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硌著楚昭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屬于記憶的細膩紋理。她猛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了幾秒,隨即聚焦。眼前是深紫色的織金帷幔,沉甸甸地垂掛著,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名貴熏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悶腐朽的氣息。身下是硬邦邦的、雕刻著繁復龍鳳紋路的紫檀木榻,剛才硌著她的,是一只冰裂紋開片的瓷枕。
這不是她的出租屋。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驟然狂跳起來。無數混亂的碎片——熬夜趕工的設計圖、刺耳的剎車聲、翻滾的視野——瘋狂涌入腦海,又被一股更龐大、更陌生的洪流粗暴地覆蓋、碾碎。
“昭華公主殿下,”一個尖細、帶著刻意恭敬的聲音在帷幔外響起,小心翼翼得如同踩在薄冰上,“時辰快到了。靖王妃…已在偏殿候著了。”
昭華公主?靖王妃?
這兩個稱謂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楚昭混亂的意識里。一段不屬于她的、屬于這個身體的記憶碎片猛地炸開——
驕縱跋扈,奢靡無度,視人命如草芥。史書上臭名昭著、最終導致大胤王朝傾覆的…亡國公主,楚昭!
而她此刻的身份,正是這個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女人!
更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記憶中清晰映出今日的“行程”:奉父皇密旨,賜死靖王妃凌玄音!
“殿下?”帷幔外的內侍太監見里面沒有動靜,聲音里的惶恐又添了幾分。
楚昭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靈魂深處劇烈的撕扯感。她強迫自己坐起身,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卻極力模仿著記憶中那個驕橫的調子:“…知道了。更衣。”
宮女們魚貫而入,動作輕巧迅捷,如同沒有感情的提線木偶。沉重的織金鳳袍加身,繁復的發髻盤起,插上象征皇家威嚴的九尾鳳釵。銅鏡里映出的,是一張明艷卻帶著刻薄之氣的臉,眉梢眼角都寫著“生人勿近”和“唯我獨尊”。楚昭看著鏡中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具身體的每一寸華麗,都浸透著無辜者的血淚。
她被簇擁著,穿過曲折幽深、金碧輝煌的宮廊。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目的地是皇宮西北角一處偏僻的佛堂偏殿——一個專門用來處置“體面人”的死亡牢籠。
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一股更濃郁的檀香混合著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殿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縷陽光從高處的彩色琉璃窗欞透入,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光影的中央,跪坐著一個素衣女子。
靖王妃凌玄音。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緞衣裙,未施粉黛,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挽起。即便身處這等絕境,她依舊跪得筆直,脖頸纖細,側臉線條柔和溫婉,像一幅被時光浸染的仕女古畫。低垂的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安靜得仿佛與這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
楚昭的心沉到了谷底。史書寥寥數筆,只道靖王妃溫婉柔順,無辜受累。親眼所見,這份沉靜到近乎死寂的美麗,更讓她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罪惡感。她,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普通人,即將親手扼殺這份鮮活?
內侍太監端上一個朱漆托盤,上面穩穩放著一個白玉酒壺和一只配套的酒杯。壺身溫潤,卻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鴆酒。
楚昭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白玉酒壺上,指尖冰涼。她不是楚昭!她做不出這種事!可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著,屬于“昭華公主”的肌肉記憶和根深蒂固的跋扈本能驅使著她伸出手。
“王妃凌氏,”楚昭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陌生而冷酷,帶著高高在上的審判意味,“私通外臣,穢亂宮闈,罪不容誅。父皇仁德,念你昔日侍奉靖王有功,賜你……全尸。”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在空曠的殿內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
她拿起酒壺,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一顫。鴆酒傾入白玉酒杯,發出輕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汩汩聲。清澈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動,映著殿頂昏暗的光,純凈得如同山泉,卻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楚昭端著酒杯,一步步走向凌玄音。沉重的鳳袍拖曳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良知上。她停在王妃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謝…陛下恩典。謝…公主殿下成全。”凌玄音終于緩緩抬起頭,聲音輕柔,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她的眼睛如同兩泓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楚昭此刻僵硬而蒼白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怨恨,沒有求饒。只有一種……楚昭無法理解的、近乎悲憫的穿透力。
凌玄音伸出素白的手,穩穩地接過了那杯致命的鴆酒。她的指尖冰涼,觸碰到楚昭的手指時,楚昭猛地一縮,仿佛被灼傷。
在楚昭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凌玄音雙手捧著酒杯,沒有半分猶豫,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流暢,姿態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決絕。
白玉杯輕輕落在青磚地面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滾動了兩圈,停在塵埃里。
藥性發作得極快。凌玄音的身體猛地一顫,秀氣的眉頭痛苦地蹙起,一絲暗紅的血線迅速從她蒼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洇開刺目的紅梅。
她抬起手,似乎想擦去那血跡,手臂卻無力地垂落。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痙攣,支撐不住地向前傾倒。
楚昭幾乎是本能地、帶著巨大的驚恐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伸手扶住了她下滑的身體。入手是單薄衣衫下冰冷的觸感和生命急速流逝的顫抖。
凌玄音的頭無力地靠在楚昭的臂彎里,呼吸急促而微弱。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再次抬起眼睫,看向近在咫尺的楚昭。
那雙即將被死亡徹底吞噬的幽深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楚昭驚恐失措的臉。然后,一抹極其詭異、極其復雜的笑意,如同冰層下湍急的暗流,浮現在凌玄音沾血的唇邊。
她的嘴唇翕動,氣若游絲,每一個字卻像淬了寒冰的鋼針,精準無比地釘入楚昭的耳膜,直刺靈魂深處:
“第十三次了,殿下……”
凌玄音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洞悉萬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疲憊與嘲弄。
“你依然……選擇……殺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雙映著楚昭驚駭面孔的眼眸,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沉重的身軀在楚昭臂彎里徹底失去了所有生機。
“轟——!”
楚昭的腦子像是被這輕飄飄的遺言引爆了一顆炸彈!第十三次?什么第十三次?!選擇殺她?!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比剛才親手遞出毒酒時更甚百倍!
她猛地松開手,凌玄音冰冷的身體軟倒在地,再無生息。
“不…不是的…我…”楚昭踉蹌后退,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幾乎將她撕裂。她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驚駭中,一種無法抗拒的、天旋地轉的黑暗驟然降臨!
眼前凌玄音倒斃的尸體、昏暗的佛堂、地上滾落的玉杯…一切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扭曲、波動、碎裂!
時間仿佛變成了一匹被無形巨力瘋狂撕扯的錦緞!
楚昭感覺自己被卷入了一個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盡混亂撕扯的漩渦。身體在分解,意識在崩碎,唯有那句“第十三次了”如同魔咒,在她靈魂深處反復回蕩,震耳欲聾!
“呃啊——!”
一聲無聲的尖叫在她意識深處炸開。
下一秒,所有撕扯感戛然而止。
冰冷的觸感再次硌著她的臉頰——是那只冰裂紋開片的瓷枕!
深紫色的織金帷幔沉甸甸地垂掛著,空氣里彌漫著名貴熏香和腐朽的氣息……
“昭華公主殿下,”那個尖細、帶著刻意恭敬的、如同踩在薄冰上的聲音,再一次,在帷幔外響起,帶著一模一樣的惶恐:
“時辰快到了。靖王妃…已在偏殿候著了。”
楚昭猛地從紫檀木榻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臉色慘白如紙,瞳孔因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而劇烈收縮。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白玉酒杯冰冷的觸感,以及…臂彎里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和顫抖。
她…回來了?
回到…賜下毒酒之前?
凌玄音那詭異含笑的遺言…是真的?!
第十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