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在耳邊呼嘯,像無數亡魂的嗚咽。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拉扯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濃郁的血腥味。我不敢回頭,身后那片被暗紅脈絡覆蓋的恐怖森林,以及那幾條狂舞咆哮的血肉樹根,如同跗骨之蛆的噩夢,驅趕著我一路狂奔。
跌跌撞撞沖出山林,闖入一個小縣城的邊緣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路燈稀疏昏黃,將破敗的街道切割成一塊塊明暗交織的孤島。晚班公交車的站牌像一個沉默的黑色剪影,孤零零地立在路邊。站牌下空無一人。一輛老舊的公交車,車身上油漆剝落,露出底下銹蝕的金屬,正停在那里,引擎發出疲憊的、有節奏的噗噗聲,車頭兩盞昏黃的大燈在黑暗中割出兩道微弱的光柱。
車門敞開著,像一個邀請,又像一個陷阱。
我幾乎沒有思考的余地。身體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讓我別無選擇。我需要一個移動的、暫時封閉的空間,需要離開這片剛剛差點吞噬我的山林區域。我喘息著,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踏上了公交車冰冷油膩的臺階。
投幣箱發出“哐當”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司機沒有回頭,只是佝僂著背,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帽檐的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枯瘦的手指搭在同樣油膩的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我下意識地往車廂后部走去。目光掃過車廂。
寒意,比山林夜晚的風更刺骨,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車廂里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乘客。他們分散坐著,姿態各異,卻有著驚人的一致性——蠟黃!所有人的臉,都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陳年油紙般的蠟黃色!他們的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或者毫無焦點地垂落著,仿佛眼窩里鑲嵌的不是眼球,而是兩粒蒙塵的玻璃珠子。沒有交談,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難以察覺。整個車廂彌漫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老舊引擎單調的噗噗聲在回響。
這景象……太熟悉了!和老破樓里那些如同行尸走肉的鄰居,一模一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咚咚咚的聲音震得我耳膜發麻。我僵在過道中央,進退維谷。司機?那個佝僂的背影……一種無法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攫住了我。我死死盯著駕駛座上方那塊小小的車內后視鏡。
就在我的目光觸及鏡面的剎那,司機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然后,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后視鏡里,映出一張臉。
一張干瘦、蠟黃、布滿深刻皺紋的臉。渾濁發黃的眼珠,如同蒙塵的琥珀,里面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玩味。
這張臉……這張臉!
是老破樓的房東!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恐懼的電流炸裂了每一根神經!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可能在這里?!他不是該在那棟吃人的破樓里嗎?!
就在這時——
“滋啦…滋啦…”
車廂前部懸掛著的小型液晶電視屏幕,原本播放著模糊不清的廣告,突然劇烈地閃爍起來,發出刺耳的電流噪音。畫面扭曲、跳動,最終“啪”地一聲,徹底黑屏。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引擎的噗噗聲都仿佛消失了。
下一秒,漆黑的屏幕中央,毫無征兆地,緩緩滲出了一行粘稠的、仿佛用半凝固的鮮血寫成的文字:
>**到站請下車,加入循環。**
每一個血字都像在屏幕上蠕動,散發出陰冷的氣息。那字體,扭曲而熟悉,和老破樓地下室那份“供應清單”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加入循環……”冰冷的低語在我腦海里回蕩。老破樓的養料名單,電梯井里的血肉食道,森林中吮吸的樹根……這條恐怖的鏈條從未斷裂!它一直在延伸!這輛公交車,就是它移動的捕食口!
“嗬……嗬嗬……”
一陣低沉、沙啞、仿佛破風箱漏氣般的笑聲,從駕駛座傳來。
后視鏡里,房東那張蠟黃干枯的臉,正對著鏡中的我,極其緩慢地咧開了嘴。嘴角以一種非人的弧度向上撕裂、延伸,皮膚和肌肉纖維被強行扯開,一直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口腔和兩排焦黃、如同鋸齒般參差不齊的牙齒!那不是微笑,是食肉動物亮出獠牙的猙獰!
“終點站…到了…”裂開的嘴里,擠出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骨頭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車廂里。
引擎的噗噗聲徹底停了。公交車猛地一震,停了下來。車窗外,不再是昏黃路燈下的縣城街道。
是一片無邊無際、在夜色中呈現出暗沉紫黑色的……森林輪廓!那些高聳扭曲的巨木,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可見其樹干上覆蓋著的、緩慢搏動著的暗紅脈絡!整片森林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活著的巨大陰影,散發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息!
車門“嗤”地一聲,緩緩打開了。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木腥氣和鐵銹甜腥的森林氣息,洶涌地灌入車廂。車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的黑暗叢林。車內,那些蠟黃麻木的乘客,如同收到了無聲的指令,齊刷刷地、僵硬地站了起來??斩吹难鄹C,全部轉向了我,帶著冰冷的鎖定。房東那裂到耳根的巨口,在后視鏡里無聲地獰笑著。
前是血肉森林的深淵巨口,后是蠟黃麻木的活尸乘客。頭頂是滴血的指令。司機座上,是裂嘴獰笑的房東。循環的終點,就是被吞噬的起點!
無處可逃!
不!絕不!
一股混合著極致恐懼和毀滅一切的暴怒,如同火山巖漿,從身體最深處轟然爆發!那冰冷的、盤踞在體內的異物感瞬間被點燃、引爆!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噴發,而是帶著我全部意志和絕望的、主動的獻祭與反擊!
我猛地抬起右手,左手死死握住口袋里那把冰冷的、在旅館順來的削水果的小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寒芒。沒有絲毫猶豫,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將鋒利的刀刃狠狠劃過自己的左手掌心!
“噗——”
滾燙的、屬于我自己的、鮮紅的血液瞬間涌出!
劇痛如同閃電,瞬間貫穿手臂!但這劇痛,卻像打開了某個禁忌的閥門!
“嘶啦——!”
伴隨著一種血肉被強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從我掌心的傷口中,從我身體其他被割裂的皮膚下,無數粘稠、冰冷、漆黑如墨的血絲,如同被囚禁了億萬年的魔物,瘋狂地、狂暴地噴涌而出!
它們不再細弱,而是瞬間暴漲、扭曲、互相虬結!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意志和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無視物理法則般在狹窄的車廂空間里瘋狂蔓延、交織!如同一張瞬間張開的、巨大無比的、由無數蠕動黑色荊棘構成的活體巨網!
噗!噗噗噗!
銳利的尖端刺穿了車頂的鐵皮!撕裂了座椅的布料和填充物!狠狠扎入車廂兩側的金屬內壁!甚至有幾根最粗壯的,帶著呼嘯的風聲,直刺駕駛座的方向!
“呃?。 币宦暥檀?、混合著驚怒和痛苦的悶哼從駕駛座傳來。
那張由活體黑色荊棘構成的巨網,在千分之一秒內,將整個車廂的后半部分,連同我自己,徹底籠罩、包裹在內!像一個由深淵荊棘構筑的絕對堡壘!
車門外,那片暗紅搏動著的恐怖森林,散發著濃烈的甜腥氣息,無聲地等待著。
車廂內,黑色荊棘巨網如同活物般緩緩搏動、收縮,發出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荊棘的縫隙間,鮮紅的血珠沿著漆黑的藤蔓緩緩滑落。
我站在網的中心,左手掌心血肉模糊,滾燙的血液不斷滴落,與冰冷滑膩的黑色荊棘形成詭異的交織。身體里那股冰冷狂暴的力量在瘋狂宣泄后,帶來一種詭異的、沉重的平靜,仿佛身體的一部分被徹底抽空,又被更深的、非人的東西填滿。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壓垮我的膝蓋。
荊棘網外,一片死寂。
那些蠟黃麻木的乘客,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僵硬地站在荊棘巨網籠罩范圍之外的過道里,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這片突然出現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色屏障。他們失去了目標,或者說,被這來自同源卻更狂暴的力量暫時震懾住了。
引擎沒有再啟動。公交車如同死去一般,凝固在森林邊緣的黑暗中。濃烈的血腥味、鐵銹甜腥味和黑色荊棘特有的冰冷金屬腥氣,混合在凝固的空氣里。
我透過荊棘網扭曲的縫隙,死死盯住駕駛座。
司機座上,空無一人。
只有那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掉落在油膩的駕駛座上。后視鏡里,映照出空蕩蕩的座椅靠背。
房東…消失了。
像一縷青煙,融入了這片充滿惡意的黑暗里。
車門外,那片覆蓋著搏動暗紅脈絡的森林,在夜色中沉默著,如同一個耐心等待獵物力竭的巨獸。寒風卷著濃烈的腐敗甜腥氣息,從敞開的車門灌入,吹拂著冰冷的黑色荊棘,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我背靠著冰冷、微微搏動著的荊棘內壁,緩緩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板上。左手掌心的傷口灼痛著,鮮血還在不斷滲出,被那些貪婪的黑色荊棘尖端無聲地吸收。身體里的力量隨著血液的流失在減弱,但那張荊棘巨網,卻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依舊頑強地支撐著,搏動著,像一顆在絕境中強行搏動的、來自深淵的心臟。
循環并未結束。它只是…暫時停下了腳步。我割開手掌釋放出的血絲荊棘,既是屏障,也是燈塔。它救了我,也向這黑暗宣告了我的位置。老房東的消失絕非終結,他和他所代表的“循環”,只是隱入了更深的陰影。
窗外,那片暗紅的森林無聲地搏動著,像一張巨大的、等待吞咽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