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過去了,十二年足以發生許多改變。
初秋已至,蘇陵近一個月都細雨綿綿,青石板街被雨水浸得發亮,不見渾濁。
雨好在不大,路人都不必撐傘,沾衣不濕,沐在其中,反倒添了幾分清朗。
街巷兩旁的小樓鋪子,茶莊酒館,微微隱謐在煙雨薄霧之中,偶爾能從格子窗聽到悠悠飄出的酒女哼唱的蘇陵小調,靜謐之中又多了些情調。
朦朦細雨,輕輕拍撫著窗檐,擾亂了午眠中女子美好的夢鄉;亭臺樓閣中才子佳人用筆墨勾勒出蘇陵佳景;臨江河畔送子遠行的母親,風氣吹落兩行淚,融入細雨,斬不斷的掛念,不知君之歸期……
揉碎了樹葉,殘了落花,隨風飄落在路人身上,最后散落在地上。
夏去秋來,遠處山巒依舊青綠......
靈動的少女雙手抱著食籃行走在街上,看到眼前落花正緩緩飄落,于是緩緩抽出一只手接住了這片落花,花兒已經凋零了,隨后便把它安放在一棵樹底下的泥土里。
松蘿每天的午時都會抱著食藍去靜思書院給蘇文望送午飯,是以靜思書院的路徑都倒背如流了。
轉過青磚黛瓦,越過石拱橋……終于到了靜思書院門口,整個書院看起來質樸無華,不露鋒芒。靜思書院的牌坊掛在房檐上,門前種了一簇綠油油的竹子,倒也不失風雅。
大門并沒有關著,院里的小書童見到松蘿和她手中的食藍,喜笑顏開地道:“松姑娘來啦,蘇先生在里面呢。”
松蘿笑著點點頭,這個小書童她早就認得了,于是便道:“阿玉,叫他們都過來吧。”阿玉立即會意,跑到各個小室里喊人:“松姑娘來啦,又有好吃的了!”
松蘿沿著回廊向里院走,路過假山花圃,一直走到一間木色書房門前,書房隱于院中一隅,寧謐而深遠。
這便是蘇文望的書房了。
“蘇伯伯?”松蘿敲了敲房門,聽里頭“進來吧”回應了一聲,隨后打開房門探進去了一個頭,笑瞇瞇地說:“蘇伯伯,開飯啦。”
松蘿熟練地在屋中的一張玉色纏枝紋圓桌上擺放餐食。蘇文望今日的主食除了米飯,還有軟香糕、桂花糯米藕、芙蓉豆腐。
“蘇伯伯快吃吧,一會兒該涼了。”松蘿催促道。
“今日給他們帶了什么吃的啊?”蘇文望一邊仔細舀飯,一邊笑問。
少女眼睛亮亮的,答道:“當然不會少了他們的份兒。”隨后又從食籃里拿出一大捆裹著金黃糖衣的糖油果子,負手藏在身后,慢慢走出書房外。
松蘿每日除了給蘇文望帶午飯,還會給書院里的孩子們帶一些點心。
房外早已有一群等候多時的小孩子們,見松蘿出來了,都眼巴巴地望著她,松蘿瞧著這群孩子可憐兮兮的,也不忍心再逗他們,“阿玉,幫我把這些分了吧。”
阿玉聞言立即小跑過來接著這一串串捆在一起的糖油果子,晶瑩剔透,令人垂涎欲滴。
“吃完了好好復習課業哦。”松蘿彎下腰,雙手抱在胸前對這群孩子們說。
“好!”他們都齊聲答道。
“真是的,讀書時可沒見得你們這么大聲。”一位身著烏黑色袍子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眼神中透露著堅毅卻也不失文人氣質的謙和,行走間顯露著端正雅致,讓人不禁生出敬意。
他此時正瞪著這群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們。
“岑教習”松蘿頷首。
“嗯。”他頷首回應,目光又變得嚴厲起來,“桐兒秋兒,再不好好完成課業,小心我打你倆手背!”
岑言是靜思書院的教習,主要負責學生的課試之事。每每半夜批閱這群孩子的課業都會很頭疼,是整個靜思書院公認最嚴格的教習,別說這些孩子了,連松蘿都有點兒害怕。
和他客套幾句,松蘿就溜回書房了。
一會兒的功夫,蘇文望就吃完了。現在正在書桌前收拾。
蘇文望如今四十多歲了,但骨子里的那股文人風骨依舊不減,身材高大如古松般挺拔,面容剛硬,眉宇深邃,像沉淀著歲月風霜,一襲寶藍底鴉青色長襯,頭發用烏色發簪固定束于頭頂,莊重又簡潔。
見松蘿進來了,便說道:“其實你不用每日都來,這些孩子見你來了整日都想著吃了,都無心學習,還有你日日跑來跑去多累啊。”
“這應該是岑教習讓您和我說的吧?”松蘿走他面前坐下。
見蘇文望不答,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這岑教習怎么這樣,他這般嚴格孩子們自然都會怕他,誰敢主動向他討教啊?”這時她換了一種帶點自豪的語氣說道:“孩子們見了我都開心得不得了,每日都開開心心的,學習的興致肯定會越來越好!”
蘇文望看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隨后拿出了兩打厚厚的淡黃色紙張遞給松蘿看,松蘿一邊看著,一邊眉頭開始慢慢緊鎖。
“你左手的一打是你沒來之前他們的課試考卷,另一邊是你來之后的,你自己看看吧。”言罷喝了一口茶,“桐兒和秋兒這倆人課業可是書院第一,如今已經落下了不少。”
松蘿越看越發覺得尷尬,也被這些考卷上許多大大的紅叉震住了。
“這......進步空間還是很大的嘛,哈哈。”她心虛地說。
松蘿見他不吭聲,他的意思她也心領神會,于是說道:“蘇伯伯要不這樣,以后呢,我不給他們帶吃的了,但是我可不可以偶爾來給他們講講故事?小孩子嘛,自然是喜歡聽有趣的故事,怎么樣?”松蘿怕他不答應,趕忙接著又說:“我整日在家實在無聊,伯母平日要去賣點心,您知道的,我做吃的實在是不在行,所以我也幫不上她什么忙,況且伯母那邊有蘇見幫忙,我就只能到您這邊了。”說完便抿著唇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蘇文望聽出她的意思就還是要來書院,他也拿她沒辦法,只能敗下陣來:“好吧,不過你以后也不用給我帶飯,這院里頭有飯的,偶爾來就行了,跑來跑去多累呀。”
松蘿聽完猛的抬起頭,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真的嗎?太好了!謝謝蘇伯伯!您放心我保證讓他們乖乖學習!”
......
霞光消散,昏黃漸濃,靜思書院到了下學時間。
松蘿在門口和這些孩子們說:“今后姐姐呢,就不帶好吃的來了,呃......因為呀,姐姐每日抱著那么多沉甸甸的東西跑來跑去挺累的,所以呢姐姐今后就給你們講講故事,如果你們表現的好我再給你們帶好吃的作為獎勵,好嗎?”
小孩子們聽到前面的時候已經垂頭喪氣了,不過聽到后面又來了興致,松蘿心想,這群小孩子還挺好忽悠。
他們也都齊聲答應了。
靜思書院下學的孩童手牽著手走進了夜幕當中。
松蘿也走了,因為她還要去幫蘇伯母收攤。
書院中蘇文望還在整理今日教案,突然看到桌上今日松蘿送過來的食籃,她竟忘記帶走了。
看著這食籃,不由地陷入深思。
其實松蘿這樣的舉動他并不奇怪,松蘿如今已經十八歲了,從今年初春開始,她就每日來給他送飯,他知道她的那點小心思——是想來向他打探她父親當年的事。只是不太好單槍直入,她是想循序漸進。
在早幾年,松蘿也曾旁敲側擊過,但每次都被他巧妙地避開了。
如今她已經長大,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對她父親之事自然也會越來越上心。而且以他對松蘿的了解,盡管他不告訴她,她今后也一定會查下去。
松蘿作為他摯友的女兒,從小看著她長大,也在當年從獄中盡力將她救出,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撫養至今。
他告訴松蘿之所以能救出她,是因為他和太醫院的院使夏豫謊稱她在獄中高燒導致失憶,如今記人不記事,而且如果她想要活下去,就不能讓人發現是一直是假失憶。
當年新帝剛剛登基就下令除掉松家,蘇文望力排眾議,不惜辭官也要救下松蘿,同時也利用年幼的皇帝初登皇位那一點無挫感,最終說服了他。
為了安撫民心,為了讓百姓認為他是一位有同情之心的皇帝,下令放了松蘿,也辭去了蘇文望翰林院掌院的官職。
從此帶著松蘿回到故鄉——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