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XZ,像是一場從高空墜落的、漫長的失重。
飛機(jī)穿透云層時,我向下望去,連綿的雪山,像一片凝固的、白色的海洋。那片我曾以為可以成為歸宿的土地,在我眼前,迅速地縮小,變成一個遙遠(yuǎn)的、模糊的斑點(diǎn),最終,被厚厚的云層徹底吞噬。
我的身體回到了那座熟悉的、由鋼筋水泥構(gòu)成的城市森林。
但我的靈魂,有一部分,被永遠(yuǎn)地留在了那片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
它被封存在了納木錯的冰層之下,被遺忘在了「默居」那間看得見灰色屋頂?shù)男》块g里。
朋友見到我的時候,愣了很久。她說:「林晚,你好像老了十歲。」
我對著鏡子,看著里面那個面色灰敗、眼神空洞的女人。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容貌,是某種更內(nèi)在的東西。某種被抽干了生命力的、枯萎的質(zhì)感。
我開始履行我的「責(zé)任」。
我陪著朋友去做康復(fù)訓(xùn)練,幫她處理生活中的各種瑣事。
我們像戰(zhàn)友一樣,并肩對抗著生活投擲過來的一切。我以為,這種忙碌,可以填滿我內(nèi)心的那個巨大的空洞。
但那只是徒勞。
陳默,這個名字,像一道刻在骨頭上的符咒。
我從不向任何人提起他,也從不提起在XZ的那段日子。
但他就住在我的身體里。
在我為朋友熬好一鍋湯,看著窗外萬家燈火時,我會突然想起「默居」廚房里那盞昏黃的、孤獨(dú)的燈。
在我走過喧囂的街頭,聽見刺耳的鳴笛聲時,我會突然懷念納木錯湖邊那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寂靜。
在我每一次按下快門,捕捉到一個光影交錯的瞬間時,我都會下意識地想起他那句平淡的話:「你的照片里,沒有光?!?/p>
我重新成為了一名攝影師。
我的作品,開始在業(yè)內(nèi)獲得一些不大不小的獎項(xiàng)。
我的風(fēng)格,被評論家們稱為「冷靜的慈悲」。
他們說,我的鏡頭,總能以一種極度克制的、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視角,去凝視那些生命中最沉重、最不堪的瞬間,并從中發(fā)現(xiàn)一絲人性的微光。
他們不知道,我不是冷靜,我是麻木。
我不是慈悲,我只是在怕我自己。
我鏡頭下的每一個掙扎的、痛苦的、沉默的靈魂,都是我自己的倒影。
而我苦苦尋找的那一絲「微光」,不過是對陳默那雙眼睛里,曾經(jīng)短暫亮起過的、又被他親手熄滅的星光的,一次又一次的、徒勞的追尋。
時間,是一條無法回溯的、單向奔赴的河流。它用一種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沖刷著一切。
五年,十年。
朋友早已習(xí)慣了她的義肢,甚至能穿著它去參加馬拉松。
她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她的人生,在經(jīng)歷過那場巨大的破碎之后,以一種令人驚嘆的韌性,重新拼接、愈合,并且開出了新的花朵。
而我,依然是一個人。
我不是沒有嘗試過去接觸新的感情。
但每一次,當(dāng)有人試圖靠近我,試圖走進(jìn)我內(nèi)心時,我都會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恐慌和排斥。
我的心,像一座被廢棄的、布滿了鐵銹和蛛網(wǎng)的工廠。
門早已被焊死,任何試圖闖入的人,都會被那片荒蕪和冰冷所刺傷。
我偶爾,會在一些旅行app上,搜索「默居」這個名字。但什么都搜不到。
它就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幻覺。
直到有一年冬天。一個同樣是攝影師的朋友,剛從XZ采風(fēng)回來。他給我看他的照片,一張張地翻過。
突然,我的呼吸,停滯了。
那是一張在LS街頭拍的照片。照片的背景里,一扇熟悉的、雕花的木門,一晃而過。門楣上,那個寫著「默居」的牌匾,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用霓虹燈管做成的招牌——「晴天畫廊」。
畫廊的名字,像一顆子彈,精準(zhǔn)地?fù)糁辛宋业男呐K。
「這里……」我的聲音在顫抖,「這里現(xiàn)在是一家畫廊?」
「是啊,」朋友說,「新開的,挺有名的。老板是個很有故事的男人,聽說他用亡妻的名字,開了這家畫廊,里面展出的,全是他妻子的畫作。畫得真好,充滿了陽光和生命力。就是老板那個人,太怪了,一天到晚板著個臉,跟誰都欠他錢似的。很多人都想買他妻子的畫,出再高的價他都不賣。就那么天天守著,像守著一座墳?zāi)埂!?/p>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我沒有哭出聲,只是無聲地、大顆大顆地,任由那冰冷的液體,劃過我的臉頰。
朋友被我嚇壞了,手足無措地問我怎么了。
我搖著頭,說不出話。
我終于知道了結(jié)局。
陳默,他終究還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為他那場永不落幕的悼念,畫上了一個句點(diǎn)。
他把「默居」改成了「晴天畫廊」,用他余生的所有時間,去守護(hù)那個名叫「晴」的、早已逝去的靈魂。
在他的世界里,太陽升起來了。
那片只屬于「晴」的、明媚的、燦爛的晴空,永遠(yuǎn)地、固定地,籠罩在了那座院落的上空。
而我,林晚。
我只是一個恰好在陰天路過的、無關(guān)緊要的旅人。
我短暫地在他那片永恒的陰霾里,停留了一下。
然后,在他決定迎接日出的時候,被禮貌地、干脆地,請了出去。
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開始,所以也談不上結(jié)束。
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是我自作多情地,將他那份對亡妻的巨大哀慟,誤讀成了我們之間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回響。
是我一廂情愿地,以為兩塊冰冷的石頭,真的可以相互取暖。
原來,他的那句「石頭,也會被捂熱的」,根本不是對我說的。
他是在對他自己,和他心中那個永遠(yuǎn)的太陽說的。
所謂的意難平,或許就是如此。它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拉扯,也不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錯過。它更像是一場持續(xù)了一生的、巨大的、無聲的誤解。
你以為你們在看同一個方向的風(fēng)景,但其實(shí),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你和你身后的萬水千山,凝視著一個你永遠(yuǎn)也無法抵達(dá)的、早已消失的背影。
你以為你們的沉默是默契,但其實(shí),那只是因?yàn)?,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語言,都早已說給了另一個人聽。
我關(guān)掉朋友發(fā)來的所有照片。
我走到窗邊,看著這座城市的、灰蒙蒙的天空。
冬天的陽光,像一張陳舊的、失去了溫度的錫箔紙,無力地貼在城市的上空。
我忽然想起,我離開LS的那個清晨。天邊泛起的那一絲魚肚白。原來,那不是我以為的、新的一天的開始。
那只是為我那場盛大而荒謬的幻覺,拉上的、冰冷的、最后的帷幕。
從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沒有晴天。
不是因?yàn)闆]有太陽。
而是因?yàn)椋医K于明白,有些人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用他那永恒的、只為別人而存在的晴空,來反襯你生命里,那無邊無際的、終其一生的陰霾。
他不是你的光。
他只是讓你更清楚地看見,你有多黑暗。
或許就是命運(yùn)定下的本該如此的單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