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日,夫妻兩人安葬好奶奶,便著手準備離開事宜。
一日,天剛蒙蒙亮,顧青城早早出門,來到王承嗣家。
他頭發用草繩扎在腦后,幾縷被夜露打濕的碎發貼在他緊繃的鬢角,眉眼間那點銳利被刻意壓著,一身補丁短褐,腰間系著棕褐色皮帶,他靜候在石獅子旁的陰影里,身形挺拔。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墻垣,最終在那狗洞處停留片刻,指尖在冰冷的石獅底座上劃過幾道淺痕。
等到巳時,王承嗣才一襲紫錦長袍,挺著圓乎乎的肚子,前呼后擁地出來。
初見顧青城,嚇得猛然后退一步,腳踩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
“王公子,”顧青城連忙上前,拱手時袖管下落,露出袖內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腕,“我和內人這便離開蜀郡,再不礙您眼。只求您高抬貴手,讓街坊們……安穩度日。”他的聲音透著低微。
王承嗣扶穩小帽,驚魂稍定,旋即那絲受驚的狼狽化作狠毒的嗤笑:“喲?顧家小子這是知道怕了?夾起尾巴要滾了?”他剔著牙,眼珠一轉,語氣陡然惡毒:“滾了好!替你爹滾遠點!當年他掄著斧頭劈壞我家黃花梨條案那慫樣,嘖嘖……現在想明白了?滾吧,滾,告訴你,這蜀郡的酒水買賣,往后三百年,也是我王家的江山!可記牢嘍!”他啐了一口濃痰,幾乎甩到顧青城腳邊,這才趾高氣昂地甩袖離去……
顧青城垂著頭,一動不動。直到他人影消失,他才緩緩抬起眼。嘴角一絲未散的恭敬早已成了寒冰。
離別那日黎明,街坊們擠滿了冷清的顧家小院。
張婆子摸索著,塞來一對紅色鴛鴦鞋墊,針腳歪歪扭扭。
“老婆子不中用啰……眼花了……”她枯槁的手顫巍巍,在懷里掏摸了半天,塞給玥兒一方卷得極小的黃草紙,上面用炭筆戳著幾個字:‘汴水刺骨,莫涼腳。’
胖趙嬸抱著個沉甸甸的醬菜壇子沖過來,不由分說塞給玥兒:“帶著!就著饃饃吃,老家的味兒!出了這蜀道可沒處尋!”壇子舊得發黑,油膩膩的壇口封著厚厚的泥。玥兒抱著這沉甸甸的“老滋味”,心里卻一酸。
最讓人意外的是李員外,他竟買下顧青城的祖屋和全部木料,還多給了十兩銀子作盤纏。
他將銀子塞進一旁玥兒的包袱時,手指微微發抖,“當年我夫人難產……“李員外摸著胡須,眼眶濕潤道,“多虧了你青城連夜打的產床...“他沒再說下去,只轉身抹去眼淚,拱手告別。
晨光微熹,桑樹薄薄的影子被拖得老長。
停在巷口的驢車是顧青城連著兩個晝夜不眠不休打出的。
玥兒抱著醬菜壇子和少量細軟的布包,顯得更伶仃瘦弱了。
她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的望向老宅,卻不肯上車。
突然她奔向屋后的菜畦,跪在泥地上,發狠似的挖出棵茱萸苗,一棵瘦小的、葉片殘破的茱萸苗被連根拔起。她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用自己貼身的一方小汗巾將帶土的根須仔細包好。
“帶著……它。”她走回顧青城面前,揚起一張沾著泥點的小臉,努力擠出笑容,眼眶瞬間發紅,“它能活……到了汴京,就能活……對不對??”
顧青城伸出手,指腹溫柔地擦去她頰上的泥點,然后落在她冰涼的發頂。她的頭發絲滑依舊,指尖捻到她一縷被露水打濕、有些糾結的發絲時,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卻異常平穩:“嗯,對。到了汴京,就能活。”
車輪碾過官道的碎石路,玥兒坐在后面的平板上,她的頭靠在顧青城的后背,看桑樹的枝椏漸漸被晨色吞沒。
驢車一路走,顧青城一路看著路邊的里程碑,在心里默數:三十里、五十里……
想到離家,玥兒不由得落淚,顧青城發覺后,停下車,把她擁入懷抱,輕輕拍著她的肩:“好玥兒,別回頭,到了汴京,一切又是新的開始,會比家里的好。”
夜色漸臨,顧青城選了官道旁的小客棧。
這個客棧是一共四個土坯房的建筑,茅草覆頂,正面的墻上掛著幾串黃燦燦玉米。院子里養著三三兩兩的雞與鴨,外面木圍欄上掛著塊久經風霜的店旗:張記客舍。
院子外面立著兩棵大棗樹,棗樹旁邊就是官道。
顧青城攙扶著玥兒下車,兩人步入客棧。
“掌柜,兩人!”顧青城朝房內喊道。
“來嘞——客官里面請——”老板娘停下哼著的小曲,抬頭望向門外,不耽誤算賬,招呼著,手上的算盤珠子卻依舊打得噼啪響。
客堂里一共三張四方桌,已有兩桌客人正喝著糙米酒,酒氣混著桌上的醬肉香散開。
“玥兒,你先里面坐會,我把車栓好,喂點兒草就來。”顧青城對她柔聲道。
待顧青城再次入內,玥兒還坐在靠墻邊的木凳上。
老板娘看到顧青城入內,熱情的領著他們去房間。
房內十分簡陋,一張木制矮床,床旁邊一個斑駁的矮柜,矮柜上的油燈缺了個口,燈芯燒得發黑,油燈后便是扇窗戶。
不過對于他們來說,能有個地方安穩睡覺,便已心滿意足。
顧青城為玥兒打來沐浴熱水,他往銅盆里兌了三次熱水,指尖試溫時想起奶奶總說‘女子畏寒,水要燙三分’,接著自己也洗去一身塵土。他總是這么愛干凈,甚至可以說有些潔癖,不喜身上有汗味,每日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手。
收拾干凈,兩人坐在床邊,打開趙嬸送的饃饃就著醬菜開始他們的晚餐。
盤纏雖夠,不過一向精打細算的玥兒卻說,要省著花,以備不時之需。
用完餐,準備歇息。
玥兒默默鋪著床鋪,從顧青城隨身的包袱里突然翻出個東西,指尖猛地碰到幾塊堅硬硌人的東西,旁邊還有一小包散發著刺鼻硫磺味的粉末。
她動作驟然僵住,慢慢將那兩樣東西掏出來:一塊棱角粗糙銳利的火石,一小包草木灰摻著硫磺的混合粉末。
玥兒直起身,疑惑的望向顧青城,剛要問,他倒先開口:“娘子,你在這兒住一晚,我去附近鎮上買些路上用的藥,防著急病。”
“買藥?”燭火搖曳,映著玥兒蒼白如紙的臉。
她盯著顧青城的眼睛,聲音發顫,“買藥用得著帶上……短柄鋼鋸?”
顧青城沉默半晌,“玥寶……”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來,喉嚨里滾著痛苦。
“別怕。我……我去放把火,燒了姓王的那些吃人的賬本……柴房頂上有個窟窿,再在他新釀的那幾大缸所謂‘十年陳釀’里,加點‘好東西’……”他攤開另一只手,掌心里是幾根搓碎了的艾草桿末,“硫磺混著燒過的艾草灰,沉得快,味兒也沖,王家的酒只要沾上一瓢,就變成比涮鍋水還難咽的毒水!他這缸酒是貢酒局點名的樣品……毀了它,王家就塌了半邊天!”他那雙總是溫和平靜的眼睛里,此刻卻翻騰著毀滅的火焰!
“王家人都當我們在去汴京的道上……我從那狗洞鉆進去……燒完就走。這條路,我閉著眼也摸得清。雞叫三遍前,一定回!”顧青城冷靜的說。
“不——”玥兒猛地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后背。
“我怕失去你!我已經沒有奶奶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別走好不好?”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眼神透露著苦苦的哀求。
“你要是回不來……我……我一個人可怎么辦?”說著眼淚無聲的滾下。
顧青城渾身劇震!他回身抱住玥兒,“王承嗣害死奶奶!斷了我們活路!此仇不報,我顧青城枉為人!此仇不報,我何以立天地?何以慰至親?何以為你托起這方天?!”顧青城憤懣道。
他用力掰開她的手指——那力氣其實很輕,甚至帶著些顫抖。
“這里是官道,四通八達,往來不是客商就是官府里送文書的差人。這家掌柜是信人,”他快速地說著,目光掃過院子里幾個喝得東倒西歪的客人,“你安心待著。燈別滅……等我回來。”
他粗糙的手掌拂過她冰涼的鬢發,猛地拉開那扇破舊的木門。
夜風裹挾著濃重的夜色涌了進來,瞬間吞沒了他高大決絕的背影。
顧青城避開空曠官道,穿行在荒野小徑,腳步迅捷而無聲。
腦海中王家大宅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塊地磚都纖毫畢現:柴房在酒坊東側,梁上有破洞可利用。酒窖的黃銅鎖,短鋸足矣。后院井水是絕佳掩護——取水混藥再投缸,不易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