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軒幾乎是在晨曦微露時就醒了。
酒店的窗簾厚重,將廣州的黎明過濾成一種混沌的灰藍色。他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輪廓,昨夜夜市里那杯甘蔗汁的冰涼觸感、吸管上模糊的唇印、兒子清脆的背詩聲……還有夢笙最后那個復雜難辨的眼神,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碎片,在他腦中瘋狂旋轉、撞擊,發出無聲的尖嘯。
疲憊沉重地壓在眼皮上,但意識卻異常清醒,一種焦灼的、帶著自我厭棄的清醒。他猛地坐起身,動作帶著一股狠勁,仿佛要甩脫某種無形的枷鎖。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漆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他盯著它,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勇氣點亮屏幕,去看妻子可能發來的任何信息——無論是日常的問候,還是兒子睡前的呢喃,在此刻都成了鞭撻他良心的刑具。
他沖進浴室,將冷水開到最大。冰冷的水柱劈頭蓋臉地澆下,激得他渾身一顫,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用力搓洗著臉頰,仿佛要洗去昨夜沾染的所有曖昧不清的氣息和那個鬼使神差般的、越界的舉動。鏡子里的人,眼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眼神里是極力掩飾也無法完全藏住的狼狽和一絲驚魂未定。
手機尖銳的鈴聲劃破了水聲的喧嘩,也刺破了墨軒試圖用冷水澆滅的心緒。他裹著浴巾沖出浴室,濕漉漉的腳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屏幕上跳動著李敏的名字。
“哥!起了沒?太陽曬屁股啦!”李敏元氣滿滿的聲音撞入耳膜,“趕緊的!中大市場走起!我跟夢笙都收拾好了,樓下餐廳等你吃早飯呢!”
“夢笙”兩個字像兩枚細針,精準地刺入墨軒緊繃的神經。他喉嚨發緊,幾乎要脫口而出拒絕。“我……”
“別磨蹭啊哥!”李敏完全不給他說完的機會,“昨天說好的,一起逛逛市場,交流交流行情!夢笙也說想多看看這邊的特色料子呢!快點快點,早餐涼了就不好吃了!”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忙音嘟嘟地響著。墨軒握著手機,僵在原地。冷水帶來的短暫清醒瞬間被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取代。他昨晚幾乎一夜未眠,就是試圖在混亂的思緒中理出一條清晰的道路——遠離夢笙,立刻回到杭州那個安全、熟悉、帶著責任重量的生活軌道里去。然而,現實像一張無形的網,李敏的熱情、同行交流的正當理由,甚至是他自己內心深處那絲無法徹底斬斷的、對再次見到夢笙的隱秘渴望,都輕易地將他這個倉促的決定撕扯得粉碎。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冷水帶來的寒意。罷了。他對自己說,就當是普通朋友,普通同行。把那些不合時宜的、危險的念頭徹底鎖死。他用力地擦干身體,換上熨燙平整的襯衫和西褲,努力將自己收拾回那個杭州面料批發商墨軒應有的、沉穩體面的模樣。
餐廳里,李敏和夢笙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潔白的桌布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李敏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夢笙安靜地聽著,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亞麻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手腕,下身是一條淺藍色的修身牛仔褲,顯得清爽又利落。
墨軒走近時,夢笙抬起頭。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如同清晨的湖面,沒有昨夜燈影下的復雜波瀾,也沒有刻意的回避,只有一種淡淡的、恰到好處的禮貌和距離感。她對他微微頷首,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社交性的弧度:“早,墨軒哥。”
“早。”墨軒拉開椅子坐下,聲音刻意放得平穩。他避開了與她對視,目光落在菜單上,“昨晚…睡得還好吧?”他試圖尋找一個安全的話題開場,話一出口又覺得生硬。
“還好,就是有點認床。”夢笙的聲音很輕,聽不出情緒。她拿起牛奶杯又抿了一小口。
“哎呀,年輕人認什么床!活動開了就好了!”李敏大大咧咧地插話,把菜單推到墨軒面前,“快看看吃什么,吃完趕緊出發!今天任務重著呢!”
早餐在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靜中進行。李敏依舊是那個活躍氣氛的主力,墨軒和夢笙則保持著一種謹慎的沉默,偶爾回應李敏幾句,彼此之間幾乎沒有直接對話。墨軒用刀叉切割著盤中的煎蛋,動作機械,味覺似乎完全失靈。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夢笙的存在,她偶爾拿起餐巾紙擦拭嘴角的動作,她身上傳來的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冽的皂香,都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的感官,讓他不得不調動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食物上。
***
中大國際輕紡城,這座巨大的面料王國,在上午九點準時蘇醒,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巨大的空間被分割成無數條縱橫交錯的通道,兩側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檔口。各色面料如同瀑布般從高高的貨架上傾瀉而下,色彩斑斕,質地各異。空氣里彌漫著新布料的漿料味、染料的微澀氣息,還有無數人身上散發出的汗味、香水味、食物味,混合成一種獨特而濃烈的“市場氣息”。鼎沸的人聲是這里永恒的背景音——討價還價的激烈爭論、搬運工拉著小拖車急促的吆喝聲、剪刀劃過布料的“刺啦”聲、手機此起彼伏的鈴聲……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耳膜發脹的聲浪洪流,沖擊著每一個踏入其中的人。
李敏一進市場就如同魚歸大海,目標明確地沖向幾家相熟的供應商檔口,轉眼就淹沒在洶涌的人潮里,只遠遠地喊了一句:“哥!夢笙!你們先自己看看,我忙完去找你們匯合!”
墨軒和夢笙被單獨留在了人流的漩渦邊緣。巨大的噪音和擁擠的環境,反而意外地沖淡了兩人之間那點不自在的沉默。墨軒側身,下意識地用手臂虛虛擋在夢笙身側,替她隔開一些推搡的人流。“跟緊點,這里人多。”
“嗯。”夢笙應了一聲,很自然地跟在他斜后方半步的距離。她的目光已經被兩旁琳瑯滿目的面料所吸引,那種屬于專業人士的專注和好奇,迅速取代了先前刻意的疏離。“這邊的印花工藝確實比我們西北那邊大膽好多,”她指著一家檔口懸掛的幾匹色彩極其濃烈、圖案抽象的仿真絲面料,“這種撞色和漸變的處理,在XA市場可能接受度不會太高,但放在設計款上,沖擊力很強。”
墨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點了點頭:“是,江浙滬這邊靠近時尚前端,設計師品牌多,對這種實驗性強的料子需求更大。你們那邊可能更偏重實用性和傳統審美。”他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她避開一個拉著滿滿一車布卷、橫沖直撞的搬運工。
兩人開始沿著通道慢慢前行。話題一旦打開,并且落在彼此都無比熟悉的領域,那份因尷尬而生的隔閡便如同陽光下的薄冰,悄然消融。他們在一家家檔口前駐足,拿起布樣在指間摩挲,感受其克重、垂感、肌理。討論著不同產地棉花的差異對成布手感的影響,分析著當下流行的數碼印花與傳統絲網印在成本、效率和色彩表現上的優劣,交流著各自客戶群里反饋的最新需求和痛點。
“你看這個,”夢笙在一家專營進口醋酸纖維的檔口停下,拿起一匹光澤柔和的深藍色料子。料子垂感極佳,觸手冰涼順滑。她用指尖輕輕捻開布料的斜紋紋理,動作帶著一種行家特有的細膩。“意大利新到的醋酸絲混紡,加了少量萊賽爾。光澤度接近真絲,抗皺性、懸垂性都提升了一個檔次,關鍵是價格優勢太明顯了。”她的眼睛在專業領域的探討中熠熠生輝,琥珀色的瞳仁里閃爍著自信和洞察的光芒。
墨軒接過她手中的布樣,仔細感受著那獨特的質地,又對著頂燈看了看它的透光性和光澤流轉。“確實不錯,”他肯定道,“這種料子做春夏的連衣裙和闊腿褲會很出彩。不過醋酸纖維的染色穩定性一直是個挑戰,尤其是做大貨的時候,不同批次間的色差控制不好,很容易出問題。”他指著布樣邊緣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顏色過渡,“這里就有點缸差的苗頭。”
“沒錯!”夢笙立刻點頭,湊近了些,幾乎和墨軒頭挨著頭看向他指的地方。她身上那股清冽的皂香混合著市場里特有的布料氣息,若有似無地縈繞過來。“我們之前進過一批類似的,第一批小樣完美,第二批大貨就栽在色牢度上,客戶差點退貨。后來反復調整前處理工藝和固色劑配比才解決。”她自然地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墨軒剛才指出的那處細微的色差邊緣,像是在確認紋理的走向。她的指尖微涼,帶著一點薄繭,那是常年接觸面料留下的痕跡。
墨軒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從布料的紋理滑落到她近在咫尺的手指上。那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透著健康的粉色。她專注分析問題時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指尖在布料上無意識劃過的軌跡,都帶著一種獨特的、專業性的魅力。那種昨夜在夜市里因純粹思想碰撞而產生的、帶著欣賞的吸引力,此刻更加清晰地在他心底滋生、蔓延。他強迫自己將目光重新聚焦在布料上,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經驗的口吻:“我們在杭州合作的一家染廠,他們用了一種新的低溫染色工藝,配合特定的陽離子助劑,對改善醋酸纖維的勻染性和色牢度效果很好,回頭我把聯系方式推給你?”
夢笙抬起頭,眼中帶著驚喜和感激:“真的?那太好了!墨軒哥,太感謝了!”她的笑容真誠而明亮,驅散了市場里所有的嘈雜和擁擠帶來的煩悶。
一種奇異的暖流在墨軒胸腔里緩緩流淌。這種在專業上被理解、被認同,甚至能互相提供價值的感覺,如此純粹而踏實,讓他暫時忘記了那些盤踞心頭的沉重枷鎖。他看著夢笙因找到解決方案而放松愉悅的側臉,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如同找到珍寶般的光彩,一種久違的、因工作本身帶來的滿足感和愉悅感悄然升起。這份愉悅感,與對夢笙這個人的欣賞悄然交織,形成一種復雜而難以分割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無聲地纏繞著他。
***
中午時分,市場的喧囂達到頂峰。李敏終于從人堆里殺出來,額頭冒著汗珠,臉上卻帶著收獲的興奮。“搞定幾家!餓死了餓死了!走,吃飯去!我知道后面巷子里有家燒鵝飯,絕了!”
三人擠出令人窒息的市場大樓,午后灼熱的陽光兜頭澆下,反而帶來一種解脫感。小巷深處果然藏著一家其貌不揚的小店,門口掛著油亮焦紅的燒鵝。店里狹窄擁擠,彌漫著濃郁的油脂香氣和市井煙火氣。
他們找了張靠墻的小方桌坐下。李敏熟門熟路地點了招牌燒鵝飯、白切雞和幾樣小炒,又叫了三瓶冰鎮的本地啤酒。
“今天收獲不小啊!”李敏用開瓶器“啵”地撬開啤酒蓋,給三人滿上冰涼的酒液,泡沫在杯口歡快地涌起,“哥,夢笙,你們聊得怎么樣?有沒有發現什么好料子?”
墨軒端起冰涼的啤酒杯,杯壁上凝結的水珠迅速濡濕了他的指尖,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他看了一眼夢笙,她正用紙巾仔細擦拭著面前的桌面,動作從容。“嗯,看了幾家醋酸纖維的,有幾款確實不錯,夢笙眼光很準。”他客觀地陳述道。
“主要是墨軒哥經驗豐富,給我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議。”夢笙抬起頭,接過話,語氣真誠,目光坦蕩地看向墨軒,帶著純粹的感謝和同行間的尊重。
“那必須的!我哥在杭州那可是這個!”李敏豎起大拇指,又灌了一大口啤酒,“來來來,別光說工作,吃飯!這燒鵝,皮脆肉嫩,肥而不膩,包你們吃了還想吃!”
燒鵝果然名不虛傳,表皮烤得酥脆焦香,內里肉質細嫩多汁,蘸上特制的酸梅醬,酸甜解膩,風味十足。幾杯冰啤酒下肚,加上上午在專業領域的順暢交流,席間的氣氛比早餐時松弛融洽了許多。
話題天南海北地聊著,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李敏依舊是最活躍的那個。
“夢笙,你這次來廣州待多久啊?”李敏啃著鵝腿問。
“計劃一周左右吧,把該看的料子定下來就回去。”夢笙小口吃著飯,回答道。
“這么急?多玩幾天唄!廣州好吃的、好玩的多著呢!讓我哥帶你逛逛,他對這邊熟!”李敏熱情地提議。
墨軒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夾起的一塊燒鵝懸在半空。他下意識地看向夢笙。
夢笙似乎也怔了怔,隨即臉上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帶著點無奈和自嘲的笑容:“不了,店里還有一堆事等著呢。再說,”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墨軒耳中,“一個人逛也沒意思。”
這句話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墨軒一下。他想起了昨天飯桌上李敏那句“剛分手不久”。一種微妙的同情和理解悄然升起,混雜著一種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近乎憐惜的情緒。他垂下眼,將那塊燒鵝放進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著。
李敏卻像沒聽出什么,大大咧咧地繼續:“一個人怎么了?我哥也是一個人出差啊!正好搭個伴!對吧哥?”她用手肘撞了撞墨軒。
墨軒被撞得差點嗆到,含糊地應了一聲:“嗯…是。”他感到一種騎虎難下的窘迫。
夢笙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端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她的目光落在桌面油亮的燒鵝骨頭上,顯得有些空茫。
墨軒口袋里的手機,就在這時,又一次震動起來。這次的震動短促而規律,像是某種提醒。他心頭一跳,借口去洗手間,匆匆離席。
狹小油膩的洗手間里,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妻子的微信消息:
>「軒,在忙嗎?兒子午睡醒了,一直要找爸爸視頻。」
>「[一張兒子揉著眼睛、睡眼惺忪的照片]」
照片上兒子懵懂可愛的睡顏,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剛才因專業交流而生的暖意,也澆滅了那絲因夢笙那句“一個人逛也沒意思”而起的微瀾。巨大的愧疚感再次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帶著冰冷的重量。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食物和清潔劑的味道,讓他有些窒息。他手指僵硬地回復:
>「在談事,晚點打給他。」
發送出去后,他盯著屏幕,仿佛能透過冰冷的玻璃看到妻子和兒子在杭州家中等待的畫面。那畫面如此清晰,如此溫暖,卻又如此遙遠,與他此刻身處的這個充滿市井煙火氣的小店、與他心中那些混亂危險的悸動,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他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撲了幾把臉,試圖讓混亂的思緒和滾燙的耳根冷卻下來。
***
下午的市場考察在一種更加復雜的情緒中繼續。墨軒依舊和夢笙并肩走著,討論著面料,但那份上午純粹的、因專業碰撞而產生的愉悅感,已被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妻子的信息、兒子的照片,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里。他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和專業,但每一次與夢笙的目光相接,每一次聽到她清亮的聲音分析布料特性,內心都會掀起一陣無聲的驚濤駭浪——那是欣賞、是吸引、是悸動,與沉重的責任和冰冷的負罪感激烈地撕扯碰撞。
傍晚,當夕陽的金輝給擁擠喧囂的市場鍍上一層疲憊的暖金色時,李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收工!累死老娘了!晚上必須放松一下!”她眼睛滴溜溜一轉,拍板道,“走!我知道附近新開了一家桌球俱樂部,環境不錯,咱們去打兩桿!活動活動筋骨!”
墨軒幾乎是立刻就想拒絕。疲憊和心累交織,他只想回到酒店那個封閉的空間,獨自舔舐內心的混亂。然而,夢笙卻先他一步開了口,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被一天的奔波和市場里的塵土磨礪過,卻意外地透出一種放松的興致:“好啊,好久沒碰球桿了。”她看向墨軒,眼神平靜,帶著點詢問,“墨軒哥,一起嗎?就當放松一下。”
“我……”墨軒的拒絕再次卡在喉嚨里。夢笙眼中那點難得的、帶著輕松意味的期待,像一道微弱的繩索,絆住了他急于逃離的腳步。他想起她說的“一個人沒意思”,想起上午在專業交流時她眼中閃爍的光芒。一種復雜的、帶著補償和些許自虐意味的情緒攫住了他。他最終點了點頭,聲音有些低沉:“行。”
桌球俱樂部藏在一棟寫字樓的地下層,推開門,喧囂的市井聲瞬間被隔絕。冷氣開得很足,帶著一股新裝修材料和皮革混合的氣息。燈光是刻意調暗的暖黃色,聚焦在一張張鋪著墨綠色絨布的球臺上。球體碰撞的清脆聲響、低沉的音樂背景音、人們壓低的談笑聲,構成一種慵懶而略帶曖昧的氛圍。
李敏顯然是個中老手,輕車熟路地開了臺,利索地碼好球,拿起一根球桿掂量了一下,對夢笙挑眉:“來一局?”
夢笙卻笑著擺擺手,走到一旁的沙發坐下:“你們先打,我看著就行。我…不太會。”她拿起酒水單,隨意翻看著,姿態放松。
墨軒也拿起一根球桿,站在球臺邊。李敏已經俯身開球,動作流暢有力,“砰”的一聲脆響,紅球四散開來,開局漂亮。
墨軒的心思卻完全不在球局上。他握著光滑的球桿,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桿身的紋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沙發上的夢笙。她脫掉了亞麻襯衫外套,只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無袖針織背心,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手臂線條和優美的肩頸。她微微低著頭,幾縷發絲垂落頰邊,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沉靜而柔和。她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抬起頭,對他淺淺地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帶著點置身事外的閑適,卻像投入墨軒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他慌忙收回視線,強迫自己看向球臺。輪到李敏擊球,她打丟了一個簡單的角度球,懊惱地跺了跺腳。
“哎呀!臭手!”李敏把球桿往臺邊一靠,抓起桌上的冰啤酒灌了一大口,眼珠一轉,目光在墨軒和夢笙之間打了個來回,忽然嘿嘿一笑,沖著夢笙揚聲道:“夢笙!別光坐著呀!讓我哥教你打!他技術好著呢!比我強多了!保證包教包會!”
墨軒的心猛地一跳,握著球桿的手指驟然收緊。
夢笙聞言,放下酒水單,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站起身,臉上帶著點嘗試新事物的好奇和靦腆:“好啊,那…麻煩墨軒哥了。”
她走到球臺邊,墨軒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皂香,此刻混合了俱樂部里淡淡的煙味和皮革味,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她拿起一根球桿,動作有些生疏,眼神里帶著對這項陌生運動的茫然。
“嗯…怎么打?”她抬頭看向墨軒,琥珀色的眼眸在迷離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澈。
墨軒感到喉嚨有些發干。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悸動和那該死的負罪感,試圖進入一個純粹的教學者角色。“先…先學握桿和姿勢。”他的聲音有些發緊。
他走到夢笙身側,盡量保持著一點距離。“右手像這樣,虎口貼住桿尾,手指自然握住,不用太緊。”他示范著握桿的姿勢。
夢笙學著他的樣子,右手握住球桿尾部,手指有些僵硬地蜷縮著。
“放松一點,”墨軒下意識地靠近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虛虛地覆蓋在她握桿的手背上方,想要調整她的手指位置。他的指尖幾乎要碰到她微涼的皮膚,能感受到她手背肌膚細膩的紋理。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她耳垂上細小的絨毛,近得她發梢的氣息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一股強大的電流猛地竄過全身,帶著令人心悸的酥麻感。他猛地停住動作,如同被無形的屏障彈開,手指僵硬地懸在半空,最終只是用指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她小指的指關節:“這里…稍微松開一點,用指腹感受球桿的平衡。”
夢笙似乎也察覺到了他那一瞬間的僵硬和退卻,她的身體也微微繃緊了一下,隨即按照他的指示,調整了手指的力道。“這樣?”
“對。”墨軒的聲音更加低沉沙啞。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球臺。“然后…站姿。左腳在前,右腳在后,身體重心稍微壓低一點,像這樣。”他側過身,做了一個標準的俯身擊球預備姿勢。
夢笙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試圖瞄準白球。但她顯然不得要領,身體重心不穩,握桿的手臂也顯得別扭。
“腰…再往下沉一點。”墨軒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離,目光落在她略顯僵硬的腰背線條上,艱難地指導著。“肩膀放松,別繃著。”
夢笙嘗試著調整,但姿勢依舊別扭。她有些挫敗地直起身,回頭看向墨軒,眼神帶著求助:“好像…還是不太對。”
墨軒看著她那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一種混合著憐惜和強烈吸引力的情緒再次洶涌地撞擊著他的心防。那該死的、脫離掌控的沖動又冒了出來。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向前一步,站到了她身后左側的位置。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到幾乎沒有縫隙。他的胸膛幾乎要貼上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溫熱。他強壓著狂跳的心臟,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極其克制地,輕輕搭在了她握著球桿的右手手背上,帶著一種引導的力量向下壓了壓,調整她俯身的角度。同時,他的右手繞過她的身體右側,輕輕扶住了她架在臺面上的左手手肘,幫她穩定支撐點。
“重心放低…穩住這里…”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只剩氣音,灼熱的氣息不可避免地拂過她的耳畔和頸側的肌膚。
夢笙的身體在他雙手觸碰到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傳遞過來的熱意,和他雙手覆蓋在自己手背、手肘上那帶著薄繭的、溫熱而有力的觸感。一股陌生的、強烈的悸動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呼吸一窒,心跳驟然失序。她的耳根迅速漫上一層滾燙的紅暈,一直蔓延到纖細的脖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周圍的喧囂——李敏在另一張球臺的笑罵聲、球體碰撞的脆響、背景音樂的低吟——都模糊了,退遠了。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交疊的身影,急促而壓抑的呼吸,還有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無聲的電流在噼啪作響。墨軒的手心在出汗,黏膩地貼著夢笙微涼的肌膚。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脈搏在自己指尖下急促的跳動,如同被困住的小鳥,瘋狂地撞擊著牢籠。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曖昧的靜默中,李敏那熟悉的大嗓門如同驚雷般在不遠處炸響:
“喲!教得這么認真吶!”她不知何時結束了她的球局,正倚在旁邊的球臺邊,手里晃著半瓶啤酒,臉上帶著促狹的、毫無惡意的燦爛笑容,大聲調侃道:“軒哥!你這教美女打球的耐心,可比平時哄嫂子的時候細致多了啊!哈哈!”
“哄嫂子”三個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尖刀,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捅進了墨軒毫無防備的心臟!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墨軒的腦子里瞬間炸開,一片空白,隨即是尖銳的耳鳴。搭在夢笙手背和手肘上的雙手,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猛地彈開!巨大的力道甚至讓夢笙的身體都跟著晃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凍結。強烈的羞恥感和鋪天蓋地的負罪感如同洶涌的海嘯,瞬間將他淹沒、吞噬。他踉蹌著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一聲悶響。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得慘白如紙,額角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倉皇地撞向夢笙。
夢笙也已經直起了身體,背對著他。她的肩膀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握著球桿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李敏那句玩笑話,如同一盆冰水,將她剛才因那親密觸碰而升騰起的、所有隱秘的悸動和旖旎心思,澆了個透心涼。一股冰冷的、尖銳的難堪和強烈的自我厭惡感,像毒藤一樣纏繞上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緩緩地轉過身。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羞澀紅暈,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蒼白。她看向墨軒,琥珀色的眼眸里,所有的光亮都熄滅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破碎的寒潭,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狼狽不堪、驚惶失措的臉龐。那眼神里,有被冒犯的屈辱,有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清醒,還有一種……深沉的、無聲的悲哀。
墨軒被那眼神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想解釋,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
就在這時,墨軒口袋里的手機,再一次,執著地震動起來。嗡嗡嗡……嗡嗡嗡……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時刻,這震動聲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如同索命的鼓點,一下下敲打在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是妻子。一定是妻子。
這個認知如同最后的審判,徹底擊垮了他。
他幾乎是驚恐地、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掏那個滾燙的手機。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夢笙,嘴唇翕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巨大的愧疚和無力感如同深淵,將他牢牢吸住。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壓垮,狼狽地想要轉身逃離這個讓他無地自容的地方時——
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決絕的力量,猛地按在了他剛剛因為驚恐而本能地想要抽離、去掏手機的手背上。
墨軒渾身劇震,驚愕地抬眼。
夢笙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在咫尺。她的臉上依舊蒼白,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和難堪似乎都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孤注一擲的亮光,緊緊地、死死地鎖住他慌亂的眼睛。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微顫抖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清晰地、不容回避地砸進墨軒的耳膜:
“明天…還見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