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厭棄,父親對我漠不關心,王兄將我當做他坦蕩政權上的墊腳石。”
絳明珠仔仔細細的擦著中年男人脖頸的血痕,血涌出來,她再次用自己的衣衫浸擦,直到最后血凝固了。她才開始擦拭男人染上鮮血的臉,悵然問道:“為何先生也要離開我?”
一聲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屋外穿來。
倏地,正堂的門被豁然推開,光亮一下子照亮了屋里的景象。
身著喜服的男人橫躺在廳堂正中央地上,脖頸處橫流的鮮血,已然將周圍方寸地面都浸染成了血紅色。
“啊——”女人因驚恐而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慘叫。她瞳孔瞬間放大,顫栗如篩糠般指了指跪在男人身旁,為他擦拭鮮血的少女。
“你……你殺了他?”女人不可置信的張著口,好半響才語無倫次大喊:“你你你殺了——”
絳明珠聞言慢慢側頭,十分平靜的看向女人,似吟似嗔地問了一句:“你,愿意去陪先生嗎?”
女人瞬間毛骨悚然的看著眼前少女,甚至因為極度驚恐而忘記了呼吸。
她一張小臉不過巴掌大。造物者偏愛她,生得是極為嬌好的面容,然而此刻看著卻是那么可怖。
“瘋子!瘋子!”女人如驚弓之鳥般向后聳蛹,口里還不忘呢喃罵著。然而她身子卻軟得根本站不起來,手腳并用連滾帶爬的摔下臺階,一邊大喊:“來人啊!來人啊!殺人了——”
絳明珠失落的垂下眼瞼,再次注視地上的男人,微微褶皺的眉眼間依稀像是受了委屈般輕聲緩語地訴道:“先生,她不愿意。”
隨即她極為小心地放下懷里的男人,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拿起放在正堂桌上的弓箭,慢條斯理地架好羽箭,拉弓抬起,弓弦緊貼臉頰。
霎時,少女目光轉變,凌厲如深冬凜冽的寒風,箭矢對準了園中好不容易費力站起來的女人。
身著紅色喜服的女人剛剛費力爬上臺階,在轉而望了一眼后方時又猛地摔倒在地,她再次慌忙爬起來,喉中聲嘶力竭地沖著門外發出一聲聲呼救。
“我幼年時日日生活在提心吊膽的恐懼當中,后又被王兄送到清修院與一群陌生人相處。我不知誰真心待我,也沒什么珍視的。”絳明珠低斂看向地上的男人,似訴說衷腸般道:“先生,我也曾在上陽宮苑中,虛度過一生中最好的光陰。”
那時,她不過十二歲,因為打了前來要帶走母親的宮人,被王兄訓誡后罰跪在宮苑的行道上好些天。
后來在迷迷糊糊中聽見一個聲音:
“固基修道,履方志遠。臣來教導王姬,臣向王上保證王姬來日一定可堪當重任,亦可為王君解憂赴難。”
“此女自小便不受管教,如今更是頑劣難馴,卿若教導不好……”
“臣以死謝罪。”
那聲音悠悠遠遠,似鐘鼓敲擊而發出的禮樂吟誦,可驚人亦可傳世。
絳明珠嘴角勾起一條若隱若現的弧度,隨后指尖松動,指尖箭羽急速飛出,最后插在了女人背后與心臟齊同的位置上。
女人看著自己左胸口凸出的箭頭,似乎張口還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便應聲倒地。
禎明五年。
大朝肱臣薛崇諺聯合朝中眾臣求得一卷王告:
“王姬絳明珠,數禮忘文,欺殺師長;野調無腔,不尊禮法。褫奪其封號降為庶人。然孤念先王子嗣單薄,又憐血脈之親,故留其性命,將其囚于北陵行宮,終生不得踏出一步。”
禎明十二年。惠王下詔收四侯爵屬地統治權,歸中央統一所有,同時還要求每年向上都宮進貢黃金、白銀各千兩,以及按照封地范圍與戶籍在冊人數將賦稅的三分之二統歸中央以充盈國庫。
聞詔之日,除穰川侯趙承烈外的三位侯爵紛紛對外宣稱不再受封于大朝。
十月隆冬。穰川侯趙承烈率兵自南越過長江,途中寫下認罪書,書中言明因常年受南夷侵饒而私屯兵操練,雖不得已,但身為臣屬藐視君威,實乃百死不足泯其罪,自請親入上都,受君王懲戒。
信中言辭之懇切,聞者淚奔。
惠王感其誠悔之心,大開城門許其從正門入殿朝拜。
同年正月,中原闔家團圓之際,北疆單于攣鞮冒頓親率大軍于大朝北境,連踏邊疆城池十余座,馬到之處燒殺搶擄。
中原疆土被各方勢力分割盤踞,陷入混亂,燎原戰火讓這片人間沃田成為了焦土。
百姓引頸受戮,哀聲怨道。
禎明十三年,二月初二,大朝王君絳明玦自刎于崇陽殿。
二月十五,大朝舊臣元首薛崇諺,攜一眾文官敗將,于北陵舊宮外跪求王姬出行宮,以其為中原王氏正統之名義,擁護立為女君,頒出王號,令藩侯歸一。齊力共抗北疆戎人,保衛中原故土,還民生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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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舊宮外
兩道斑駁的朱紅大門被豁然被推開,絳明珠一身素布衣衫矗立在偌大廢舊的宮殿前,身后枯燥的頭發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十年冷冽光陰,已然將當年的靈弱驕花,打磨成了一棵受寒冰包裹的霜樹。
眾臣霍然下跪。
絳明珠看著齊跪在眼前的眾人領袖,十分寡淡掃視,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許久未開嗓的聲音,粗啞的像是沙礫與金屬在一同受碾壓。
“當年我能入這北陵舊宮,全靠薛公死諫先王。”絳明珠問道:“我若沒記錯,薛公尊得是孔圣儒道吧?”
薛崇諺聞言,赫然拔出腰間長劍,高舉于頭頂,開口道:“臣薛崇諺以死,請女君入上都。”
話音未落,薛崇諺身后一眾大臣急忙匆匆跪行上前,對著絳明珠連連伏頭。
“薛公于大朝是肱骨,是臟腑,還望女君開恩。”
絳明珠目光絲毫未偏一分,只盯著薛崇諺高舉于頂的長劍,好一會兒才伸手握住劍柄,指腹一寸寸摩挲著劍鋒。
轉而睥睨著薛崇諺,明知故問道:“這柄太阿是當年你隨我父起兵時,他賜于你的吧?”
只見話音剛落,下一秒絳明珠手中長劍一橫,劍鋒分毫不差地抵在了薛崇諺喉間。
眾臣見狀紛紛大驚失色,連忙勸阻:“女君萬萬不可啊!”
然而眾志成城的滿腔熱忱,并未換得絳明珠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薛崇諺似是了然般滄然地發出一聲笑,目光一凌,只見他雙手抓住劍刃,銳利的劍鋒霎時穿嚨而過。
天地間一道寒光與血光同顯。
一橫一豎,如一桿十字秤。
絳明珠眼睛一眨不眨地俯瞰著眼前被鮮血覆蓋的臉。
蒼穹之下,兩行白雁齊飛而過,在地上落下兩道隱約可見的暗影。
文臣見狀半身癱軟,武將默默垂下眼簾。
絳明珠好半響才抬頭仰望天空,惝恍迷離地發出一聲疑問:“上都下雪了嗎?”
眾臣掩蓋起慌措,紛紛伏地,聲沉如洪鐘般齊齊回道:“瑞雪兆豐年,天佑女君,天佑大朝。”
一場戰爭徹底揭露出了中原藩侯和百家相互掣肘,各方均想圈地自治的遮羞布。
一場外敵侵犯掠奪的戲碼徹底將這場洗禮推上了高潮,各地傭兵自重的藩王和所謂顯赫百年的世家大族,終于清醒過來,什么權柄富貴,在國土面臨瀕分與割據時,他們與喪家之犬沒有兩樣。
窮途末路之時,他們將唯一的希望盯在了一個女子身上。
因為,孤注一擲總好過坐以待斃。
他們也并非是真的要擁立她,只是需要一個能讓他們這群喪家之犬凝結在一起的理由,而沒有什么比來自底層人民認可的“正統血脈”更有凝聚力。
——這是他們恢復往日榮耀的唯一機會!
——絕不可失!!!
大朝二十八年,女君絳明珠自謂徳過三王,功高五帝,乃更號曰皇,自詡帝。
其命曰制,其令曰詔。
號稱天子,自稱朕。
遷城大都,于天壇祭天告民登基。
定年號為辛。
鳴鞭三響,群臣虎拜山呼天子萬壽。
是日,帝告天下:
嗚呼!天難諶,命靡常。以其無常,故難信。朕受天命,定綏先輩之祿,永砥庶民之生,使大朝國運永祚。然朕恐匪人去而復返,再犯我疆域,思慮其三,故夜不能寐,身邊無人所衛,大都人才寥寥,特請諸侯公子進京常伴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