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中央公園附近的兒童游樂區(qū)在傍晚時分總是格外熱鬧。滑梯上排著隊,秋千上晃蕩著歡笑,沙坑里埋藏著無數(shù)塑料城堡的夢想。空氣中混合著泥土、汗水和冰淇淋甜筒的氣息。聽海和光坐在一張略顯陳舊的長椅上,書包隨意地擱在一旁。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零食道具來扮演“陽光大哥哥”,只是單純地望著那些奔跑嬉鬧的小小身影,深褐色的眼眸里一片空曠的寂靜,如同雨后洗過的無星夜空。
他需要片刻徹底的“噪音空白”,來消化昨日夏川由衣的告白及其引發(fā)的連鎖反應——那短暫但真實的靈魂嘔吐感,似乎帶走了某種最后的矯飾,留下一種更冷冽、更透明的質(zhì)地。胃部很平靜,沒有翻騰,只有一種近乎無機質(zhì)的寧靜。新任務“靜默更新”的細節(jié)在腦中清晰展開,如同冰冷的電路圖。
一個瘦小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那孩子獨自一人,坐在遠離人群的花壇邊緣,蜷縮著。茶色的短發(fā)有些凌亂,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連帽衛(wèi)衣對她來說略大,袖口磨損得厲害。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看起來很舊的棕色小熊玩偶,玩偶的一只耳朵破了個小口,露出一點點灰色的填充物。
灰原哀——或者說,逃亡中的宮野志保。
聽海和光的目光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自然地移開,就像任何一個被旁邊鴿子搶食吸引的路人。但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鎖定了那個小小的、散發(fā)著絕望與警惕氣息的身影。她看起來疲憊不堪,像一只在寒冬中迷路、被雨淋透的小獸,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減少存在感。那雙偶爾抬起的冰藍色眼睛迅速掃視四周,帶著驚弓之鳥般的銳利和深藏的恐懼。
這與烏丸蓮耶展示的衛(wèi)星地圖上那個“小紅點”完美對應。她就在這里,就在他眼前,在這個充滿陽光與童聲歡笑的地方茍延殘喘,卻渾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捕食者的注視下。
聽海和光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制服外套的袖口紐扣。平靜。一切都在掌控中。她的恐懼是他的劇本走向成功的催化劑。這種感覺……很穩(wěn)定。沒有不適。
“咦?這不是聽海君嗎?好巧。”
那個陽光爽朗、如同烘焙坊剛出爐的面包一樣暖呼呼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
聽海和光后背的肌肉瞬間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但臉上立刻掛上了溫和而略帶訝異的笑容。他轉(zhuǎn)過頭。
安室透正推著一輛小巧精致的藍色嬰兒車站在他身后幾步遠!嬰兒車里躺著一個裹在柔嫩粉色絨毯里的、看起來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正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安室先生?”聽海和光站起身,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嬰兒車、安室透那張完美無瑕的笑容臉,以及……花壇邊緣那個在看到安室透瞬間、身體明顯僵硬、如同石化了的灰原哀!“這是……?”他的目光落在嬰兒車上,帶著合乎情理的詢問。
安室透的笑容依舊燦爛,帶著一點無奈:“親戚家的小朋友,大人臨時有事,托我照顧幾個小時。”他低頭看向車里的小嬰兒,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伸手輕輕點了點小嬰兒肉嘟嘟的臉頰,“是不是啊,小寶貝?”
那個眼神!那溫柔的觸感!跟他在巷子里遞甜品給朗姆時如出一轍!
聽海和光感覺自己的胃部神經(jīng)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蜇了一下,不是劇痛,而是一種瞬間的、條件反射似的細小痙攣。該死的咖啡館組!陰魂不散!怎么在哪兒都能碰上?還帶著嬰兒當?shù)谰撸磕銈兪窃谟眠@種方式扮演“奶爸”角色體驗生活嗎?精神污染升級版?!
安室透似乎沒注意到聽海內(nèi)心那點微妙的扭曲,或者說他注意到了但根本不在意。他推著嬰兒車走近,目光也順著聽海剛才望的方向看過去,自然地落在了花壇邊那個抱著破舊小熊、顯得格格不入的“小男孩”身上。
灰原哀的身體在那目光掃視過來的瞬間繃緊到了極點!冰藍色的瞳孔劇烈收縮!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是波本!組織里的情報專家!以嗅覺敏銳、手段冷酷著稱的波本!他怎么也在這里?!那個嬰兒……只是偽裝嗎?他發(fā)現(xiàn)她了?安室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約兩秒,似乎在辨認什么。那兩秒對灰原哀來說如同兩個世紀般漫長,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本能恐懼!
然后,安室透的目光移開了,重新落回聽海和光身上,笑容依舊溫暖和煦:“看到熟人了?真是個警惕性很強的小朋友啊。”他評價的語氣像是單純的感慨,沒有任何試探的意味。
灰原哀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微微放松,但警惕和恐懼沒有絲毫減少。她抱著小熊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要將那陳舊的布料勒破。她認出了安室透旁邊的那個人——是帝丹小學門口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和光大哥哥”!波本為什么會和他在一起?巧合?還是……?
聽海和光將灰原哀瞬間的僵硬和恐懼盡收眼底。他適時地接上安室透的話,語氣輕松自然:“一個朋友家的孩子,有點怕生。”他巧妙地給出了身份掩護,然后看向嬰兒車,“安室先生真是……多才多藝,帶嬰兒也這么熟練。”
“熟能生巧嘛。”安室透笑道,低頭逗弄了一下小嬰兒,嬰兒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清脆悅耳,與遠處兒童的歡聲笑語融為一體。“看著這些小生命,總會讓人心情變好呢。”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真實的柔軟,但聽海敢打賭,這家伙心里想的八成是“看著這些脆弱的小生命,總會讓人感嘆滅口時效率有多高”。
“是啊。”聽海和光附和道,眼神飄向遠處滑梯上尖叫的孩子,眼底深處卻結(jié)著一層冰霜。
這時,附近一家面向家庭顧客的開放式餐廳的服務員在門口探頭喊道:“那位推嬰兒車的先生,您點的波洛水果松餅好了!”
波洛!
又是波洛!
這個詞像一個精準的開關(guān),瞬間勾連起一連串記憶碎片:咖啡廳前隱蔽的交接、那個散發(fā)著虛假甜蜜的甜品紙袋、朗姆帶著詭異親昵感的“波本”、安室透在餐廳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胃部那點細微的痙攣猛然加劇!一股強烈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嘔吐沖動排山倒海般沖擊上來!聽海和光感覺喉嚨一緊,眼前景物似乎有瞬間的扭曲!
他猛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巨大的意志力如同鐵鉗般死死扼住了這股失控的生理反應!
他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甚至更自然了幾分。他側(cè)身對安室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安室先生快去吧,別讓剛出爐的松餅涼了。”
“失陪了。”安室透推著嬰兒車離開,臨走前又似乎無意地看了一眼花壇邊緣那個僵硬的身影,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難以察覺的玩味弧度。
聽海和光站在原地,望著安室透推著嬰兒車走向餐廳的溫馨背影。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嬰兒的笑聲還在空氣中回蕩。
他的胃部漸漸平息下去。
那股猛烈的嘔吐感被強行壓住,像被一扇厚重的鐵門狠狠關(guān)在了黑暗的閘門之后。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純粹的、冰冷的清醒。
剛才那瞬間的失控,讓他明白了一件事:咖啡館組的存在本身,就是這個扭曲世界對他的持續(xù)性精神攻擊。躲避是徒勞的。抗拒只會引發(fā)更強烈的排異反應。
唯一的出路——是習慣。
更準確地說,是主動擁抱這種扭曲的荒誕感,將其作為自身運轉(zhuǎn)的常態(tài)背景噪音。
他轉(zhuǎn)過身,重新望向花壇邊緣那個依舊僵硬的小小身影——灰原哀。她看到安室透走了,但恐懼并未消失,反而因為聽海和光重新投射過來的目光而加劇。她像一只被猛獸鎖定的小獸,不敢移動分毫。
聽海和光臉上重新浮現(xiàn)起那種極具欺騙性的、屬于“和光大哥哥”的溫和笑容,溫暖純凈得仿佛能融化堅冰。他邁開步子,自然地朝著灰原哀的方向走去。一步,兩步。
灰原哀瞳孔驟縮!抱著小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她甚至能看到對方制服袖口上細微的褶皺!那笑容……在夕陽的光線下,如同緩緩逼近的死神鐮刀上閃爍的寒芒!她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聽海和光離她只有幾步之遙、即將踏入那片被夕陽籠罩的恐慌之地時,他腳下的方向卻極其自然地、毫無預兆地一拐!
聽海和光徑直走向了灰原哀旁邊的那個空空如也的公共自動販賣機。他拿出硬幣,投幣,按鍵。
“哐當!”一聲。
一瓶包裝鮮艷的桃子果汁滾落下來。
他彎腰取出果汁,擰開瓶蓋,仿佛剛才那幾步逼近的壓迫感只是所有人的錯覺。他仰頭喝了一口果汁,目光越過冰涼甜膩的果汁瓶身,平靜地、不帶一絲多余情緒地掃過蜷縮在花壇邊緣、因為極度驚懼而如同石化雕像般的灰原哀。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里一片漠然。
沒有威脅。
沒有警告。
甚至連一絲探究的意味都欠奉。
只有一種……在看路邊一塊石頭、一朵即將凋零的花那樣的、純粹的、事不關(guān)己的漠視。
仿佛她的存在,她的恐懼,她那緊緊抱著的破舊小熊……都只是這夕陽下公園里再普通不過的一景,與他口袋里那份“靜默更新”的任務清單,與剛剛那個推著嬰兒車來刷新精神污染極限的波本相比,微不足道,不值得任何額外的情緒投入。
灰原哀屏住呼吸,看著那個穿著米花高中制服的身影平靜地喝著果汁,視線只在她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便轉(zhuǎn)向了遠處玩滑梯的孩子群,臉上又重新浮現(xiàn)出那種旁觀者的溫和笑容,似乎在饒有興致地欣賞他們的歡樂。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剛才直面波本時還要冰冷的寒意,猛地攫住了灰原哀的心臟。
這個人的漠然……比她見過的任何赤裸裸的殺意……都更加令人絕望!
她抱著小熊的手臂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夕陽最后的余暉落在地面上,將她和身邊那個沉默的自動販賣機投射出一大一小兩道凝固的、孤寂的剪影,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塵埃。
聽海和光將瓶子里最后的果汁喝完,空塑料瓶被精準地投入了五米外的可回收垃圾箱。他拎起書包,挎在肩上,臉上的神情恢復成一派無害的學生模樣,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簡單的課后放松。
他邁著平穩(wěn)的步伐,匯入傍晚歸家的人潮,藏青色的制服背影逐漸消失在街角的暮色深處。
不遠處一家咖啡館臨窗的位置。穿著便服、低調(diào)得如同普通情侶的安室透和朗姆透過玻璃窗,靜靜地看著聽海和光離開公園,以及那個花壇邊緣依舊在顫抖的瘦小身影。
安室透端起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嘴角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弧度:“真是個……適應能力很強的新同學啊。”他啜飲一口,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
朗姆放下手中的金融雜志,墨藍色的眼眸如同沉靜的深海。他看著聽海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個驚恐未消的小女孩,臉上依舊是那副完美無瑕的溫和表情,只是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極其輕微地敲擊了一下。
“波本,”他的聲音低沉而悅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留意一下他今晚的‘社團活動’。我很期待……他如何完成那份‘家庭作業(yè)’。”他強調(diào)“家庭作業(yè)”的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看待一件趣味玩具般的親昵。
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燈開始取代夕陽的光芒。
聽海和光平靜地走在前往港區(qū)三號倉庫的路上。
胃里一片平靜。
口袋里,那部特制手機隔著布料,傳來冰冷的觸感。
今晚的“靜默更新”,他感覺狀態(tài)前所未有的……清晰。
而在米花町另一個角落的廢棄工廠縫隙里,灰原哀抱著破舊的小熊,靠在冰冷的鐵皮墻上,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輕顫。月光從破損的屋頂縫隙灑下,照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一滴冰冷的淚水。
那個“和光大哥哥”……
他剛才的眼神……
是比任何惡魔都更令人絕望的深淵!
工藤……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