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帶著微弱電流刺激感的淡藍色修復液包裹著凌玄音。醫療艙柔和的白光下,她蒼白的面容如同沉睡的瓷器,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無數細小的光點如同微縮的星辰,在她裸露的皮膚表面游走,修補著被強行撕裂又勉強粘合的傷口。
但修復僅限于身體。
意識深處,是另一片戰場。
凌玄音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盡混沌與撕裂痛楚的牢籠。楚昭最后那聲凄厲的呼喊——“凌玄音!回答我!”——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便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她記得。她記得核心坍縮時那恐怖的吸力,記得被拖入血月幻境的撕裂感,記得窗外那輪蠕動血管的巨大血月,更記得那如同跗骨之蛆、充滿貪婪與惡意的低語。她記得楚昭伸出的手,記得自己在那絕望關頭,將殘存的權限與力量不顧一切地撞向楚昭敞開的意識。
然后,是更深、更徹底的黑暗。
“滋…融…合…未…完…成…”
“滋…鑰…匙…殘…缺…”
“滋…打…開…通…道…需…要…更…多…”
血月的低語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毒蛇般纏繞在她破碎的意識邊緣,斷斷續續,帶著不滿足的焦躁和冰冷的威脅。它似乎在評估,在誘惑,在等待她意識中最后一道防線的崩潰。
“不…”一個微弱的意念在混沌中掙扎。不是拒絕低語,而是拒絕沉淪。她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比經歷了十二次死亡循環更加沉重。每一次強行鏈接、每一次意識融合、每一次對抗那來自高維的惡意,都在消耗她作為“人”的本質。她像一根被反復拉至極限的弦,隨時可能徹底崩斷。
楚昭…楚昭怎么樣了?那個“變量”,那個被她拖入地獄、又被她推出去對抗血月的“鑰匙”…她成功了嗎?核心…穩定了嗎?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微弱的光點,支撐著她沒有徹底沉入那修復液帶來的、誘人的遺忘之海。
就在這時,一股冰冷、精準、毫無感情的數據流,如同手術刀般切入了她混沌的意識。是“深空遺響”系統。
【主體生命體征穩定。物理創傷修復進度:87%。精神鏈接:重度損傷。核心能量波動:異常衰減。】
【外部威脅評估:維度侵染源‘猩紅搖籃’殘留意念持續活躍。威脅等級:極端致命(基于歷史數據及當前精神污染強度)。】
【邏輯推演:當前主體狀態無法有效抵御下一次侵染沖擊。核心能量儲備不足以支撐二次高強度意識融合或時間操作。】
【最優生存方案生成:…】
系統的分析冰冷而高效,如同在評估一件即將報廢的工具。凌玄音能清晰地“感知”到系統在推演,在計算,最終,一個冰冷的結果浮現在她意識中:
【方案確認:剝離與‘猩紅搖籃’意念鏈接點?!?/p>
【執行方式:深度記憶格式化(目標區域:血月實驗室相關記憶節點)?!?*
【副作用預估:目標記憶區域永久性缺失。人格結構部分損毀。與‘猩紅搖籃’意念鏈接強度降低87%。生存概率提升至可接受范圍?!?/p>
格式化?刪除那段記憶?!
凌玄音的意識瞬間掀起劇烈的反抗浪潮!那段記憶,即使充滿了痛苦和毀滅,那也是她存在的證明!是“方舟”墜毀真相的碎片!是連接前世今生、連接楚昭…甚至連接她為何成為“循環者”的關鍵線索!刪除它?等于抹去她的一部分靈魂!變成一個殘缺的、只為“生存”而存在的空殼?
“不…行…”她在意識深處嘶吼,試圖抗拒系統的指令。
【拒絕無效?!肯到y的回應毫無波瀾,帶著程序化的冷酷。【邏輯優先級:生存>記憶完整性。清除侵染源鏈接為第一要務。執行程序準備啟動。倒計時:60秒…59秒…】
冰冷的倒計時如同喪鐘,在凌玄音的意識中敲響。她感覺自己像砧板上的魚,被系統的邏輯之刃鎖定,即將被切除“病變”的部分。絕望如同冰冷的修復液,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楚昭…”這個名字,帶著血月低語中楚昭嘶喊的回響,帶著核心前意識融合時那短暫的理解與共鳴,帶著循環中無數次死亡累積下的復雜執念…成了她對抗這終極“格式化”的唯一錨點。不是為了真相,甚至不是為了復仇,僅僅是為了…保留住“凌玄音”這個存在本身,哪怕是不完整的、充滿痛苦的。
她用盡殘存的所有意志力,不再嘗試與系統對抗,而是死死地、絕望地“抓住”關于楚昭的一切記憶碎片——第一次循環時飲下毒酒那詭異的笑,第十三次循環楚昭打翻酒杯時眼中的驚恐與決絕,祈年殿地底她急中生智切斷能量時的震動,核心前意識融合時那短暫共享的艦橋記憶,血月幻境中她伸出的手和指向血月的怒吼…這些碎片,成了她意識中唯一的光點,是她證明自己還是“凌玄音”而非一個待修復工具的最后陣地。
【…30秒…29秒…
倒計時無情推進。系統的格式化力量開始凝聚,如同無形的漩渦,籠罩向那段血色的記憶節點。凌玄音的意識在格式化力量的壓迫下發出無聲的哀鳴,關于楚昭的碎片也在這壓力下搖搖欲墜。
核心空間,死寂如同沉重的棺蓋。
楚昭癱坐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背靠著微微震動的醫療艙外殼。懷中,凌玄音的身體依舊冰冷,修復液的光芒透過艙壁,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幽影。那枚布滿裂痕的菱形晶體,在淡藍色液體中微弱地起伏,如同她風中殘燭的生命信號。
“凌玄音…”楚昭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她一遍遍低喚,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醫療艙冰冷的表面,仿佛這樣就能穿透那層阻隔,觸碰到里面那個靈魂。沒有回應。只有修復液循環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汩汩聲,在這片被按下暫停鍵的死亡之地回響。
“你說句話…罵我也好…像以前那樣冷冰冰地算計我也行…”楚昭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艙壁上,閉上眼睛。血月幻境中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腦中回放——凌玄音持槍的冰冷決絕,玄微子化作塵埃的恐怖,窗外那輪蠕動血管的血月,以及…那來自維度彼岸、充滿無盡惡意的低語。
“猩紅搖籃…虛空低語…維度污染…”這些詞匯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前世的“罪孽”究竟是什么?那個試圖向“搖籃”注入紫色液體的“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凌玄音…她作為“安全執行官”,執行清除指令時,又在承受著怎樣的痛苦?艦橋記憶碎片中,那個穿著艦長制服、強行執行“墜落程序”的凌玄音,和血月幻境中奉命清除“污染源”的安全執行官…哪一個才是更真實的她?或者…都是?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謎團。真相如同被重重迷霧包裹的冰山,只露出一角猙獰的輪廓。而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此刻正沉在冰冷的修復液中,生死未卜。
“你答應過…要么合作重啟引擎,要么永困地獄…”楚昭的聲音低如蚊蚋,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現在…引擎快炸了,地獄的門好像也被什么東西盯上了…你這個‘循環者’,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她抬起頭,目光投向核心中央。那幽藍色的巨大水晶柱依舊矗立,表面的血色裂紋如同凝固的傷疤,不再蔓延,卻也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內部那被強行禁錮的磅礴能量,在“最低維生”狀態下,如同被麻醉的兇獸,發出低沉而危險的嗡鳴。每一次微弱的能量起伏,都讓整個核心空間隨之震顫。這脆弱的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隨時可能被打破。
光屏上,代表外部威脅的警報雖然暫時沉寂,但那猩紅的【威脅等級:極端致命】字樣,如同一把懸頂之劍,時刻提醒著楚昭那來自“猩紅搖籃”的維度侵染并未遠離。它潛伏著,如同黑暗中的毒蛇,等待著下一次機會。
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透支讓楚昭的眼皮沉重如山。她強撐著,不敢睡去。她怕自己一閉眼,這脆弱的平衡就會被打破,凌玄音會徹底消失在系統的格式化中,或者那血月的低語會再次降臨。
“我們需要你,凌玄音…”楚昭喃喃著,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一個人…扛不動了…”她需要凌玄音的“時間囚籠”,需要她對“深空遺響”的掌控,更需要…這個與她一同墜入地獄、糾纏了十三生十三死的“同伴”。即使她們之間橫亙著前世的血債和今生的猜忌,但在那輪蠕動血管的血月面前,她們是唯一能理解彼此恐懼的存在。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動,從醫療艙內部傳來!
楚昭猛地坐直身體,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盯住艙內!
只見凌玄音胸口那枚布滿裂痕的菱形晶體,驟然亮起了一瞬極其刺眼的銀藍色光芒!那光芒激烈地閃爍了幾下,仿佛內部在進行著某種劇烈的沖突,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復成微弱的起伏。而凌玄音平靜的面容上,眉頭極其痛苦地蹙了起來,一絲淡紅色的血線,緩緩從她緊閉的眼角滲出,在淡藍色的修復液中洇開,如同滴入水中的墨。
“凌玄音?!”楚昭拍打著艙壁,聲音帶著驚恐。這不是好轉的跡象!這是系統在強行執行什么?!是那該死的格式化嗎?!
幾乎在同一時間,核心空間上方的一個輔助光屏突然亮起!不再是內部的能量圖示,而是切換到了一種類似聲波探測的界面!屏幕上,以星艦殘骸為中心,代表地殼震動的波紋正在由弱變強,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一圈圈地向外擴散!
緊接著,一個冰冷的提示音響起:
【警告:檢測到高強度地殼應力波。來源:地表皇宮區域。波譜特征:非自然地震。疑似…大規模符文能量陣列過載爆發?!?/p>
【關聯分析:外部威脅源(國師勢力)殘余力量,可能正嘗試強行定位并突破核心屏障(基于遺留符文信標)?!?/p>
楚昭的心沉到了谷底!禍不單行!
凌玄音在醫療艙內與系統的格式化進行著絕望的拉鋸,靈魂瀕臨破碎。
核心如同不穩定的炸彈,在最低維生狀態下茍延殘喘。
血月低語的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
而現在,外部國師勢力的殘余力量(很可能是玄微子留下的后手或狂熱的追隨者),竟然不顧一切地在皇宮地底動用大規模符文力量,試圖強行撕開一條通往這里的路!
地殼的震動通過金屬地面清晰地傳來,如同巨獸蘇醒前的脈搏。光屏上,那代表應力波的漣漪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強烈,指向核心位置的箭頭變得猩紅刺眼!
楚昭看著醫療艙內眼角滲血、痛苦蹙眉的凌玄音,又看向光屏上那不斷放大的威脅箭頭,最后目光落在自己依舊虛弱顫抖的雙手上。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憤怒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
風暴,從未停歇。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從四面八方,向這艘擱淺在時空地獄的殘骸,以及困在其中的兩個殘破靈魂,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