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煤爐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苗舔著黝黑的爐壁,把李春燕的影子投在堆滿紙箱的貨架上,忽明忽暗。她蹲在地上清點零件清單,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跡被歲月浸得有些模糊,“1998年”的字樣邊角卷曲,像片干枯的葉子。
“又在看老單子?”陳陽提著個保溫桶走進來,哈出的白氣在暖融融的空氣里很快散開。他最近遵醫囑按時吃藥,臉色比前陣子好看了些,只是眼下的青黑還沒完全褪去,像是蒙著層薄霜。
“嗯,看看以前的電容型號。”李春燕把清單折好塞進抽屜,金屬抽屜滑入軌道的聲音在安靜的倉庫里格外清晰,“發現98年的規格跟現在差不少,那時候的引腳粗,剪起來費勁。”
“你就是閑不住。”陳陽把保溫桶放在煤爐邊焐著,彎腰幫她把散落的零件歸攏到木箱里,“醫生說我得多休息,你倒好,天天在倉庫里搗鼓這些鐵疙瘩?!?/p>
“這不是鐵疙瘩,是飯碗?!崩畲貉嘈χ牡羲稚系幕?,指尖觸到他虎口處的新繭——那是最近幫鍋爐房師傅修管道磨出來的,“再說了,多活動活動,免得手生?!?/p>
保溫桶里是張慧蘭燉的排骨湯,藕塊燉得粉糯,排骨的油脂浮在湯面,結成層薄薄的白膜。李春燕盛湯時,聽見外面傳來王芳的大嗓門,夾雜著趙曉的反駁,像是起了爭執。
“我去看看。”陳陽擦了擦手就要往外走,被李春燕拉住了。
“別去,估計又是來找茬的?!彼松诇f到他嘴邊,“你爸剛松口說‘年后帶春燕回家吃頓年夜飯’,別再惹事?!?/p>
陳陽的眼睛亮了亮,張嘴接住湯,燙得齜牙咧嘴卻笑得開心:“我爸真這么說?”
“你媽在電話里說的,還讓我準備雙紅襪子,說老家講究這個?!崩畲貉嗟哪橆a微微發燙,低頭攪動著湯里的藕塊,“其實你爸也不是真反對,就是抹不開面子?!?/p>
倉庫的門被“砰”地推開,寒風裹挾著雪沫灌進來,煤爐的火苗猛地一躥,差點燎到旁邊的紙箱。王芳叉著腰站在門口,臉上的凍瘡紅得像熟透的山楂:“李春燕,廠長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啥事?”李春燕放下湯碗,心里咯噔一下。自從調到倉庫,廠長除了每月來查一次庫存,從沒單獨找過她。
“去了就知道!”王芳的眼神掃過煤爐,嘴角撇出絲嘲諷,“在倉庫里倒挺會享福,燒著煤爐燉著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這兒坐月子呢。”
陳陽的眉頭瞬間皺起,剛要開口反駁,被李春燕按住了胳膊?!拔疫@就去?!彼闷鸫钤谝伪成系募t棉襖,指尖觸到布料上的絨毛,想起趙曉說的“忍一時風平浪靜”。
廠長辦公室的暖氣開得很足,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茶葉香。廠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指敲著份文件,眉頭擰成個疙瘩:“春燕啊,你在倉庫這陣子,表現倒是不錯,庫存賬記得清清楚楚?!?/p>
“應該的?!崩畲貉嗾驹谧狼?,棉襖上的雪沫化成水珠,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圓點。
“但是呢,”廠長話鋒一轉,把文件往她面前一推,“倉庫盤點少了批進口電容,價值五千多塊,你是管理員,得負主要責任。”
文件上的盤點記錄紅筆勾得觸目驚心,“短缺數量:200個”的字樣像根燒紅的針,扎得李春燕眼睛發疼。她負責倉庫這兩個月,每次盤點都核對三遍,別說200個,就是少1個她都能發現。
“廠長,這不可能?!彼穆曇粲行┌l顫,“我每次出庫都有簽字記錄,入庫也核對過數量,絕對不會少?!?/p>
“記錄?記錄能當飯吃?”廠長的聲音沉了下來,“現在這批電容找不到了,車間等著用,你說怎么辦?要么賠償,要么……你就自己辭職吧,別讓我難做。”
五千塊對現在的李春燕來說,無疑是筆巨款。她手里的積蓄剛夠給陳陽買藥,給磊磊買新年禮物的錢還是趙曉借的。辭職?她不能辭,離了這份工作,她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說磊磊了。
“是不是搞錯了?”她攥著文件的手指發白,“我能再去盤一次庫嗎?”
“沒必要了?!睆S長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不耐煩,“給你三天時間,想不好就直接來辦離職?!?/p>
走出辦公室時,李春燕覺得天旋地轉,雪粒子打在臉上,像無數根細針在扎。她不知道那批電容為什么會少,更不知道該怎么湊齊這五千塊,腦子里亂糟糟的,像被貓爪撓過的線團。
“咋了?臉這么白?”陳陽在倉庫門口等她,手里拿著件厚外套,見她出來趕緊披在她身上,“廠長為難你了?”
李春燕搖搖頭,剛想說話,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她把事情的經過哽咽著說完,陳陽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拳頭攥得咯吱響:“肯定是王芳搞的鬼!她早就看你不順眼,上次還跟倉庫的老李打聽盤點流程,說‘想學著點’!”
“現在說這些有啥用?!崩畲貉嗄税蜒蹨I,聲音帶著絕望,“五千塊啊,我們倆不吃不喝也得攢半年,這不是逼死我們嗎?”
陳陽沒說話,轉身往車間跑,藍色工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里。李春燕蹲在倉庫門口,看著漫天飛雪,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連那件紅棉襖都擋不住。
不知過了多久,陳陽回來了,臉上帶著傷,嘴角破了塊皮,滲著血珠?!拔胰フ彝醴祭碚?,她不承認,還讓保安把我趕出來了?!彼税炎旖堑难凵窭餄M是懊惱,“都怪我沒用,保護不了你?!?/p>
“傻樣?!崩畲貉嘈奶鄣貛退林鴤?,眼淚掉得更兇,“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倒霉?!?/p>
“不行,不能就這么認了。”陳陽抓住她的手,掌心滾燙,“我去找我爸,他認識廠長的愛人,或許能說上話。”
“別去!”李春燕趕緊拉住他,“你忘了上次他怎么說的?現在去找他,不是讓他更看不起我嗎?說我是個惹麻煩的累贅?!?/p>
陳陽的眼神黯淡了些,沉默了半晌,突然說:“我去借錢,找機修組的師傅們湊湊,總能想出辦法的?!?/p>
那天下午,陳陽跑遍了整個廠區,磨破了嘴皮,才借到兩千多塊。他把皺巴巴的錢塞進李春燕手里,指尖凍得發紫:“還差一半,我明天去總廠找以前的同學借?!?/p>
李春燕攥著那些錢,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喘不過氣。這些錢沾著陳陽的汗,甚至可能還有他低聲下氣的委屈,她怎么能要?
“我明天去跟周建明借?!彼蝗徽f,聲音帶著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別去!”陳陽急了,“周建明那人靠不住,他要是趁機提條件咋辦?”
“那也沒辦法了?!崩畲貉喟彦X推回去,“這是我的事,不能讓你跟著操心?!?/p>
第二天一早,李春燕揣著僅有的幾百塊錢,坐上了去蘇城的火車。雪下得更大了,車窗上結了層冰花,她用指甲劃開冰面,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心里像壓著塊大石頭。
周建明家的門開著,王琳正在客廳里掛燈籠,看見李春燕,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建明不在家,去公司了。”
“我等他?!崩畲貉嘧哌M屋,暖氣撲面而來,讓她凍僵的手指漸漸活絡了些。磊磊坐在沙發上寫作業,看見她進來,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頭,小聲說:“媽媽?!?/p>
“磊磊,冷不冷?”李春燕摸了摸兒子的頭,他的頭發長了,該剪了。
“不冷?!崩诶诘穆曇艉苄?,“爸爸說,你要是來借錢,就讓我跟你說‘家里沒錢’?!?/p>
李春燕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剛想說話,周建明推門進來了,身上帶著酒氣?!皢眩】桶??!彼撓峦馓兹釉谏嘲l上,語氣帶著嘲諷,“這時候想起找我了?是不是跟你那小情人錢不夠花了?”
“周建明,我找你有事。”李春燕攥緊了衣角,努力忽略他話里的刻薄,“我廠里出了點事,需要五千塊,你能不能先借我?我發了工資就還?!?/p>
“五千塊?”周建明笑了,從錢包里抽出幾張百元大鈔扔在桌上,“看在磊磊的面子上,這些給你,夠你買件新衣服了。至于借錢?李春燕,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啥資格跟我借錢?”
桌上的錢像幾張嘲諷的臉,看得李春燕眼睛發疼。她轉身就要走,周建明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別走啊,陪我喝杯酒,說不定我就借給你了?!?/p>
“放開我!”李春燕使勁甩開他的手,手腕被捏得生疼,“周建明,你真讓我惡心!”
“惡心?”周建明的臉瞬間漲紅,“當年要不是我,你能在蘇城站穩腳跟?能過上好日子?現在翅膀硬了,攀上高枝了,就嫌我惡心了?”
“我從沒嫌過你窮,我嫌的是你背叛!”李春燕的聲音帶著哭腔,“是你先對不起我的!”
“夠了!”磊磊突然哭喊起來,把作業本摔在地上,“你們別吵了!爸爸,你借給媽媽錢吧,我以后不吃零食了,也不要變形金剛了!”
周建明愣住了,看著兒子哭紅的眼睛,臉上的戾氣漸漸褪去。他從錢包里又抽出幾張錢,連同桌上的一起塞進李春燕手里:“就這些,多了沒有?!?/p>
李春燕數了數,一共兩千塊。她把錢遞回去一半:“這些夠了,剩下的我自己想辦法?!?/p>
“拿著吧。”周建明別過臉,聲音有些生硬,“算我給磊磊的新年紅包。”
走出周家時,雪已經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李春燕攥著那兩千塊錢,心里五味雜陳——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求周建明,可到頭來,還是得靠這個傷她最深的人。
回到廠區時,已經是傍晚。趙曉在倉庫門口等她,搓著凍得通紅的手:“你可回來了!陳技術員被他爸叫回家了,聽說兩人吵得厲害,他爸把他鎖屋里了!”
李春燕的心猛地一沉,往陳家趕的路上,腳步快得像在飛。陳陽家的燈亮著,隔著窗戶能聽見陳父的吼聲:“我早就說過她是個麻煩!你偏不聽,現在好了,惹上這么大的事,你是不是要把這個家都拖垮才甘心?”
“她不是麻煩!”陳陽的聲音帶著哭腔,“是我要跟她在一起的,有啥事沖我來!”
“沖你來?你能咋地?你一個月掙那點錢,還不夠給她填窟窿的!”陳父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告訴你陳陽,今天你必須跟她斷了,不然就別認我這個爹!”
李春燕站在門外,手腳冰涼。原來陳陽的父親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是松口了,只是在等一個讓她徹底離開的機會。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兩千加兩千,還差一千,這一千塊,像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橫在她和陳陽之間。
“叔叔,是我?!彼钗豢跉?,推開了門。
陳建國愣住了,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茶水濺濕了他的中山裝褲腳。張慧蘭趕緊拉著李春燕的手,往她手里塞了個暖水袋:“外面冷吧?快進來暖和暖和?!?/p>
“爸,你別逼春燕!”陳陽從房間里沖出來,眼睛紅得像兔子,“那錢我來還,我去打零工,我……”
“不用了?!崩畲貉啻驍嗨?,從口袋里掏出錢放在桌上,“這里有四千塊,還差一千,我明天就去跟劉梅借。廠長那邊,我會跟他說清楚,就算辭職,我也會把錢還清?!?/p>
她看著陳建國,眼神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叔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覺得我配不上陳陽。以前我總想著證明給你看,現在我想通了,強扭的瓜不甜。我跟陳陽……算了吧?!?/p>
“春燕,你別說傻話!”陳陽抓住她的手,眼淚掉了下來,“我不同意!”
“聽話?!崩畲貉嗵嫠亮瞬裂蹨I,指尖的溫度很涼,“你該找個更好的姑娘,知書達理,干干凈凈,不像我,一身麻煩。”
她轉身往外走,紅棉襖的背影在昏暗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單薄。張慧蘭想拉住她,被陳建國按住了,他看著桌上的錢,眉頭緊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走出教師樓時,夜空又飄起了雪。李春燕抬頭看著陳家窗口的燈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只知道不能再拖累陳陽了,他還年輕,不該被她這攤爛泥纏住。
倉庫的煤爐還在燒著,火苗比傍晚時弱了些,像只疲憊的眼睛。李春燕坐在爐邊,把臉埋在膝蓋里,眼淚無聲地掉下來,打濕了磨破的褲腳。
不知過了多久,倉庫的門被輕輕推開,陳陽走進來,身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拔腋野拄[翻了?!彼自谒媲埃曇魩е鴿庵氐谋且?,“我媽偷偷給了我一千塊,說‘別讓好姑娘跑了’?!?/p>
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布包,里面是皺巴巴的錢,還有枚用紅繩系著的銅錢:“這是我奶奶給我的,說能辟邪。春燕,別離開我,好不好?就算全世界都反對,我也跟你在一起?!?/p>
煤爐的火苗突然旺了起來,映得兩人的臉格外亮。李春燕看著陳陽凍得發紫的嘴唇,看著他手里那枚磨得發亮的銅錢,突然覺得,那些所謂的困難、阻礙、不被看好,在這一刻都輕得像雪花,一吹就散了。
她點點頭,眼淚再次掉下來,這一次,卻是暖的。
陳陽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煤爐的煙混著兩人的呼吸,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窗外的雪還在下,但倉庫里的爐火,卻燒得比任何時候都旺,仿佛要把所有的裂痕都焊合,把所有的寒冷都驅散。
“明天,我們一起去找廠長。”陳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就算真丟了電容,也得查個水落石出。”
李春燕在他懷里點點頭,指尖觸到那枚溫熱的銅錢,突然相信,只要這爐火不滅,只要這雙手緊握,再深的寒冬,也會有過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