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手機屏幕上,濺開一片模糊的光暈。林默用力又戳了一下屏幕,那打車軟件頑固地轉(zhuǎn)著圈,最后蹦出一個刺眼的紅叉——“附近暫無可用車輛”。他低聲罵了一句,聲音很快被淹沒在更猛烈的雨聲里。水汽帶著城市灰塵特有的腥氣,鉆進鼻孔,又冷又膩。
剛從同學會出來,喧囂散盡,殘留的只有胃里翻騰的廉價酒精和一種更深、更粘稠的疲憊。那些久別重逢的笑臉,在酒精褪去后,顯出底下精心涂抹的陌生和疏離。散場時假惺惺的“順風車”邀請,如同此刻砸在頭頂?shù)挠挈c,冰冷、密集,卻毫無意義。他拉高了風衣領(lǐng)子,徒勞地試圖擋住斜掃進來的雨水,目光在空蕩的、被雨幕扭曲的街道上徒勞地搜尋著。只有霓虹燈在積水的路面上暈開一片片破碎迷離的色塊,像潑翻的油彩。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頂著這潑天大雨硬著頭皮走回幾公里外那個租來的小窩時,兩道昏黃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車燈,穿透厚重雨簾,晃晃悠悠地靠了過來。一輛車。一輛老舊的、暗紅色的出租車,車身銹跡斑斑,如同皮膚上潰爛的瘡疤,在雨水的沖刷下格外刺眼。它無聲無息地滑到林默跟前,仿佛從渾濁的水底悄然浮出。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司機小半邊臉。一張極其蒼白的臉,在儀表盤幽綠微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非人的僵硬。他并未看林默,干枯的嘴唇微動:“走?”
“走!”林默幾乎是撲過去的,一把拉開冰涼濕滑的車門,把自己摔進了后座。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霉味、陳年煙垢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腥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呼吸一窒。車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瞬間將外面世界的咆哮風雨隔開大半。
車里異常安靜。引擎發(fā)出一種低沉的、仿佛垂死老人喉嚨里卡著痰的嗚咽。司機一言不發(fā),掛擋,車子猛地向前一竄,隨即又恢復那種病懨懨的節(jié)奏,融入了迷蒙的雨夜。
車內(nèi)的空氣凝滯而冰冷,仿佛冰窖。林默下意識地搓了搓凍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目光無處安放,最終落在了前方那塊布滿細小劃痕的后視鏡上。鏡子里,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
是司機的眼睛。渾濁,眼白部分布滿蛛網(wǎng)般的血絲,瞳仁卻異常幽深,像兩口不見底的枯井。那目光并非尋常的觀察,它直勾勾地穿透鏡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專注?仿佛在細細辨認一件剛出土的古物,或是檢查一塊砧板上的肉。林默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蛇一樣往上爬,他慌忙移開視線,假裝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瘋狂流淌,將窗外的霓虹和街燈扭曲成一片片模糊晃動、光怪陸離的色斑,什么也看不清。
“師傅,聽點東西吧?太靜了。”林默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突兀又干澀。
司機沒有回頭,只是那只蒼白枯瘦的手伸向中控臺,摸索著旋開了收音機。一陣刺耳的電波噪音瞬間撕裂了車廂里的死寂,尖銳得如同指甲刮過黑板。林默被這噪音激得渾身一緊。司機的手在旋鈕上又笨拙地撥弄了幾下,噪音終于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空洞、缺乏起伏的男播音腔,正在播報一條無關(guān)緊要的本地新聞。
林默松了口氣,身體微微向后靠去,試圖驅(qū)散那后視鏡帶來的不適感。然而,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出來,異變陡生。
那平穩(wěn)的男聲毫無征兆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一串詭異的、不成調(diào)的電子音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冰冷而單調(diào)。一個稚嫩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聲,毫無感情地唱了起來:
“媽媽殺了我,爸爸吃了我……”
林默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他猛地抬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的眼睛驚恐地射向前方的后視鏡——他需要一個確證,一個證明自己只是幻聽的證據(jù)!
鏡子里,駕駛座上空空如也!
沒有司機!沒有那個蒼白僵硬的身影!只有一張空蕩蕩的、蒙著灰塵的駕駛座椅背!
巨大的、純粹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林默的心臟,狠狠攥緊!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僵硬得如同石頭,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車窗外,暴雨如注,瘋狂地抽打著車身,發(fā)出沉悶的轟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瞬間瘋狂旋轉(zhuǎn)、崩塌。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清晰地從他身邊傳來。
“別怕。”
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感,仿佛來自一個極深極遠的洞穴。它就響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近在咫尺!
“只是后視鏡壞了。”
林默感覺自己的頸椎發(fā)出艱澀的“咯吱”聲,仿佛生了銹的鉸鏈在強行轉(zhuǎn)動。他無法抗拒這聲音的魔力,或者說,無法抗拒那恐怖源頭就在身旁的事實。他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一點一點地,將脖子扭向自己的左側(cè)——副駕駛的方向。
方向盤上,搭著一只手。
那是一只無法形容的手。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如同浸泡過久的尸蠟,隱約透出底下青灰色的血管紋路。手指枯瘦細長,指甲蓋卻是令人不安的深紫色。它就那么隨意地搭在包裹著磨損人造革的方向盤上,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沒有一絲屬于生命的血色。
“該你開車了。”那個空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似乎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催促。
林默的思維徹底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在瘋狂燃燒。他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開車?開什么車?怎么開?他的視線無法從那只詭異的手上移開,胃里翻江倒海,喉嚨深處涌上一股濃烈的鐵銹味。
就在這極致的驚駭中,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不受控制地向下挪移了一寸。
他看到了方向盤正下方的……自己。
準確地說,是搭在方向盤下方邊緣的,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此刻也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狀態(tài)!皮膚下的骨骼輪廓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仿佛正在一點點溶解在昏暗的車廂光線里!他試著動了一下食指,指尖傳來一種遲鈍的、隔著一層厚厚棉花的麻木感。
“不……不!”一聲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終于沖破了他緊鎖的喉嚨。他想縮回手,想推開車門跳下去,想逃離這輛鬼氣森森的破車!但身體像是被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耗費著巨大的意志力,遲緩得令人絕望。
“噓……”那空洞的聲音貼近了他的耳朵,一股冰冷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廓,帶著濃重的濕土和腐朽的氣味。“安靜點。客人……要上車了。”
客人?林默的思維像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zhuǎn)動著。這荒郊暴雨,哪來的客人?他下意識地,帶著最后一點自保的本能,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視線投向車內(nèi)的后視鏡——那塊“壞掉”的后視鏡。
鏡面依然布滿劃痕,映照出的景象卻讓他的血液徹底凍結(jié)。
后座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那影子極其暗淡,仿佛由最濃稠的黑暗凝聚而成,邊緣不斷波動,如同水中的墨跡。它沒有具體的輪廓,沒有五官,只能勉強看出一個人形的姿態(tài),蜷縮在后座的一角。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并非來自溫度,而是源自某種更深層、更本質(zhì)的陰冷,無聲無息地從那個黑影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車廂,壓得林默幾乎窒息。
“滴答。”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擊的水滴聲,打破了死寂。
林默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機械地移向聲音的來源——后座下方,靠近車門的地毯。
暗紅色的液體,正一滴,一滴,緩慢而沉重地,從那個模糊黑影蜷縮的“身體”下方滲出。每一滴落下,都在那深色的、吸飽了污垢的絨布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更加深沉的、粘稠的濕痕。
“滴答…滴答…”
那聲音規(guī)律地響著,在這死寂的車廂里,比窗外的暴雨還要清晰,還要冰冷。每一次滴落,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默已經(jīng)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上。空氣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腥霉味,此刻驟然濃烈了數(shù)倍,混合著冰冷的鐵銹氣息,濃得幾乎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肺葉上。
他猛地抽回自己的左手,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這尖銳的刺痛來對抗那滅頂?shù)奶摶酶泻涂謶帧H欢前胪该鞯钠つw下,青色的血管依舊清晰可見,仿佛他整個人正在被這輛詭異的車、被這彌漫的寒意和血腥一點點侵蝕、同化。
“該走了。”身旁那個空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冰冷的氣息拂過林默的頸側(cè)。
走?走去哪里?林默的思維一片混沌,如同被攪渾的泥潭。他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身旁的方向盤。那只半透明的、尸蠟般的手依舊搭在那里,紋絲不動,仿佛它本就是這破舊方向盤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難以抗拒的吸力,突然從方向盤上傳來!
不是物理的力量,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拖拽,一種冰冷意志的強行入侵。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識像是被投入了急速旋轉(zhuǎn)的漩渦,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感襲來。眼前的一切——昏暗的儀表盤、布滿雨痕的前擋玻璃、副駕駛座位上那模糊而恐怖的存在——都開始劇烈地晃動、扭曲、拉伸。
視野的邊緣迅速被黑暗吞噬。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副駕駛座上那個蒼白的身影,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張一直隱藏在陰影中的側(cè)臉,似乎……似乎轉(zhuǎn)過來了一點點?他甚至感覺到了一道冰冷粘稠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浸透了他僅存的意識。
黑暗徹底降臨,沉重無邊。
……
冰冷。
刺骨的冰冷,仿佛赤身裸體浸泡在寒冬的冰河里。意識像是沉在深海的碎片,緩慢地、艱難地向上漂浮。林默猛地睜開眼。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只有一片昏暗晃動的光影。幾秒鐘后,視野才艱難地聚焦。他看到了……方向盤?
老舊的、包裹著磨損人造革的方向盤,就在他雙手之下。儀表盤發(fā)出幽微的、病態(tài)的綠光,映照著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刻度。低沉的引擎嗚咽聲在耳邊持續(xù),如同垂死的喘息。車窗外,暴雨依舊瘋狂地抽打著玻璃,世界被水幕隔絕,一片混沌。
我在開車?我握著方向盤?
這個認知如同閃電劈入腦海,帶來的是更加刺骨的寒意。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半透明。
皮膚下的骨骼、血管,清晰可見,如同劣質(zhì)的蠟像。一股巨大的、非人的冰冷感正從這雙手,從方向盤,源源不斷地侵入他的身體,凍結(jié)他的血液,麻痹他的神經(jīng)。這不是夢!那種被冰冷金屬同化的觸感,那種靈魂被禁錮在陌生軀殼里的絕望感,真實得令人發(fā)瘋。
他驚恐地想要松開手,想要尖叫,想要逃離這具正在“死去”的身體!但意志發(fā)出的指令,如同石沉大海。他的手指,那半透明的手指,依舊死死地、甚至更加用力地攥緊了冰冷的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更加突兀、更加非人。他甚至能“感覺”到方向盤上每一道磨損的紋路,冰冷地硌著他同樣冰冷的“皮膚”。
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僵硬地、一點點地抬起沉重的頭顱,目光如同生銹的指針,艱難地轉(zhuǎn)向車內(nèi)那塊布滿劃痕的后視鏡。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
一張極其蒼白的臉。眼窩深陷,皮膚緊繃在顴骨上,嘴唇毫無血色,干枯得如同龜裂的土地。那雙眼睛……渾濁,布滿血絲,瞳孔深處卻幽深得如同兩口枯井,正穿透鏡面,直勾勾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專注,盯著……盯著鏡子的方向,或者說,盯著此刻正在看鏡子的“林默”。
這是他自己的臉!
不,更準確地說,這是……這是那個司機的臉!
鏡中的影像,就是之前那個蒼白、僵硬、眼神空洞的司機!
巨大的認知顛覆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林默殘存的理智。他成了“他”!那個深夜搭載乘客的幽靈!那個后視鏡里的窺視者!那冰冷的、不屬于活人的視角,此刻正透過這雙渾濁的眼睛,凝視著后座!
后座……
鏡子里,后座的一角,一個模糊的黑影蜷縮著。邊緣不斷波動,如同水中的墨跡,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陰寒。暗紅色的液體,正從黑影下方無聲地滲出,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暈開一片片粘稠的深色濕痕。
“滴答…滴答…”
那聲音,清晰地在死寂的車廂里回響。
就在這時,前方被暴雨模糊的、空無一人的街道盡頭,兩道昏黃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車燈,晃晃悠悠地穿透厚重的雨幕,由遠及近。那燈光破開雨簾,像兩只在渾濁水底緩緩睜開的、疲憊而詭異的眼睛,正直直地朝著這輛破舊的、暗紅色的出租車照射過來。
林默——或者說,此刻占據(jù)著這具冰冷軀殼的意識——感到一股冰冷的意志,如同無形的鐵鉗,強行操控著他那半透明的手。那只手脫離了他的意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遲滯感,抬了起來,伸向車窗旁那個小小的控制桿。
雨刮器,發(fā)出老舊機械特有的、干澀刺耳的“吱嘎”聲,開始在這傾盆的暴雨中,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吃力地刮動起來。刮開那層流動的水幕,短暫地、清晰地,露出前方被昏黃車燈照亮的、空蕩而濕漉漉的街道。燈光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
那只手,脫離了林默殘存意志的掌控,自顧自地,開始緩緩地、緩緩地向右轉(zhuǎn)動方向盤。老舊的車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破舊的暗紅色出租車,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在空曠的、被暴雨淹沒的街道上,開始笨拙地、一點一點地,向著路邊那道昏黃燈光即將靠近的位置,靠攏過去。
冰冷的指尖,最終觸碰到了那個小小的、圓形的塑料按鈕。它向下輕輕一按。
“咔噠。”
一聲輕響,在引擎的嗚咽和雨點的轟鳴中,微弱卻清晰。
車頂那個蒙著厚厚灰塵、早已褪色的“空車”燈牌,內(nèi)部仿佛有一根早已枯死的燈絲被強行喚醒,掙扎著,極其微弱地、一閃,一閃。那光芒昏黃暗淡,如同風中殘燭,卻固執(zhí)地穿透雨幕,向外面那個被暴雨和黑暗統(tǒng)治的世界,發(fā)出無聲的、致命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