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長長夾道里,謝灼的野火撞上了林清晏的寒鋒。不過區區六個字,就像一把冰刀剜進少年莽撞的心口,狂妄的火焰被生生折斷,徒留一地自焚的灰燼。
薔薇香氣依舊在棲霞宮蔓延,而宮墻陰影下,有人第一次嘗到了敗北的滋味。]
陽光依舊暖融,香氣依舊清冽。方才那場驟起的刀光劍影,似乎只是幻覺。唯有掌心殘留的、杏仁油紙包的微溫觸感,和袖口布料上那點被目光灼過的錯覺,提醒著方才的暗流洶涌。
廊柱的影子在腳下慢慢拉長。林清晏……他為何不爭?為何連一絲漣漪都吝于掀起?那沉靜的退避,比任何鋒利的言辭都更讓人心底發沉。
宮道在暮色四合中向著宮門的方向延伸,兩側朱紅的高墻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越來越濃重、越來越龐大的陰影,幾乎要將中間這條縫隙吞噬。
林清晏的步伐依舊平穩,月白的袍角拂過被宮人清掃得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面,未曾帶起一絲塵埃。周遭的殿宇樓閣漸漸稀疏,來往的宮人內侍也幾近絕跡。當他拐入通往西華門那條又長又直的狹窄夾道時,天色已沉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前方,一道墨藍色的身影如同一塊巨大冰冷的礁石,突兀地矗立在夾道中央。謝灼背靠著朱紅斑駁的宮墻,雙臂緊緊環抱在胸前,頭顱低垂著,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深重的陰影。暮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卻將他周身散發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戾氣勾勒得無比清晰,仿佛在昏暗的夾道里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帶著尖刺的壁壘。
林清晏的腳步終于停頓。隔著四五丈冰冷的距離,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塊在暮色中凝固的“暗礁”。夾道里穿堂的風帶著夜露的涼意,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在他腳邊打著轉,發出干澀的沙沙聲。
沒有任何言語交鋒。但空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攥緊,繃到了極限,發出無聲的呻吟。
林清晏在原地靜立了不過瞬息。那雙平日里如同浸潤在春水里、總是含著溫潤笑意的眼眸,此刻卻似浸入了萬丈寒潭的古老玉壁,所有的柔光都收斂起來,沉淀成一種深不見底、足以凍裂金石般的冷意。
他不再需要任何偽裝。
方才在棲霞宮庭院里強行按捺于平靜湖面之下的鋒芒,此刻如同千年寒冰驟然破裂迸發出的凜冽激流,無聲地、卻又洶涌地漫溢出來,瞬間充斥了這狹小的空間。
他抬步,徑直朝著那堵在路中央的身影走去。步履依舊是從容不迫的,步幅均勻,甚至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優雅韻律。然而,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無聲地擠壓著周圍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山岳傾軋般的沉靜力量。
隨著距離的急劇拉近,謝灼猛地抬起了頭!那雙曾跳躍著桀驁不馴火焰的眼眸,此刻赤紅一片,里面燃燒著未曾熄滅的狂怒,更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退無可退的困獸般的兇狠與瘋狂。他死死地瞪著步步逼近的林清晏,牙關緊咬,下頜繃得如同冷鐵鍛造的刀鋒,鼻翼因粗重的呼吸而微微翕張。
“林——清——晏——!”謝灼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從緊繃的喉嚨深處壓抑地咆哮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牙齒狠狠碾磨過,帶著血腥氣,
“你他媽裝什么大度!裝什么清高!在公主面前擺你那副溫良恭儉讓的圣人嘴臉給誰看?!惡心!”
最后兩個字被他嘶吼出來,唾沫星子幾乎濺到空中。
面對這撲面而來、足以灼傷人的暴戾火焰,林清晏臉上最后一絲用來維持表面和平的溫和假面徹底剝落。他在距離謝灼僅一步之遙處穩穩站定。身量雖不及謝灼挺拔健碩,然而那份自骨血里沉淀而出、歷經數代門閥世家浸潤的端肅氣場,此刻如山峙淵渟,巍然不可撼動。他微微抬起眼簾,那雙沉靜的眸子如同兩柄在寒潭中淬煉了千年的玉尺,冰冷銳利又毫無波瀾,直直地刺入謝灼翻涌著無邊怒火的瞳孔最深處。
“謝灼,”林清晏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異常清晰冷冽,每一個字都如同寒冬臘月里凝結的冰珠,一顆顆砸落在冰冷的玉盤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你今日在棲霞宮,意欲何為?”
這直白得近乎粗暴的詰問,像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謝灼狂躁的神經上,讓他瞬間窒??!
隨即,那被強行打斷的怒火以更加狂暴的姿態反撲回來:“我意欲何為?!哈!”他發出一聲扭曲的怪笑,眼中血絲密布,
“老子就看不上你那副假惺惺的賤樣兒!整日像個蒼蠅似的圍著公主嗡嗡轉!噓寒問暖?裝腔作勢!誰知道你那張人皮底下藏著什么齷齪心思!”
他口不擇言,惡毒的詞句傾瀉而出。
“假惺惺?”林清晏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沒有絲毫溫度,眼底凝結的寒霜幾乎能凍裂空氣,“我待公主之心,坦蕩無愧于天地,何須向你謝灼剖白一二?”
他非但沒有被這污言穢語逼退,反倒是微微前傾了身體,逼近一步。那份沉靜如淵的壓力陡然如山崩海嘯般傾軋過去!
“倒是你,謝小將軍?!彼曇舨桓?,卻字字驚雷,“你那些不分場合的冷眼,那些毫無來由的譏諷,那些沖口而出不加掩飾的惡言惡語——”
林清晏的聲音陡然拔高,清越得如同名貴的玉磬被巨力擊打,發出撕裂帛錦的銳響:
“你又意欲何為?!是覺得公主深宮寂寥不夠!還需添上你這把不知收斂、肆意妄為的野火來燒一燒嗎???!”
“你——!”謝灼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利刃當胸貫穿!臉色瞬間由狂怒的赤紅褪成駭人的慘白,又迅速涌上羞憤的鐵青!他目眥欲裂,眼中噴薄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烈焰噴射而出!那只緊握的拳頭猛地揚起,骨骼擠壓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爆響,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勁風,眼看就要朝著林清晏那張清冷如玉的臉狠狠砸下!
林清晏身形紋絲未動。他甚至沒有眨眼,眼神銳利冰冷如萬年玄冰鍛造的尖刀,死死鎖住謝灼狂亂的眼眸。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穿透力,清晰地吐出五個字:
“公主受不得驚?!?/p>
六個字。輕飄飄的六個字。
卻如同九天之上轟然傾瀉而下的萬載玄冰,挾裹著凍結靈魂的酷寒,兜頭蓋臉地將謝灼整個人徹底淹沒!連他靈魂深處燃燒的野火都被瞬間冰封!
他那只蓄滿了全身暴戾力量、即將揮出的鐵拳,猛地僵死在空中!距離林清晏的鼻尖不過寸許!拳峰因為極致的用力而泛著駭人的青紫色,指節凸起,微微顫抖。他臉上那猙獰狂怒的表情,如同燒熱的蠟像被驟然潑上冰水,瞬間凝固、僵硬、繼而寸寸碎裂開來!翻騰的怒火被凍結在赤紅的眼底,冰層之下是迅速崩裂的茫然、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暴露脆弱核心的、巨大的狼狽與難堪。
他死死地瞪著林清晏,眼珠像是要爆裂出來。嘴唇劇烈地翕動著,似乎想咆哮,想咒罵,想為自己辯解,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只僵硬在半空的拳頭,最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手臂,帶著一種頹然的絕望,沉重地、無聲地垂落下來,無力地貼回身側。那股自棲霞宮便強行壓制、無處宣泄的狂躁和戾氣,此刻如同潰堤的洪水,兇猛地沖垮了他自己構筑的堤壩,將他徹底吞噬,只留下一片冰冷刺骨又令人窒息的巨大空茫與潰敗感。
林清晏不再看他,目光越過他僵硬的肩膀,投向暮色漸濃的宮道盡頭,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穩,卻再無半分暖意:
“謝小將軍,好自為之?!?/p>
說完,他不再停留,徑直從謝灼身側走過。月白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宮墻,未曾沾染半分塵埃。
暮色,終于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潑灑下來,將整個長長的夾道完全吞沒。
死寂的昏暗里,只剩下謝灼一人,如同被世界遺棄的石雕,僵立在原地。他依舊保持著那個揮拳欲擊卻頹然垂落的姿態,仿佛時間在他身上已經凝固。方才那焚盡理智、幾乎要燒穿天地的狂怒,如同燒盡的木炭,只留下冰冷的、嗆人的灰燼,彌漫在五臟六腑,將他所有的力氣與喧囂都吸噬殆盡。
宮墻巨大的、沉默的陰影將他從頭到腳徹底吞噬覆蓋,那身曾經象征著意氣風發的墨藍錦袍,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沉重得如同凝結的、絕望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