如何?姑且叫它‘苦釀凍’吧?!?/p>
周永貴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江尋味,充滿了怨毒和瘋狂,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饕餮……大人……會……啃盡……你們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