蕗榅獨立于薦菁堂的回廊下，身姿如亭亭新竹。一襲雨過天青色的素緞?wù)漶嗳梗辉谌咕夒[著近乎于無的淺灰云紋。鴉鬢一絲不亂地綰作低髻，斜插一支磨得溫潤的青竹長簪，簪首嵌著半粒黃豆大小的瑩白砭石，便是唯一的點綴。腰間束著墨灰色布帶，懸一只素面小荷包，是收容銀針之所。夕陽熹微中，她的肌膚透著冷玉般的微光，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薄薄的陰翳。眉如山遠(yuǎn)黛，色極淡，卻蘊著不易察覺的蹙痕。鼻梁高挺，勾勒出清峭的側(cè)影。唇色極淡，如經(jīng)霜的早櫻，抿成一條無波的線。最是那一雙眼，當(dāng)她偶然抬眼望向廊外細(xì)雨，眸底清冽如深谷寒潭，能映出人心中塵埃，卻又拒人于冰雪之外。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中藥囊溢出的半截干枯艾草莖，周身只余淡淡的草木清氣，再無其它。

申時至酉時，日光西斜，醫(yī)館內(nèi)人流漸稀。薄暮的冷意悄然侵入。蕗榅并未停歇。她正在處理一個滿身污穢、瘡口化膿的乞丐創(chuàng)面。屋內(nèi)光線黯淡下來。她沒有讓人立刻掌燈，就著窗外殘余的微光，她的側(cè)臉輪廓顯得愈發(fā)冷硬。清洗創(chuàng)口、敷上碾碎的草藥粉、用干凈的白麻布細(xì)細(xì)包扎。她動作不疾不徐，全神貫注，指間的銀亮小刀劃過腐肉，干脆利落如初。那沖鼻的腐敗氣息似乎對她毫無影響，她周身的氣息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更“清”——一種超越感官痛苦的、絕對的專注與潔凈。

“季秋，明日你隨我到山間采藥?！彼穆曇羧绫裣鄵?，清冽脆生，字字分明；開口時，那嗓音像是初冬湖面結(jié)的第一層薄冰，干凈卻透著一絲涼意。

“得令啦！我的好姑娘！您都忙活大半天了，眼珠兒都不帶轉(zhuǎn)的，快歇歇氣兒喝碗熱茶吧！”季秋在蕗榅身旁轉(zhuǎn)悠著，宛如一只靈活的小兔子，可愛極了。

蕗榅未言語，眼波卻于此刻似幽潭無風(fēng)，卻水意深深。

家家戶戶的窗牖次第亮起昏黃的燈火，如散落的碎星點綴在深藍(lán)色的夜幕里。

長夜無聲，唯余燭焰掙扎躍動，將蕗榅的身影孤注一擲地拋投在幽暗墻壁上，又劇烈搖曳不止。幾縷發(fā)絲滑出松松挽就的慵髻，垂在頰畔頸間，被夜風(fēng)撩撥著微微晃動。燈芯在燭淚里艱難掙扎，忽明，卻又陡暗。室內(nèi)微茫的光影里，她靜坐如潭底沉石，映出一種近乎冰冷的寧謐氣息。

次日清晨，這里迎來新的黎明，新的清露——連同病患臉上的微光和嘆息，連同藥柜格子里持續(xù)彌散的古老草木的慰藉之力，共同構(gòu)成這清苦人間里始終未曾斷絕的、生生不息的氣息。

山徑初行破曉的薄光如一層半透的輕紗，溫柔地覆在蜿蜒的山路上。兩道身影，一前一后，踏著沾滿露珠的青苔碎石，向幽林深處走去。

蕗榅腳步一頓，目光精準(zhǔn)地鎖定了一株葉片細(xì)長、頂端簇生著小紫花的植物——細(xì)辛。她蹲下身，動作近乎一種儀式感。先是輕柔地?fù)荛_附近的苔蘚，然后藥鋤極有分寸地落土，小心地掘松根系周圍的泥土。旁邊的季秋則歡快地奔向了旁邊一叢茂密的地黃。她笑嘻嘻地喊道：“姑娘，這里有好多地黃！”也不蹲下，直接彎腰，一手撩開寬大的葉子，另一手“唰”地一下揪住了莖稈，用力一拽！連根帶葉，甚至帶起一小塊泥土，全被她攥在了手里。蕗榅輕輕皺了皺眉，輕嘆一聲，接過藥材挑出完好的塊根。繼而開口：“季秋，采藥不像你這般，需用心對待，塊根不可破損，否則藥性流失?！奔厩飺狭藫夏X袋，就像一個孩子受了訓(xùn)似的，學(xué)著蕗榅的動作，蹲身用短鋤刨開土層，手指摸索塊根位置，小心挖開泥土，完整取出塊根。季秋興奮的看向蕗榅“姑娘你看！完整的地黃！”蕗榅輕輕搖了搖頭，露出無奈的微笑“走吧，回薦菁堂?！?/p>

最后一縷殘陽掙扎著穿過積云，在林間投下扭曲、拉長的怪影，蕗榅步履極輕，裙裾拂過地面，無聲無息，如同月色流淌過霜階。

此時肅穆華貴的紫月殿內(nèi)。身著鳳袍、威儀赫赫的情萱皇后端坐上首。年輕的殿下，一身月白云紋錦袍，身形挺拔如松，正殿內(nèi)燃著清雅的沉水香，裊裊煙氣模糊了他深刻的輪廓，卻更顯其氣質(zhì)如寒山孤月，不容褻瀆。

“之年，你父皇病重，可知明萱是否還有神醫(yī)在世?！鼻檩婊屎蠖俗邙P椅之上，腰背挺直如尺，脖頸微揚，仿佛那九天云冠自帶千鈞之力，目光自然垂落。

那張如精工雕刻的容顏顯露無遺——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峰，薄唇天然帶著一分冷峭的弧度，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嵌在寒冰中的墨玉，寂靜、幽深，仿佛能吸納所有光亮，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躬身一揖。動作行云流水，優(yōu)雅得無可挑剔，寬大的衣袖隨之拂動，帶起微不可查的香風(fēng)。

殿下之見？”皇后鳳眸微瞇，聲音帶著一絲探究。

“兒臣聽說在京城內(nèi)有一家醫(yī)館名為薦菁堂，薦菁堂的一位女醫(yī)可治百癥。依兒臣之見，可請那女醫(yī)進(jìn)宮。”他的唇線幾乎沒有變化，連聲音的起伏都控制在精準(zhǔn)的分寸之內(nèi)，仿佛那不是回答，而是按律吟誦一則冰冷的箴言。

“之年怎知有這樣一位女醫(yī)？”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圓潤，如金珠滾落玉盤，在這靜肅的殿堂里穩(wěn)穩(wěn)傳出，自有定人心神、掌控節(jié)奏的威勢，每字每句皆令人屏息聆聽。

“兒臣有一位故友，曾因清毒而奄奄一息，無論是請了多么有名的坐診大夫也沒有治好，后來，那位女醫(yī)出現(xiàn)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我那位故友奇跡般的重獲新生。”玄青色暗龍紋朝服襯得他身姿愈發(fā)頎長偉岸，袖口衣襟處細(xì)細(xì)的金線若隱若現(xiàn)，勾勒出端嚴(yán)的線條。

說話間，她纖纖玉指輕撫過膝上溫潤羊脂玉如意的云頭，指尖動作舒緩流暢，仿佛那如意就是她無言之語的延伸，蘊著萬千深意?！吧鹾?，這件事便交給吾兒來辦了?！?/p>

“兒臣聽旨?！奔幢闶窃谧钭鹳F的女人面前，他依然維持著那份源于血脈深處的、刻入骨髓的高貴與疏離。

江御下達(dá)命令：“備馬。”兩個字，清晰無誤，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說完，眸光已轉(zhuǎn)向殿外無垠的夜空，周遭的一切喧囂繁華都與他無關(guān)。

“璟王殿下到！”純黑的玄狐裘大氅披在他肩上，厚重雍容，寬厚的狐尾毛領(lǐng)攏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其上密密匝匝落了一層融而復(fù)又凝結(jié)的冰晶。他身形挺拔，如同冰峰兀立于人寰。那目光隨意掃過室內(nèi)，仿佛無形的霜刃掠過，沉甸甸地壓在蕗榅頭頂。

那片沉沉逼近的影子，如墨汁般在蕗榅低垂視野里的藥案和藥秤上無聲漫延開來，完全籠罩了蕗榅執(zhí)在手里的青白瓷碟。

“璟王殿下怎會突然來訪？”蕗榅唇線輕輕一抿，幾乎微不可見地，從鼻息中逸出一絲極淡、仿若冬日霜霰般微涼的氣息。

“隨本王進(jìn)宮，為陛下醫(yī)治，這是你的榮幸?！彼穆曇舻蛦?，貼得極近。

蕗榅下意識的向后退了幾步，抬頭對上一對深幽的眸子，她的聲音如同清水“陛下有什么癥狀？”

“本王并非醫(yī)者，你隨本王進(jìn)宮便知。”四周驟然沉寂，唯有窗外雪落聲簌簌不止，悄然淹沒著深巷與庭院，整座京都在那無休止的純白覆蓋下漸次消弭聲響。

蕗榅的清冷并非孱弱，反倒蘊藉著一種近乎霜刃般的沉靜意志，一如她袖中藏著的銀針。看向身旁的季秋，緩緩開口“帶上昨日采的細(xì)辛，或許會有作用?！笔€榅決定進(jìn)宮，她已想好萬全之策讓自己全身而退。

蕗榅的上方突然響起一陣?yán)滟哪新暋氨就鮼頃r只騎了一馬，只好委屈姑娘與我同乘一馬了?！毖矍暗纳倌晷Φ脴O壞，打量著面前的少女。不等蕗榅點頭，他輕輕抱起少女，放在馬上，隨即也上了馬。

馬蹄踏碎暮靄，塵土微揚間，一騎玄色駿馬漸顯行跡，由遠(yuǎn)而近。鞍韉之上，兩道身影相依而坐。前面斜倚著傳聞中的女神醫(yī)，身后是寬肩勁背的男子控韁御馬，最惹眼的，是她頂上的那頂月白綃紗帷帽。薄紗后透出幾分面容的輪廓：鼻梁挺秀的曲線，唇瓣緊閉時隱含堅毅的弧度，顴骨的清瘦起伏。

因這不得不的親近，竟透出一抹強(qiáng)自壓抑下、不欲人知的拘謹(jǐn)與倔強(qiáng)來。連那頂紗帽，也在無聲中為這窘迫的親密增添了一份屏障之美，令那朦朧清影愈發(fā)不可方物。

這是蕗榅第一次進(jìn)宮，宮殿連綿，屋宇萬重，一眼望去如天上宮闕墜入人間。千門萬戶次第開，似無邊無盡的迷宮，將天空都遮掩了大半。丹陛凌云，九重宮闕拔地而起，琉璃金頂直刺蒼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令人不敢逼視。城墻高峻如山脊，綿延數(shù)十里，固若金湯，宣示著帝王的威嚴(yán)。

踏入正殿，一股沉水香的清冽馥郁首先裹挾了全身。抬眼望去，只見數(shù)十根蟠龍金柱支撐起高不可攀的藻井，藻井中央是巨大的寶珠，四周祥云翻騰，用瀝粉貼金的技法描繪得金碧輝煌、氣勢磅礴。紫檀木嵌金絲的御座位于高臺之上，明黃的緞面在穿透高窗的光束里流淌著柔滑的光澤。

情萱皇后一步步踏上那高聳的丹陛，轉(zhuǎn)身面向空曠的大殿時，那身披日月山河的身影驟然成為所有視線唯一的落點。陽光穿透殿頂高窗的彩璃，恰好落在她冠頂那顆碩大的東珠之上，折射出一圈華美的光暈，愈發(fā)顯得她端坐于紅塵之巔，不染凡塵，威臨四海。整個大殿在無聲中沉淪于她的光芒與威儀之下。

蕗榅行至階下適度的距離，她倏然停住。身形纖直如松，卻又似冰雪初凝般帶著天然的冷意。目光微微低垂，落在皇后鳳履前方一寸之地，那是一種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禮敬。

她提裙下拜的姿態(tài)，并非尋常女子的裊裊娜娜，而是帶著一種醫(yī)者獨有的克制與精準(zhǔn)。

隨著她身體前傾行禮，脖頸的線條流暢如天鵝垂首，后領(lǐng)處露出一小段雪似的頸項，冷玉般，在晨光熹微中泛著清輝。那一低頭的剎那，鴉羽般的長睫垂下，在凈瓷般的面頰上投下兩彎極淡的影，將她眼中可能殘存的最后一點塵世喧囂徹底隔絕，只余下一片純凈的專注與肅穆。

整個行禮的過程，極其短暫，不過呼吸之間。

禮畢，她緩緩直起身。依舊是那副清冽疏離的模樣，眼睫抬起，目光依舊沉穩(wěn)地落在那條無形的界限上，等待著皇后的垂詢或示意。晨光輕拂，她周身的氣息如冰澗初融后沉靜無波的潭水，沒有波瀾亦不見暖意，只有浸在骨髓里的冷艷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