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寧猛地睜開眼,指尖下意識撫上脖頸,那里肌膚光滑,沒有絲毫傷口,更沒有臨死前那刺骨的涼意。
她不是死了嗎?死在蕭玨那柄染滿了黎國皇室鮮血的劍下,死在他那雙淬了冰的眼眸前。
環顧四周,雕花拔步床,紫檀木梳妝臺上擺著她慣用的螺鈿鏡,窗邊架子上懸著去年生辰父皇送的孔雀羽屏……這里是她的寢殿“汀蘭殿”,熟悉得讓她心頭一顫。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貼身宮女小桃端著銅盆走進來,見她醒著,忙屈膝行禮:“公主您醒了?可是魘著了?奴婢這就服侍您盥梳。”她將銅盆擱在架上,又道,“今日金國使臣來訪,陛下特意吩咐了要您去玉清殿陪席,可不能遲了。”
金國使臣?
林清寧渾身一震,猛地抓住小桃的手腕,聲音因激動而發顫:“今日……可是大昭428年五月初二?”
小桃被她抓得一愣,連忙點頭:“回公主,正是。您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
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蕭玨剛以“賢王”之名作為質子送入黎國的這一天。前世就是從這一天起,那個少年開始了在黎國地獄般的日子,而她,是那個冷眼旁觀、甚至偶爾還會添上一把火的幫兇。
林清寧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褪去驚惶,只剩一片冷冽的決絕。她松開小桃的手,聲音壓得極低,牙關卻咬得咯咯作響:“給本公主好生梳妝,要最莊重的那套朝服。”
她要去見他,見那個未來會將黎國踏為焦土的金國質子。
這一世,她絕不會讓歷史重演。
玉清殿內,檀香裊裊。
不同于前世那般恃寵而驕、見了誰都帶著三分傲氣,林清寧款步走入,規規矩矩地對著主位行了個宮禮:“昭和見過父皇,見過母后。”
主位上的皇帝林恪見愛女如此乖順,不由得朗聲一笑,抬手示意:“寧兒快平身,無需多禮。”
林恪與皇后蘇氏成婚多年,膝下唯有林清寧這一個嫡女,自然是寵得無法無天,幾乎是要星星不給月亮,也正因如此,才養出了她前世那般囂張跋扈的性子。此刻見她收斂了鋒芒,皇帝只當她是長大了些,愈發欣慰。
“來,寧兒,為你介紹……”林恪正指著殿中一側的使臣與那位身著素色錦袍的少年,想為她引薦。
林清寧卻越過他的話,目光直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微微躬身,語氣平淡無波:“兒臣認得。”
她先轉向金國使臣,略一頷首:“昭和見過使臣大人。”
隨即,視線落在那少年身上。他站在使臣身后,身形尚顯單薄,墨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著,垂著眼簾,看不清神情,只露出一截線條緊繃的下頜。
“見過賢王殿下。”
她微微躬身,禮數做得不偏不倚,卻絕算不上鄭重,沒有屈膝,沒有垂首過肩,更像是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略表敬意。
哪怕心中翻涌著前世的血海深仇與今生的復雜心緒,面上也要擺出這副疏離的姿態。她太清楚了,此刻的蕭玨,最恨的便是黎國人的輕慢。可她不能讓他看出半分異常,更不能讓他察覺到,她早已不是那個驕縱無知的公主。
林清寧對使臣的話充耳不聞,只提著裙擺款步走向自己的席位,穩穩坐下。
“開席。”林恪的聲音沉穩有力,傳遍整個玉清殿,帶著黎國皇室不容置疑的威嚴。
席間,金國使臣極盡奉承之能事,說著兩國交好的場面話,兜兜轉轉許久,才終于觸及核心:“陛下,臣明日便要啟程返回金國。我家賢王殿下素來仰慕黎國風華,久聞陛下治國有道、黎國文化昌盛,不知能否讓他留下學習一二,也算增進兩國情誼?”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
林清寧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什么仰慕學習,不過是戰敗求和的質子罷了。
這場仗金國輸得慘烈,為了茍延殘喘,才咬牙送出這么個不受寵的皇子為質,連“賢王”這個封號,都是臨行前倉促封的,不過是想讓這枚棄子看起來體面些,好讓黎國“放心”。
宴席終了,林清寧向帝后請辭,轉身返回汀蘭殿。一進殿,她便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小桃在側,吩咐道:“給我換身尋常的衣服。”
待小桃取來一身湖藍色的襦裙,林清寧一邊更衣,一邊低聲道:“小桃,本公主讓你去辦件事,務必隱秘,不能讓任何人察覺。”
小桃是她最信得過的人。前世蕭玨帶兵破宮,他的侍衛來抓她時,是小桃拼死擋在她身前,被一刀刺穿了胸膛,死得慘烈。
“公主盡管吩咐,奴婢萬死不辭。”小桃語氣堅定。
林清寧系好裙帶,抬眼看向她:“你去知會二哥,讓他……好好‘磋磨’一下那位賢王。”
二皇子林紀是張貴妃所生,仗著母家權勢在宮中橫行無忌,唯獨對林清寧言聽計從。一來是她是皇帝最寵的嫡公主,二來林紀自幼盼著有個妹妹,張貴妃卻再未生育,便將這份心思全放在了林清寧身上,待她比親妹還親。
“是。”小桃應下,卻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只是公主,您為何要這般對賢王?今日才是第一次見面……”
林清寧走到窗邊,望著殿外沉沉的暮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因為本公主要做那‘雪中送炭’之人。”
若不先讓蕭玨嘗盡刺骨的寒意,又怎會珍惜她日后遞去的那一點“溫暖”?這一世,她要親手改寫棋局,第一步,便是要讓他的苦難,從她指定的人手中開始。
果然不出林清寧所料。小桃剛散播完“蕭玨對二皇子林紀不敬”的消息,林紀便帶著人氣勢洶洶地闖了蕭玨所居的葳蕤殿。
殿門被一腳踹開,林紀環視著殿內陳設,臉上滿是不屑,揮手便下令:“給我砸!”
“呦,這蕭玨也配用這么好的東西?”他一腳踹翻手邊的花架,瓷瓶落地碎裂,“殿中府是怎么辦事的?竟給一個質子這般體面,都砸了!”
蕭玨帶來的小廝見狀,急忙上前攔在他身前,梗著脖子道:“我家殿下是來促進兩國交好的,二殿下怎能如此行事?”
“啪”的一聲,林紀抬腳就將小廝踹倒在地,居高臨下地啐了一口:“本殿下說話,有你這奴才插嘴的份?來人,拖下去!”他碾了碾腳邊的碎瓷,語氣淬著鄙夷,“還促進兩國交好?我呸,不過是金國不要的質子罷了!”
蕭玨自始至終靜靜地站在角落,看著殿內一片狼藉,臉上沒什么表情。來黎國之前,他就料到了會受辱,在金國時,他早已習慣了。生母是個妄圖攀附的宮女,趁金王酒醉承寵,事后惹得龍顏大怒,若非查出懷有身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即便生下他,金王也從未正眼看過他,任他在宮中像野草般自生自滅,被其他皇子踩在腳下。
林紀在殿內鬧夠了,帶著人揚長而去。剛走到宮道上,卻見林清寧早已候在那里。
她原是想假意問問林紀去了何處,瞥見他身后被奴才們拖著的小廝,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看來二哥這“磋磨”,倒是比她預想的更急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