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門在蘇硯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景象,卻無法隔絕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手腕上陣陣傳來的劇痛。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鼻腔,同事匆忙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議論聲在走廊里回蕩,一切都在提醒她剛才的遭遇絕非噩夢。
“蘇硯,忍著點。”老張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他動作麻利地幫蘇硯清洗手腕上那兩個深可見骨的齒洞。傷口邊緣呈現出一種怪異的青黑色,周圍的皮膚微微發燙,腫脹得厲害。雙氧水澆上去,發出“滋滋”的聲響,帶來一陣鉆心的刺痛,蘇硯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再次痛呼出聲。
“那到底是什么鬼東西?真他娘的邪門!”旁邊一個年輕保安心有余悸地低罵,“我干這行十年,第一次見……見詐尸!還差點咬死人!”
“別亂說話!”老張呵斥了一句,但自己包扎的手也在微微發抖,“秦主任說了保密……肯定有她的道理。蘇硯,你這傷口……看著太邪乎了,不像普通咬傷,倒像是……”
“中毒?”蘇硯啞著嗓子接口,看著紗布下隱隱透出的青黑色,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老張沒回答,只是包扎得更快更緊了些。處理完傷口,他不敢耽擱,立刻扶著還有些虛弱的蘇硯,走向位于地下一層最深處的那間辦公室——靈異現象研究與善后處置部(簡稱“靈善部”),秦主任的地盤。
辦公室的門無聲滑開,露出里面與整棟大樓格格不入的景象。沒有冰冷的白熾燈,只有幾盞光線柔和的仿古壁燈,照亮了滿墻高聳的、塞滿線裝古籍和厚重檔案的鐵灰色書架。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有些奇特的香氣,像是陳年的檀木混合著某種難以辨識的藥草。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秦主任——秦玉貞,已經坐在那里等待。她換掉了那身套裙,穿著一件寬松的深青色絲絨長袍,卸下了金絲眼鏡,銳利的目光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少了幾分鋒芒,卻更加深邃。
“坐。”秦玉貞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她面前攤開著一本邊緣磨損嚴重的古舊線裝書,書頁泛黃,上面的文字奇特而扭曲。
老張把蘇硯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局促地站在一旁。秦玉貞的目光落在蘇硯包扎好的手腕上。
“傷口感覺如何?”
“很疼,而且……很冷,里面像有冰在扎。”蘇硯如實回答,聲音干澀。
“正常反應。”秦玉貞的指尖輕輕拂過攤開的古書上一行奇異的文字,“尸毒入體,陰寒蝕骨。你的體質特殊,暫時壓制住了它,換成普通人,現在已經開始發僵潰爛了。”
“尸毒?”蘇硯和老張同時失聲。
“他到底是什么東西?”蘇硯追問,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僵尸?電影里那種?”
秦玉貞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她:“是,也不是。他確實是‘僵’,但并非尋常影視作品里描繪的行尸走肉。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失魂者’。”
“失魂者?”蘇硯茫然重復。
“人死燈滅,魂歸地府,乃是天地常理。”秦玉貞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而沉重的秘密,“但世事總有例外。有些魂魄,因生前執念過于深重,或因外力強行束縛,無法順利進入輪回。它們被卡在生與死的罅隙之中,而遺留在人間的軀殼,若恰巧葬于極陰之地,受地脈陰氣與星辰異力千年浸染,便有可能……‘蘇醒’。”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蘇硯,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
“這種蘇醒,并非復活。他們的魂魄被強大的執念或外力撕裂、禁錮,無法完整,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深陷于一片混沌的虛無和遺忘的泥沼。他們能行走,甚至能思考,但記不起自己是誰,為何而死,為何滯留。這種遺忘,對他們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詛咒。”
“遺忘……”蘇硯下意識地撫上自己包扎的手腕,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古尸冰冷嘴唇的觸感,以及他最后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你身上有她的氣息”。遺忘……他記得誰的氣息?那個“她”是誰?
“所以,”秦玉貞的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將蘇硯的思緒拉回,“他們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幫他們打撈沉沒記憶碎片的人。”她的目光銳利地鎖定蘇硯,“而你們蘇家,世代相傳的職責,就是做那個打撈者。你們是‘靈魂修補師’。”
“靈魂……修補師?”蘇硯徹底懵了,巨大的信息量讓她頭暈目眩,“我們家?世代?秦主任,這不可能!我父母只是普通的考古學者!我奶奶也只是個開中藥鋪的……”她突然頓住,奶奶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容的臉在腦海中浮現,但此刻回想起來,奶奶那間光線永遠有些昏暗、彌漫著奇特草藥味的中藥鋪,似乎總帶著點神秘色彩。奶奶似乎也格外關注那些關于“失魂落魄”、“離魂癥”之類的偏方……
“蘇家祖上源自古老的祝由一脈,精研魂魄之道。”秦玉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血脈中天生蘊藏著一絲通靈之力,能感知、甚至……觸碰那些迷失的靈魂碎片。只是這種力量,在安穩的年代里會沉寂,如同冬眠。直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古書上,“直到遇到足夠強大的‘失魂者’,如同鑰匙插入鎖孔,沉睡的力量才會被喚醒。”
她合上那本厚重的古書,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具千年古尸,他殘留的執念和力量,喚醒了你血脈中沉睡的‘鑰匙’。”秦玉貞的目光變得極其嚴肅,“蘇硯,你的血,不只是能喂養他。它像一把精準的鑰匙,能直接打開他靈魂深處那些被遺忘、被封鎖的記憶暗室,觸及他最核心的執念。這能力極其罕見,也極其危險。”
蘇硯如遭雷擊,呆坐在椅子上。靈魂修補師?血脈的力量?鑰匙?她混亂的腦海中閃過古尸那雙墨黑銀芒的眼睛,那困惑又帶著一絲悲傷的眼神,那句關于“她的氣息”的低語……這一切荒誕的碎片,似乎正在被秦玉貞冰冷而篤定的話語強行拼湊成一個她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的真相。
“危險?什么危險?”老張忍不住插嘴,聲音發顫。
“執念,是支撐他們存在的根源,卻也可能是毀滅一切的引信。”秦玉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觸碰一個千年僵尸最核心的執念,就像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點燃引線。一個不慎,引燃的可能是滔天怨火,足以將試圖修補者,連同周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她站起身,繞過寬大的紅木書桌,走到蘇硯面前。她身上那股奇特的檀木混合藥草的氣息更加清晰。她伸出保養得宜、卻帶著奇異力量感的手,輕輕按在蘇硯受傷的手腕上方——隔著厚厚的紗布。
“現在,告訴我,蘇硯。”秦玉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催眠般的穿透性,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緊攫住蘇硯的視線,“當你被他咬住,你的血流入他口中的時候……你看到了什么?感覺到了什么?不要思考,憑本能回答。”
一股奇異的暖流,帶著安撫的力量,從秦玉貞的手掌傳遞到蘇硯的手腕,那傷口處蝕骨的陰寒似乎被驅散了些許。在秦玉貞目光的逼視下,在手腕那股奇異暖流的引導下,蘇硯混亂的思緒被強行壓制,意識仿佛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手腕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感在意識深處攪動,與秦玉貞掌中傳來的暖流形成奇異的對抗。蘇硯閉上眼,試圖抓住秦玉貞要求的那種“本能”。黑暗的視野中,并非完全虛無。碎片,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玻璃,折射著混亂而刺目的光芒。
冰冷的金屬臺面……墨黑銀芒的眼睛……尖銳的犬齒刺穿皮肉的劇痛……血液被吸走的虛弱感……然后……
在那片極致的痛苦和瀕死的黑暗深處,在那血液流失、意識飄散的臨界點上,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感覺”,如同深海中浮起的一粒珍珠,被她捕捉到了。
不是畫面,不是聲音。是一種純粹的情緒洪流。
龐大到令人窒息。如同沉睡萬載的冰川在靈魂深處轟然崩塌,激起滔天巨浪。那是由最深沉的絕望、最刻骨的悲傷、最瘋狂的憤怒和最頑固的不甘……熔煉成的、足以焚毀星辰的執念!僅僅是無意中接觸到的冰山一角,那沉重到令人靈魂撕裂的痛苦,就讓蘇硯在意識深處發出了無聲的尖叫。那痛苦無邊無際,仿佛要將整個宇宙都拖入永恒的黑暗。
但就在這足以碾碎一切的痛苦洪流的核心,在那片絕望的漩渦最深處,卻有一點微光。
那微光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狂風暴雨中的一點燭火,隨時都會熄滅。然而它卻異常固執地亮著。它并非溫暖,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那是一種守護?一種等待?一種……呼喚?蘇硯無法分辨。它像一枚冰冷的針,深深刺入那狂暴痛苦的執念核心,成為唯一穩定的坐標,唯一的……錨點。
“啊——!”蘇硯猛地睜開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剛從溺斃的深海中掙扎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識地用沒受傷的右手死死抓住胸口,試圖按住那幾乎要爆炸的心悸。
“我……我感覺到……”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好痛……無邊無際的痛苦……像整個世界都碎了……但在最里面……最里面……有一點……光……很冷的光……”她無法準確描述那種感覺,語言在那種龐大而混亂的情緒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秦玉貞一直按在她手腕上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收回。她的臉色在柔和的壁燈光線下,顯得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震動。她深深地看了蘇硯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有確認,有了然,還有一絲極深的忌憚。
“果然……”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緩緩走回自己的座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紅木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似乎在衡量著什么重大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