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舊城區最后一班有軌電車搖晃著駛離站臺。沈星燃坐在空蕩的尾廂,指間捏著一張對折的體檢單——妊娠五周,胚胎著床不穩,建議臥床。
她沒告訴顧以琛。
車窗外霓虹像被水暈開的顏料,她想起二十四小時前,顧以琛在電話里笑得輕描淡寫:“星燃,把《鯨落》的尾款合同送到‘絳霄’,我陪你過生日。”
她去了,卻隔著門板聽見他對投資方說:“一個寫字的女人,給點錢就能打發,何必結婚?”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體內某根弦,咔嚓斷了。
電車“?!钡匾宦暎T谑辛⑨t院后門。沈星燃下車,雨后的空氣帶著土腥味,她彎腰干嘔,卻只吐出酸水。
一把黑傘及時撐在她頭頂。
陸執穿著深灰風衣,領口別著那枚聽診器袖扣,像是從夜色里直接剪裁出來的溫和。
“我猜你會來這里。”他遞來一杯溫豆漿,“夜班同事說,有個姑娘預約了明天的門診。”
沈星燃盯著紙杯封口,忽然笑了,笑意像碎玻璃:“陸醫生,你是不是連我幾號來例假都算得準?”
陸執沒笑,只把傘往她那邊傾了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全部溫柔,但不要求回應。”
沈星燃鼻尖一酸,眼淚砸在豆漿杯蓋,發出極輕的“嗒”。
半小時后,她坐在陸執的辦公室。
白熾燈亮得無情,墻上貼著胎兒發育周數圖。陸執把B超單推到她面前,聲音低卻穩:“胚胎還小,藥流或人流都可以,但我更想尊重你的選擇?!?/p>
沈星燃指腹撫過那片小小的陰影,像觸到一塊燒紅的炭,疼得心臟蜷縮。
她想起去年冬天,顧以琛在廚房煮姜茶,笨手笨腳地燙紅了手指,卻回頭沖她笑:“以后我們的孩子,名字里要帶個‘星’字?!?/p>
那時她信了,此刻卻像被舊日誓言勒住脖子。
“我想留下它?!彼犚娮约赫f,聲音輕得像雪落,卻帶著孤勇。
陸執沒有勸,只拉開抽屜取出一盒葉酸,“從今天起,你的每一次產檢,我都陪?!?/p>
沈星燃抬眼,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細碎的影,她忽然伸手,指尖碰到他袖口那道舊疤:“疼嗎?”
“縫合時沒打麻藥,現在早忘了?!标憟填D了頓,補充,“但有些疼,一輩子都記得。”
沈星燃收回手,掌心卻像被那道疤烙了一下。
天快亮時,醫院走廊的燈一盞盞熄滅。
陸執脫下白大褂,披在她肩上,“送你回家?”
“不回去了?!鄙蛐侨紦u頭,指節捏得發白,“我搬出來了?!?/p>
顧以琛的公寓鑰匙,此刻正躺在她背包最底層的信封里,連同那枚他求婚時套在她中指卻從沒合過尺寸的銀戒。
陸執沒多問,只帶她去了城南一處老洋房。
房子是他外公留下的,青磚紅瓦,院子角落有棵石榴樹,葉子落光了,枝椏舉著零星殘雪。
“客房朝南,陽光好?!彼蜷_暖氣,從柜子里抱出干凈的被褥,“缺什么,明天我們一起去買?!?/p>
“我們”兩個字,他說得自然,仿佛他們早已是并肩多年的伴侶。
沈星燃站在客廳中央,看著陸執彎腰調試暖氣,忽然想起顧以琛從不肯為她做這些瑣事,他習慣把空調遙控器丟給她,說:“你自己調,我懶?!?/p>
原來被珍視,是連屋子的溫度都怕你受涼。
她眼眶發燙,轉身假裝去廚房倒水。
廚房臺面整潔,刀具被磁吸在墻上,像一排沉默的衛兵。
她手指撫過刀架,聽見身后陸執的聲音:“鍋里有小米粥,我下班前熬的?!?/p>
瓷勺碰鍋沿,發出清脆的“?!?。
沈星燃舀了一碗,米粒熬得綿軟,表面浮著一層米油。
她小口啜飲,熱氣熏得視線模糊,像隔著一層淚。
陸執倚在門框看她,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無聲的庇護。
傍晚,沈星燃接到顧以琛電話。
他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骸靶侨迹易蛲砗榷嗔?,那些話不是——”
“我搬走了。”她打斷,聲音平靜得像一杯涼透的水。
電話那頭沉默幾秒,顧以琛輕笑:“鬧脾氣?地址發我,我去接你。”
“不用?!鄙蛐侨伎聪虼巴?,陸執正蹲在石榴樹下掃雪,背影挺拔,“顧以琛,我們到此為止?!?/p>
“因為那個醫生?”顧以琛語氣陡冷,“沈星燃,你離了我,什么都不是?!?/p>
她攥緊手機,指節泛白,卻聽見自己笑了:“是啊,我什么都不是,但我不再愛你了?!?/p>
掛斷電話,她拉黑號碼,把手機關機。
陸執推門進來,手里拎著一袋新鮮草莓,像拎著一兜小紅星。
“飯后水果?!彼f給她,指尖沾著一點水珠。
沈星燃接過,忽然踮腳,吻落在他唇角。
陸執怔住,草莓袋掉在地上,滾出幾顆。
這個吻很輕,像雪落在火炭上,發出極輕的“嘶”聲。
她退后一步,耳根通紅:“謝謝你?!?/p>
陸執彎腰撿草莓,聲音低啞卻溫柔:“不客氣,但下次可以重一點,我怕自己沒反應過來?!?/p>
沈星燃笑出聲,眼淚卻跟著落下,砸在草莓上,像給它們鍍了一層透明的糖殼。
陸執抬手,指腹擦過她眼下:“星燃,你可以哭,但別把草莓泡咸了?!?/p>
她破涕為笑,忽然覺得,灰燼里真的亮起了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