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鞋就該有破鞋的自覺,待在垃圾桶里別出來惡心人。”
藥片滑過喉嚨,帶著一種奇異的冰涼。
真奇怪,明明已經感覺不到痛了,為什么眼淚還在流?
1.
這一切,都始于那場該死的迎新晚會,始于那道虛偽的光。
九月的大學校園還蒸騰著夏末的暑氣。
作為中文系“老人”,我被抓壯丁進了迎新晚會的后臺工作組。
那晚的混亂程度堪比戰場:
追光燈卡殼,道具組少搬了椅子,演員的妝花了尖叫著找化妝師……
我抱著一摞搖搖欲墜的節目單,像只無頭蒼蠅在狹窄的過道里亂撞。
“小心!”
一股不容抗拒卻又不失溫和的力量穩穩托住了快要摔倒的我。
我驚魂未定地抬頭。
光線有些暗,但他站在那里,像自帶柔光濾鏡。
他個子很高,穿著簡約的白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清爽干練。
五官輪廓立體,下頜線清晰利落,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感覺像會說話一樣,深邃明亮。
“同學,后臺打仗呢,走路不看路可不行。”
他聲音很好聽,是那種偏低沉的磁性,帶著點調侃,卻不讓人反感。
我的臉“騰”地紅了,手忙腳亂地站好,語無倫次:
“啊,對…對不起…謝謝學長…我…我是怕節目單…”
“節目單給我吧。”
他極其自然地伸手接過去,手指修長干凈。
我對手指修長,手長得漂亮的男生異常有好感。
“沈之言,大三,經管學院的,負責本次晚會統籌。”
他自我介紹簡潔有力,目光掃過我胸前的名牌。
“林晚?名字很好聽啊。別慌,小事。”
他三言兩語就安排好了紛繁復雜的事情,混亂的后臺瞬間有了主心骨。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個誤入仙境的灰姑娘。
而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白馬王子。
他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掌控感和強大的氣場,驅散了我內心當下所有的慌亂。
“沈主席!音響那邊有點問題……”
有人焦急地喊他。
“來了!”
他應了一聲,臨走前又回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在后臺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暖。
“林晚是吧?下次走路看路,別冒冒失失的。”
他甚至還遞過來一張干凈的紙巾,指了指我額頭——剛才慌亂中不知何時蹭上了點灰。
我捏著那張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紙巾,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迅速融入忙碌的人群,心臟怦怦直跳,快得像是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沈之言!
這個名字,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進我的心里。
我開始在校園里不斷“偶遇”他。
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他安靜地翻著金融著作,側臉專注得迷人。
我抱著書,假裝在找座位,心跳如鼓地在他斜對面坐下。
他似乎沒注意到我,直到我要起身離開時,才仿佛不經意地對我點頭示意。
食堂擁擠的人潮里,他端著餐盤,極其自然地坐在我對面的空位上。
“林晚?好巧。”
他跟我聊起晚會的趣事,吐槽某個小品演員臨場忘詞,又說起他最近在看的書。
不是枯燥的專業書,而是加繆的《局外人》。
他說他喜歡喜歡默爾索面對世界時的誠實,哪怕這種誠實不被理解。
“有時候,人越是在熱鬧的環境中,越覺得孤獨,像個局外人。”
他放下筷子,眼神望向食堂喧囂的人群,聲音里帶著一絲落寞。
這個發現讓我心里微微一揪。
原來,光芒萬丈的沈學長,也會有孤獨、落寞的時候?
這種“脆弱感”像一塊磁石,瞬間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也激發了我心底那點不合時宜的探索欲。
他不再是完美無缺的學生會主席,還是一個有深度、有思想,甚至有點“受傷”的靈魂。
我把這些“偶遇”和沈之言說的話,帶著少女懷春的雀躍,分享給了我的室友兼鐵桿閨蜜蘇晴。
蘇晴比我大一級,是心理學系的高材生,向來以睿智和毒舌著稱。
彼時她正對著電腦分析一堆我看不懂的腦電波圖。
“迎新晚會后臺那個沈之言?”
蘇晴推了推眼鏡。
“林小晚,收起你眼里冒的粉紅花癡。這人,有點不對勁。”
我一愣:
“哪里不對勁?他明明人很好啊,又帥又有能力,還幫過我……”
“幫你是學生會主席職責,帥是客觀事實。”
蘇晴打斷我,語氣帶著她特有的冷靜。
“但你不覺得,他對你說的那些關于孤獨、關于荒誕的話,對一個剛認識不久、還明顯對他有好感的學妹說,有點太‘精準投放’了嗎?還有那些莫名的‘偶遇’。”
她嗤笑一聲。
“學生會主席沈之言,天天泡在圖書館看加繆?還那么巧每次都坐你對面?”
“他也許就是喜歡文學呢?”
我下意識反駁,內心里卻也泛起一絲微小的波瀾。
“林小晚,清醒點,離他遠點。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很危險。”
我被蘇晴嚴肅的語氣和“危險”這個詞震了一下,心里有點亂,更多的卻是不以為然。
蘇晴總是這樣,學心理學專業學得神神叨叨的,看誰都像有心理問題,看誰都像壞人。
沈之言學長明明那么好,怎么可能危險?
他那晚幫我的溫暖善良;
他談論加繆時的深邃眼神;
他偶爾流露的落寞感……
怎么可能是假的?
“哎呀,知道啦,大心理學家。你就是職業病犯了,看誰都像壞人。”
我故意用調侃的語氣掩飾那一閃而過的不安,拿起書本跑向寢室門口。
“我去圖書館啦!”
關門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蘇晴在身后無奈地嘆了口氣。
2
沈之言那道“光”,像強力502膠,將我牢牢吸附。
他精準地制造“偶遇”和“深度”交流。
圖書館,食堂,甚至我選修的藝術美學課堂外,他總能“恰巧”出現。
我像個虔誠的信徒,追逐著屬于我的神,我崇拜的偶像。
蘇晴那點預警,早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和沈之言的關系升溫得迅速而熾烈。
他會在晚自習后“順路”送我回宿舍樓,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他會在天氣降溫時,極其自然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肩上,帶著他身上的體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煙草香味。
他會在擁擠的校車上,用身體替我隔開人群,手臂虛虛地環著我的腰,但他的味道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讓我面紅心跳加速。
我相信,這一定就是愛情。
我林晚的愛情終于來了!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我們相約看完一部老套的純愛電影。
影片里,男女主角歷經波折,最終堅守著對彼此“純潔”的愛意,在櫻花樹下熱烈擁吻。
散場后,走在熙攘的步行街上,沈之言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一絲惆悵。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電影里那種純粹的感情。沒有雜質,沒有過去,兩個人從懵懂到相守,身心都只屬于彼此。那種獨一無二的完整感,想想都覺得很神圣,很干凈,很純潔,沒有一點雜質。”
他的話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到了我敏感的神經。
干凈?
神圣?
完整感?
他是在……暗示什么嗎?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炙熱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背包帶子。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個同樣懵懂、短暫又草率的初戀。
那時的我們,彼此都說不清是喜歡還是互相慰藉。
那件事,被我倉促地塞進了記憶的角落,從未想過要拿出來示人。
可此刻,沈之言的話,卻讓那張照片的輪廓清晰起來。
“怎么了?”
沈之言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緒變化,停下腳步,關切地看向我。
“臉怎么這么蒼白?不舒服?”
“沒、沒有。”
我慌忙搖頭,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地表情。
心里卻有個聲音在尖叫:
告訴他!
他這么好,這么在意“純粹”,你不該瞞著他,這是欺騙!
接下來的幾天,沈之言那些關于“純粹”、“完整”、“神圣”的感慨,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里反復盤旋。
他對我越好,越體貼,那份潛藏的不安和內疚感就越強烈。
我到底該不該向他坦白一切?
蘇晴看我魂不守舍,追問了幾次,都被我用“學業壓力大”搪塞過去。
我覺得自己像個心懷鬼胎的小偷,偷享著本不該屬于我的愛情。
終于,又一次約會,那份累積的愧疚,沖垮了我理智的堤壩。
我們坐在校園湖邊的長椅上,他溫柔地替我擦掉嘴角的冰淇淋漬。
“沈之言……”
我深吸一口氣,默默給自己鼓勁打氣。
“嗯?”
他側過頭,眼神溫柔,帶著鼓勵。
“我……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我不是第一次了。”
幾分鐘的死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鼓起勇氣,飛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臉上慣有的溫柔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
他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晚晚……”
“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的沖擊有多大。”
他移開目光,望向幽暗洶涌的湖面。
“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特別干凈、特別純粹的女孩子。我以為,我找到了我一直向往的那種獨一無二的完整。”
“我真的很在意,非常在意。”
他轉過頭,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后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大度”。
“但是,因為我愛你,林晚。我真的很愛你。所以我愿意試著去接受你的過去。”
他伸出手,輕輕拂去我臉頰的淚水。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他的聲音異常柔和。
“答應我,以后,只屬于我一個人,好嗎?你要更珍惜我,更愛我,因為……”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我一樣,接受這樣的你,包容你的不光彩的過去。”
“包容!不光彩!”。
巨大的愧疚、感激,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卑微感,瞬間將我淹沒。
我感覺自己像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他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自己不爭氣地拼命點頭,泣不成聲:
“我答應你,沈之言。我一定好好珍惜你。謝謝你……謝謝你肯接受我。”
他把我擁入懷中,力道很大,幾乎讓我窒息。
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虛幻的安全感。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安撫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好了,別哭了。以后,我們好好的。”
那一刻,我如釋重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我感激他的“大度”,心疼他的“犧牲”,發誓要用百倍的好來“彌補”他。
回宿舍的路上,我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云端,又像踩在薄冰上。
蘇晴正在看書,抬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林小晚,你怎么回事?眼睛腫得像核桃,沈之言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
我連忙否認,甚至下意識地為沈之言辯護。
“他對我很好,特別好,是我自己的問題。”
“就是……就是有點感動。”
“感動?”
蘇晴放下書,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如刀,仿佛能看透我的偽裝。
“感動到哭腫眼睛?林晚,你別跟我打馬虎眼。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么?”
我慌亂地低下頭,掩飾著心虛:
“真沒什么!就是覺得他太好了,我有點配不上他……”
宿舍里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顆名為“愧疚”的種子,已經在我的內心某個角落,悄然破土。
而我知道,給它澆灌第一瓢水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3
沈之言的手段,不再僅僅是若即若離的試探,而是變成了精準而殘酷的定向打擊。
而打擊的靶心,是那個我親自坦白,又被他反復撕扯的“過去”。
羞恥感,是他最常用的鞭子。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這根鞭子的抽打,是在我兩的親密行為之后。
大學校園旁邊的一個昏暗的小旅館房間里,空氣中還殘留著曖昧的溫熱。
我蜷縮在他懷里,指尖輕輕劃過他結實的胸膛,還帶著一絲溫存后的依戀。
他卻忽然嘆了口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的手臂從我頸下抽離,身體也微微側開,拉開了距離。
“你知道嗎?每次那個之后,我心里其實特別不舒服。”
我的心猛地一沉,剛才的溫存瞬間煙消云散。
“我會忍不住想,想以前,你和別人是不是也這樣?”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那種畫面,一想起來,就像吃飯的時候吞了只蒼蠅一樣惡心。晚晚,你以前怎么那么隨便?”
“轟”的一聲,我的腦子炸開了。
羞恥、難堪、巨大的委屈瞬間將我淹沒。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我渾身冰冷,連指尖都在顫抖。
“我……我沒有……”
“好了,別說了!”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
“我知道那是過去,我說過我會‘包容’,但你也體諒體諒我。這種‘包容’,不是沒有代價的。你得理解,每次我克服這種‘惡心’來接受你,有多不容易!”
“惡心”。
他竟然用這個詞,形容和我在一起的感覺。
我甚至不敢再碰沈之言一下,仿佛自己真的骯臟。
“晚晚,你看隔壁班那個小雅,人家多清純,一看就是干干凈凈的好女孩。”
“要不是遇見我,像你這樣有‘歷史’的,在咱們學校這環境里,能找到什么樣的。那些稍微有點本事的男生,誰不介意這個?人家找對象,都想找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你這樣的,說難聽點,在‘市場’上就是貶值的。”
他語氣平淡,像在討論一件商品,卻字字誅心。
“貶值的”。
這三個字像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我都不嫌棄你的過去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也成了懸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要求我隨時隨地報備行蹤。
只要我超過十分鐘不回信息,他就會陰陽怪氣,大發脾氣。
“跟誰聊那么開心?忘了自己是誰的人了?別忘了,只有我才‘要’你。”
他要求我斷絕和所有異性甚至部分同性(尤其是蘇晴)的聯系。
“蘇晴那種人,思想偏激,整天給你灌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離她遠點。她懂什么?她體會不到我為了‘包容’你承受了多少!”
他用“包容”作為武器,輕易地斬斷了我與外界的聯系。
經濟上的勒索,也披上了“愧疚補償”的外衣。
他看上了一款新出的球鞋,要3000元,可是家里給我的生活費一個月也就2000。
他攬著我的肩膀,帶著理所當然的暗示:
“晚晚,你看這鞋,多配我新入的那套球衣。下個月我生日,你是不是該有點特別的表示?”
見我有些遲疑,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眼神甚至變得有些冰冷。
“怎么?心疼錢了?想想我為你做的‘犧牲’,想想我是怎么‘包容’你、頂著壓力和你在一起的?一雙鞋而已,難道還比不上我對你的這份心?”
又是“犧牲”,又是他么的“包容”。
“我……我買!”
“只要你喜歡!”
他滿意地笑了,親昵地捏了捏我的臉:
“這才乖。”
鏡子里的自己,眼窩深陷,臉色蒼白,眼神里沒了光。
學業,曾經是我引以為傲的資本,如今也在這無休止的精神凌遲中,轟然崩塌。
而沈之言,在人前依然是那個光芒萬丈的“男神”。
學校活動上的侃侃而談,籃球場上英姿颯爽,對老師和同學謙遜有禮。
4
自那次湖邊“坦白”后,我徹底淪為了他精神牢籠里的囚徒。
“晚晚,你這件裙子顏色是不是太艷了,太露了?顯得有點輕浮。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歡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你,畢竟……你有過那樣的經歷。”
逛街時,他輕描淡寫地否定我的喜好。
“這個月的實習補貼發了嗎?我最近看上一雙限量版球鞋,手頭有點緊。晚晚,你會幫我的,對吧?”
他理所當然地索取,而“接受你的過去”成了我無法拒絕的咒語。
我害怕他皺眉,害怕他嘆氣,更害怕他再次提起那個“過去”。每一次提及,都像在我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那把鹽,終于在那天下午,被他狠狠塞進了我靈魂的創口,直至徹底將我碾碎,成為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機屏幕亮起,是沈之言的信息,發在一小時前:
“在哪?立刻回我電話。”
我當時正在圖書館趕一份明天要交的論文初稿,手機調了靜音塞在書包深處。
等我終于寫完最后一個字,筋疲力盡地掏出手機,才看到那條信息和他后面緊跟的十幾個未接來電。
一股慌亂感席卷了我。
我沖出圖書館,手指顫抖著撥回去。
電話幾乎是秒接。
“你死了嗎?一個小時不回信息?你他媽在干什么?”
“對……對不起沈之言!我在圖書館趕論文,手機靜音了沒看到……”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論文?你的論文重要?還是我的事情重要?”
他發出一聲極其輕蔑的冷笑。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錯?你他媽知道錯了?林晚,我告訴你,你這種態度,這種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行為,讓我惡心透了。我就不該對你抱有任何期待,一個連自己身體都管不住、隨隨便便就跟人睡的爛貨,骨子里就刻著下賤。”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圖書館門口,卻感覺置身于荒蕪的冰原。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徒勞地呢喃,聲音破碎不堪。
“不是什么?!”
他咆哮著,每一個字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扎穿我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
“你以為你是什么清純玉女?裝什么無辜可憐?林晚,我他媽早就看透你了,你就是個被人穿過的破鞋,一個不值錢的二手貨!在我面前裝什么清高?!”
“破鞋!”
“二手貨!”
在這一刻,這兩把最骯臟、最赤裸的利刃,將我徹底剝皮拆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
我渾身顫抖,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你什么你?”
他嗤笑一聲,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不屑和宣泄的快感。
“林晚,你聽好了。在這個學校里,我沈之言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我肯要你,是看你可憐,是施舍!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你只配被人玩玩,懂嗎?只配被玩玩!”
“啊——!”
我終于崩潰了猛地將手機狠狠砸在地上。
屏幕碎裂的脆響淹沒在周圍人驚愕的目光中。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發黑。
只有沈之言那惡毒的聲音在腦海里無限循環、放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蘇晴不在。
我拉開抽屜,里面有之前因為失眠去醫院開的安眠藥,還有大半瓶。
擰開瓶蓋,倒出藥片。
我一把抓起,全部塞進嘴里。
好苦。
冰冷的水混著藥片,滑過喉嚨,帶著一種奇異的、接近死亡的平靜。
一把,又一把。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變得很輕,很輕。
像一片羽毛,就要飄起來。
那些惡毒的話語,那些錐心的羞恥,那些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都離我遠去了。
真好。
在徹底沉入黑暗前,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摸索到地上屏幕碎裂、但還頑強亮著的手機。
屏幕上是沈之言發來的、未讀的信息。
我顫抖著點開,模糊的視線勉強辨認出那行字:
“破鞋就該有破鞋的自覺,待在垃圾桶里別出來惡心人。”
5.
我費力地掀開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
模糊的視野里,是懸掛著的、滴著透明液體的袋子。
我竟然還活著?
為什么?為什么連死都這么難?
為什么還要把我拉回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
“寶貝女兒,你醒了?醫生!醫生她醒了!”
我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
是兩張寫滿了憔悴、恐懼和劫后余生狂喜的臉,是爸爸、媽媽。
“寶貝女兒,你嚇死媽媽了……”
爸爸緊緊攥著我的手,那只曾經寬厚有力、能輕易把我舉過頭頂的大手,此刻也抖得不成樣子。
他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
我在做什么,我差點殺死了他們唯一的女兒!
醫生很快來了,一番檢查,說了些什么“洗胃及時”、“暫時脫離危險”、“需要密切觀察”之類的術語。
媽媽用棉簽沾了水,小心地濕潤我干裂出血的嘴唇。
“晚晚……”
媽媽的聲音帶著試探。
“能……能告訴媽媽,發生什么了嗎?是誰?是不是那個沈之言弄的?”
“不要提他!不要……”
我把頭死死埋進枕頭里,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
“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是我臟,是我賤,我不該活著……我不配……”
“胡說!”
爸爸猛地低吼一聲,聲音里滿是憤怒和心疼:
“誰說的?誰敢這么說我的女兒,晚晚,你告訴爸爸,是不是那個畜生?爸爸去找他!”
“別去,爸,求你別去!”
“不要去!是我的錯,真的是我的錯,我有‘過去’,我配不上他……”
沈之言灌輸給我的那些扭曲認知,此刻成了我唯一能解釋這場災難的“理由”。
父母似乎無法理解,他們從小捧在手心里、視若珍寶的女兒,怎么會變成這樣?
怎么會用如此惡毒的語言貶低自己?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一個氣質儒雅溫和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臉憔悴的蘇晴。
“叔叔阿姨,你們好。我是學校心理咨詢中心的陳默老師。”
蘇晴幾步沖到床邊,眼圈紅紅的。
“林晚,你個傻子,你嚇死我了!”
她的眼神中滿是關切和擔心。
“為了沈之言那個渣男,值得嗎?”
我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蘇晴更緊地握住。
陳默走到床邊,對爸媽說:
“叔叔阿姨,林晚同學剛經歷了一場巨大的身心創傷,她現在非常脆弱,需要專業的心理支持。校方很重視,指派我來進行心理疏導。能讓我們單獨談談嗎?”
爸媽看著床上崩潰的我,紅著眼眶,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病房。
房間里只剩下我、蘇晴和陳默醫生。
陳默醫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不遠不近的位置。
“林晚,我叫陳默。在這里,沒有評判,沒有指責,我們的談話遵循保密原則。”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而溫和。
“告訴我。”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引導的力量,輕輕叩擊著我封閉的心門。
“你經歷了什么?是什么,讓你覺得,自己只配待在垃圾桶里?”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堵著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失聲痛哭。
6
那是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恐懼、羞恥和深入骨髓的絕望,終于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出口。
“感覺好一點了嗎?”
“我不知道……”
“沒關系,慢慢來。”
“不,我不能說……”
“太臟了,太惡心了,說出來,連你們都會看不起我的……”
“林晚!”
蘇晴用力握緊我的手,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心疼。
“告訴我,那個混蛋沈之言到底對你做了什么?他是不是用你那個‘過去’來攻擊你?是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我顫抖著,斷斷續續地,從我和沈之言的相遇開始講述。
聽我講完這一切,蘇晴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畜生!人渣!他憑什么,他算什么東西,我要殺了他!”
她猛地站起來,就要往外沖。
“蘇晴!”
陳默老師陡然嚴肅起來。
“冷靜。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坐下!”
然后,陳默老師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帶著一種撥云見日的穿透力。
“林晚,你知道你剛剛描述的,是什么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
“你描述的,是一種極其惡劣的精神控制手段。”
“它的學名,叫做PUA,意為搭訕藝術家。但在你身上發生的,早已超越了簡單的‘搭訕’,而是一種情感操控。”
“沈之言對你使用的,是其中一種極其惡毒的模式——利用你的過往經歷,特別是性經歷,對你進行系統性的貶低、羞辱和操控,摧毀你的自尊和自我價值感,從而達到完全控制你的目的。”
PUA?
情感操控?
虐待?
這些陌生的詞匯像重錘一樣,狠狠砸在我混沌的意識上。
“他只是接受不了我的‘過去’,他生氣,是因為我確實不夠好……”
我下意識地,再次用沈之言灌輸給我的邏輯去解釋。
“不,林晚。”
“他根本不是‘接受不了’。他是在利用你的‘過去’,把它變成他操控你的核心武器!”
“第一步,是通過營造完美形象和‘深度’交流,制造吸引(好奇陷阱),讓你快速淪陷。”
“然后,誘導或等待你‘坦白’,抓住你的‘軟肋’。”
“接著,他開始不斷強化這個概念——‘你是有缺陷的’、‘你是低價值的’、‘你虧欠我的’。”
“同時,通過冷暴力、情感勒索、經濟索取、社交孤立等手段,不斷加深你的痛苦和對他的依賴。”
“最后,在你情緒崩潰或試圖反抗時,用最惡毒的侮辱(如‘破鞋、垃圾桶’)進行終極打擊,徹底摧毀你的精神防線,讓你陷入徹底的自我否定和絕望。”
不是巧合,不是我的錯。
是設計!是陷阱!
我恍然頓悟。
“還有!”
“他在你獲救后,試圖撇清關系,甚至暗示你‘私生活混亂’、‘精神有問題’,對嗎?”
“這是典型的‘煤氣燈效應(Gaslighting)’,扭曲事實,讓你懷疑自己的記憶、感知甚至理智,把責任推給你,維護他自己的形象。”
蘇晴適時地遞過來她的平板,屏幕上打開著一份文檔,標題赫然是《PUA的操控模式與心理機制分析》,還有《煤氣燈效應:如何識別并擺脫情感操控》等資料標題。
“晚晚,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蘇晴的聲音帶著憤怒,“他就是個人渣,是披著人皮的狼,他根本不愛任何人,他只愛控制別人,他只愛他自己!”
我顫抖著手,接過平板。
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文字描述。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一面照妖鏡,清晰地映照出沈之言那張英俊的皮囊下,猙獰丑陋的惡魔嘴臉。
那些“破鞋”、“垃圾”的辱罵,是他精心準備的、用來徹底摧毀我的屠刀!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情緒,猛地在我心底最深處轟然爆發。
那不是悲傷,不是恐懼。
是憤怒!
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陳默,看向蘇晴:
“原來……原來我不是垃圾!”
“他才是!”
“他才是那個最骯臟、最惡心的垃圾!!”
7.
陳默老師看著我情緒的宣泄,沒有阻止,反而露出一絲贊許。
“我該怎么做?老師。”
“解構他強加給你的羞恥感,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林晚,回答我:你的身體,你的經歷,真的是‘污點’嗎?真的是他用來審判你價值的依據嗎?”
我愣住了。
過去幾個月,沈之言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污點”、“貶值”早已內化為我的認知。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
“可……可是……”
“沒有可是。”
“性經歷,是你生命體驗的一部分。它發生在過去,是你當時的選擇和環境使然。女性的價值,絕不應該系于一層生理膜。沈之言利用的,是這種有毒的‘貞潔’觀念。他用這把腐朽的尺子丈量你、貶低你、操控你!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認知里最頑固的壁壘。
一直以來,我都在沈之言的邏輯里打轉,拼命自責“不夠純潔”、“配不上”。
“他無權定義你,林晚。”
蘇晴用力握住我的手。
“你的價值,由你自己定義!你聰明,善良,有才華,你是我們中文系的才女。你值得被尊重,被愛護,而不是被當成一個需要‘包容’的殘次品!”
“我的價值,由我自己定義。”
這句話,像一顆種子,被陳默和蘇晴合力,種進了我那脆弱的心田。
雖然還很微弱,但它頑強地扎下了根。
我成了心理學的狂熱學徒。
蘇晴的專業書籍、陳默老師推薦的資料、網上反PUA的科普文章,成了我的武器庫。
我如饑似渴地學習。
了解敵人,是為了更好地戰勝他。
然而,沈之言并未輕易放過我。
在我出院一周后,沉寂許久的手機,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
“晚晚,聽說你出院了,我很擔心。之前是我不對,我太沖動了,說了很多傷你的話。我只是太在乎你,太害怕失去你了。給我個機會,我們見面好好談談,好嗎?我想你了。”
看著這條信息,心臟本能地狂跳起來,手心滲出冷汗。
“他后悔了,他承認錯了,他還是在乎我的……”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林晚,別信!”
一直守在我旁邊的蘇晴,一把搶過我的手機,掃了一眼信息,氣得柳眉倒豎。
“鱷魚的眼淚,‘太在乎你’、‘害怕失去你’?呸!他之前是怎么罵你的?!忘了嗎?!他現在裝什么深情大尾巴狼?!”
蘇晴的怒斥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心底那點動搖。
這一次,我沒有顫抖,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沒有回復。手指在屏幕上移動,冰冷而堅定。
拉黑。
然而,沈之言的自戀和掌控欲,顯然無法容忍這種“失控”。
第二天,又一個新號碼發來信息,這次,帶著隱隱的威脅:
“林晚,拉黑我?你真這么狠心?你以為你那些‘過去’真的沒人知道嗎?你最好想清楚,別逼我。”
威脅?用我最隱私的“過去”?
這套把戲,現在在我眼里,簡直可笑又拙劣。
這一次,不再是沉默的拉黑。
“沈之言,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嘔的把戲。我的‘過去’是我的事,輪不到你拿來當勒索的籌碼。再騷擾我,我會報警。另外,有空多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副靠著‘貞潔牌坊’PUA女孩的嘴臉,臟不臟?惡不惡心?”
點擊。發送。
然后,再次,拉黑。
蘇晴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幾秒鐘后,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用力拍著我的肩膀:
“干得漂亮,林小晚!”
我開始嘗試重新走進課堂。
雖然那些目光讓我如芒在背,聽到任何關于“戀愛”、“第一次”的討論都會讓我神經緊繃,我暗示自已要勇敢,要堅強。
蘇晴像護崽的母雞,每次都坐在我旁邊,用她強大的氣場隔絕那些流言蜚語。
8.
校園生活艱難地重啟,上課、泡圖書館、和蘇晴在食堂吐槽難吃的飯菜。
表面的平靜下,是依舊隱隱作痛的傷口和午夜驚醒時殘留的恐懼。
但憤怒,并未熄滅。
復仇!
這個強烈的念頭涌上心頭。
他加諸我的痛苦,還有那些可能正被他用同樣手段摧毀的、沉默的同學,是時候進行一個清算。
“他不是擅長操控嗎?不是享受獵物在他掌心掙扎的快感嗎?”蘇晴分析著,像個運籌帷幄的軍師。
“那我們就給他一個‘機會’——一個他以為可以重新掌控你、證明他魅力無邊的‘機會’。”
“我該怎么做?”
“扮演一個尚未完全覺醒、對他仍有不甘和怨恨的脆弱前女友。
利用他的自戀,引誘他踏入自己最熟悉的操控陷阱。”
我把地點選在他每天下午下課后,從金融系教學樓回宿舍的必經之路——一段相對僻靜的林蔭道。
時間,就在兩天后。
行動當天,我換上了一件很久沒穿的,他曾經“評價”過“清純”的白色連衣裙。
蘇晴給我化了點淡妝,遮住過于憔悴的痕跡,又特意弄亂了幾縷額發,制造出一種“黯然神傷”的效果。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個微型錄音筆小心地藏在連衣裙的前襟內袋。
下午四點五十分,我準時出現在那條林蔭道的入口。
來了。
那個熟悉的高挑身影,穿著剪裁合體的休閑西裝,和幾個男生談笑風生地走來。
他依舊是人群的焦點,笑容陽光,舉止瀟灑。
那副完美的皮囊,此刻在我眼里,只剩下令人作嘔的虛偽。
我迅速低下頭,身體微微蜷縮,營造出一種“偶遇”的慌亂和無措。
他似乎看到了我,和同伴說了句什么,那幾個人帶著曖昧的笑容先走了。
他停下腳步。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令人窒息。
“林晚?”
“真巧,你怎么在這?”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路過。”
我迅速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哦?最近還好嗎?”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虛假的關切。
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充滿自嘲的冷笑,抬起頭,眼眶瞬間逼紅(感謝蘇晴的眼藥水小技巧)。
“你覺得我能好嗎?沈之言,你把我當什么了?用完就丟的垃圾?高興了就哄哄,不高興就罵‘破鞋’、‘二手貨’?”
我刻意引用了那些最惡毒的詞,聲音里充滿了“受傷”和“脆弱”。
他的語氣瞬間放軟,帶著一種偽裝的“心疼”和“無奈”,甚至伸出手想碰我的肩膀,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躲開。
“我知道,我那天話說重了。我是太生氣了,氣你不把我放在心上。你知道的,我有多在乎你,多在意你的‘過去’。看到你那樣,我真的很心痛。”
他上鉤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維持著痛苦和迷茫:
“在乎?沈之言,你的在乎和在意,就是把我踩進泥土里,再吐上一口唾沫嗎?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話,差點殺了我……”
他看著我流淚,眼神里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對不起,晚晚,真的對不起。”
他放低姿態,仿佛更加“誠懇”。
“是我混蛋。給我個機會,讓我彌補你,好嗎?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把誤會說開。我保證,以后不會再那樣了。我會好好對你,像以前一樣,不,比以前更好!畢竟……”
他頓了頓。
“我接受了你的一切,不是嗎?”
這個曾經讓我感激涕零的枷鎖,此刻聽來,只覺得無比諷刺和惡心。
但我需要他繼續暴露。
“真的嗎?你還會像以前一樣‘包容’我嗎?
我把“包容”這個詞咬得很重。
他伸出手,這次我沒有躲開。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動作帶著一種掌控者的安撫。
“當然,晚晚。”
“不是誰都能像我這樣,接受這樣的你,包容你的……過去,對吧?”
錄音筆,真實地記錄下每一個字。
“晚上,老地方咖啡館見,七點?”
他志得意滿地看著我,仿佛已經看到我重新臣服在他腳下。
“我們好好談談。記得……”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
“你欠我的。”
“……好。”
我輕聲應道,聲音細若蚊蠅。
沈之言滿意地笑了,像欣賞一件失而復得的、雖然有些瑕疵但仍能彰顯他魅力的戰利品。
“那我等你。”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邁著輕快的步伐離去。
自己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下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伸手,探入衣襟內袋,指尖觸到那枚冰涼堅硬的錄音筆。輕輕按下停止鍵。
9
“老地方”咖啡館,暖黃的燈光流淌,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的焦香和甜膩的糕點氣息。
我提前半小時到了,選了最角落、綠植半掩的卡座。
位置隱蔽,但足以讓藏在胸口內袋的微型錄音筆清晰捕捉到每一句對話。
七點整,沈之言準時出現。
他穿著考究的羊絨衫,笑容依舊無懈可擊,徑直走向我。
“晚晚,等很久了?”
“沒……剛到。”
我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聲音細弱,帶著一絲“緊張”。
他熟稔地要了兩杯我“曾經最愛”的焦糖瑪奇朵,仿佛我還是那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小女孩。
我沒有反對,只是默默攪動著面前的水杯。
“白天在樹林,看你那么難過,我真的很心疼。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反思自己。”
他語氣“誠懇”,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懊悔”,
“我承認,我太沖動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但那都是因為我太在乎你,太害怕失去你!看到你和別人說話,或者不理我,我就控制不住……你懂那種感覺嗎?”
“在乎?沈之言,你的在乎就是把我貶得一文不值?罵我是‘破鞋’、‘被人玩爛的二手貨’?你知道嗎?我差點就死了。”
“對不起!晚晚,真的對不起!”
他立刻伸手,想握住我的手,被我拒絕了。
“是我混蛋,是我口不擇言!我發誓,我以后再也不會那樣說你了。”
他急切地保證,試圖用甜言蜜語覆蓋那些對我刻骨的傷害。
“真的嗎?你真的不介意我的‘過去’了?你之前不是說那是你最在意的事嗎?你說像我這樣的在別人眼里,是貶值的,是二手貨……”
我精準地引用著他曾經植入我骨髓的“貶值論”。
沈之言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顯然,我反復提及這個他用來操控我的核心“武器”,讓他有些不耐煩。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我已經放下了,你也該學著放下。人要向前看,不要總是糾結那些不光彩的往事。”
他輕描淡寫地將我的經歷定性為“不光彩”,試圖輕飄飄地揭過。
“不光彩?”
“放下?”
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自嘲的苦笑。
“說得輕松。沈之言,你知道外面的人會怎么說嗎?如果我的‘過去’被別人知道了,他們會怎么看我?會不會也像你當初那樣……”
我故意表現出極度的不安全感,將“害怕被外人知道”的恐懼放大。
“晚晚,你想太多了。”
“只要我們在一起,只要你繼續乖乖待在我身邊,聽我的話,誰會知道?誰敢亂說?以我沈之言在學校的地位,護著你一個,綽綽有余。”
他開始展示他的“力量”和“庇護”,試圖用另一種方式強化控制。
“是嗎?可我怎么覺得,你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你當初罵我的時候,可沒想過要保護我。你說我‘只配被玩玩’。”
我再次精準地拋出他最具侮辱性的原話。
“砰!”
沈之言將咖啡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臉上的溫柔假面具終于揭下來了。
我的“不識抬舉”和反復提及他最得意的“操控成果”,成功將他激怒,讓他破防了。
“林晚,你他媽有完沒完?!揪著那點破事不放,有意思嗎?!”
我心臟狂跳,面上維持著被嚇到的驚慌,身體往后縮了縮,眼神驚恐地看著他。
我的“恐懼”似乎取悅了他,也助長了他的氣焰。
“是!我是說過你只配被玩玩!怎么了?難道不是嗎?!一個早就被人玩過、不值錢的破鞋,裝什么清高玉女?!老子當初肯要你,是看你可憐!是施舍!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盤菜了?!”
我渾身一顫,臉色煞白,巨大的屈辱感瞬間席卷而來。
但比屈辱更強烈的,是狂喜。
他上鉤了!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你說過你會包容我的……”
“包容?!”
沈之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
“林晚,你他媽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做著‘包容’的美夢呢?!我告訴你!像你這種被人穿爛了的二手貨,在老子這兒,就只配當個聽話的玩物!懂嗎?!能‘包容’你這種貨色,讓你跟著我,已經是你天大的福氣!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他徹底撕下了所有偽裝!
暴怒后的口不擇言、對女性徹底的物化和踐踏,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沈之言看著我“崩潰”的樣子,似乎終于找回了掌控的快感。
他靠在椅背上,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甚至帶著一絲施虐后的滿足,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哭夠了?哭夠了就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以后,擺正你自己的位置!再敢跟我提什么‘包容’、‘過去’,或者不識相地跟我鬧……”
“我不介意讓全校都看看,你林晚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沈之言對我的反應極為滿意。
他站起身,丟下幾張鈔票在桌上。
“賬我結了。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想通了,知道該怎么做了,再來找我。”
他丟下最后一句帶著施舍意味的指令,像欣賞完一場精彩的表演,轉身,邁著勝利者的步伐,揚長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咖啡館門口,我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
然后,伸手,探入衣襟。
指尖觸碰到那枚小巧、冰涼的錄音筆。
罪證,確鑿。
沈之言,你的末日,到了!
10
年底述職典禮的禮堂,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沈之言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將他籠罩,嶄新的西裝筆挺,頭發精心打理過,臉上是無可挑剔的、謙遜又自信的笑容。
他正對著麥克風,發表著精心準備的演說。
“……在我任職學生會主席期間,我秉承服務精神,傾聽每一位同學的心聲,營造一個公平、友愛、充滿正能量的校園環境……”
臺下前排的校領導們頻頻點頭,目露贊許與欣賞。
后排的學生們,尤其是不少低年級女生,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仰慕。
“男神”、“榜樣”、“未來之星”——這些標簽,此刻在他身上熠熠生輝。
我坐在禮堂最后排的角落。
蘇晴緊挨著我,手心全是汗,比我還緊張。
“準備好了嗎?”
她壓低聲音,眼神灼灼。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手機屏幕上,早已編輯好的長文《致“男神”沈之言:一封遲到的“感謝信”》,靜靜地躺在草稿箱里。
附件里,是幾段經過精心剪輯、關鍵隱私信息打碼、但侮辱性言論清晰無比的音頻文件,以及幾張充滿威脅意味的聊天截圖。
沈之言的演講接近尾聲,情緒越發激昂:
“……讓我們攜手并進,共創屬于我們的、更加美好的明天!”
掌聲如雷動,閃光燈此起彼伏。
就是現在!
我的指尖,輕輕點下了屏幕上的“發送”按鈕。
發送目標:學校最大的萬人實名論壇、所有年級和專業的大群、校園官方公眾號評論區……
沈之言站在臺上,享受著萬眾矚目的榮光,正準備鞠躬致謝。
他看到了臺下異常的騷動。
不少人低頭看著手機,臉上的表情從茫然,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憤怒和鄙夷!
“怎么了?”
他笑容微僵,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臺下,死一般的寂靜瞬間取代了掌聲。
論壇置頂,大群刷屏,公眾號評論區瞬間爆炸.
整個禮堂,不,整個校園,瞬間炸開了鍋!
“我的天……這是沈之言?!”
“破鞋?二手貨?只配當玩物?這是人說的話?!”
“錄音是真的!我聽了!那聲音就是他!太惡心了!”
“他逼得人自殺?還倒打一耙?畜生!”
“利用‘第一次’PUA?真他媽下作!”
“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人渣!”
“支持林晚學姐!太勇敢了!”
風暴,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48小時,這篇文章和證據如同病毒般擴散,席卷了整個校園,甚至引起了本地媒體的關注。
曾經被沈之言傷害過或察覺其問題的同學,開始陸續實名或匿名發聲,講述類似的被操控、被貶低、被索取的經歷。
一樁樁,一件件,拼湊出一個更加令人作嘔的“男神”真面目。
學校反應迅速,成立了專項調查組。
在如山鐵證和洶涌輿情面前,調查結果毫無懸念。
一周后,學校官方發布重磅公告:
“經查,沈之言同學存在長期、多次、情節極其惡劣的情感操控(PUA)、精神虐待及嚴重侮辱他人人格的行為,并直接導致林晚同學產生嚴重心理危機及極端行為(自殺未遂),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經校學生違紀處分委員會研究決定,并報校長辦公會批準:給予沈之言開除學籍處分。處分決定即日生效。”
公告一出,全校嘩然,隨即是一片大快人心的叫好聲。
“男神”沈之言,徹底身敗名裂,如過街老鼠,消失在眾人的唾棄中。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深秋的陽光,金燦燦地灑在校園的林蔭道上。
我抱著幾本書,獨自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
路過校心理咨詢中心,看到一個穿著新生校服的女孩,在心理咨詢中心門口徘徊,眼神怯懦,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像極了當初那個在深淵邊緣絕望掙扎的自己。
我腳步頓了頓,看向她。
她也看到了我,眼神有些躲閃。
我對她露出一個溫和的、鼓勵的笑容。
我知道,心里的傷疤或許永遠不會完全消失,深夜偶爾驚醒時,耳畔或許還會有惡魔低語的幻聽。
但我不再害怕。
因為,我已親手將惡魔送進了地獄。
因為,我已從名為“沈之言”的廢墟中,涅槃重生。
未來的路還長。
但每一步,都將踏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