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蟬鳴剛起,蘇城的空氣就被曬得發黏。李春燕的雜貨鋪里擺著臺老舊的冰柜,嗡嗡的制冷聲混著望兒背古詩的奶音,倒也生出幾分熱鬧。她正低頭整理剛到的冰棍,聽見“吱呀”一聲,抬頭看見磊磊推著輛半舊的自行車站在門口,校服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被蚊蟲叮咬的紅痕。
“今天咋這么早?”她遞過根綠豆冰棍,包裝紙被汗水浸得發潮,“不是說下午有社團活動?”
“物理競賽隊提前散了,老師說讓回家刷題。”磊磊咬著冰棍,喉結滾動的弧度比去年更明顯,“爸剛才打電話,說晚上帶我們去吃小龍蝦,慶祝他升了副廠長。”
李春燕的手頓了頓,冰棍的寒氣透過指尖滲進來。周建明升副廠長的事,街坊們早就傳開了,說他“苦盡甘來”,張慧蘭卻私下跟她說:“官大了操心的事也多,你看他最近是不是瘦了?”
“望兒,跟哥哥去洗手。”她朝里屋喊,小兒子正趴在柜臺上,用蠟筆在紙箱上畫小汽車,蠟筆頭斷了半截,糊得滿手都是。
望兒丟下蠟筆,顛顛地跑到磊磊身邊,伸手要抱。磊磊彎腰把他架在脖子上,兄妹倆往水龍頭跑,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李春燕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磊磊剛上初中時,還不好意思跟望兒親近,現在卻成了最親的“小騎士”。
“春燕,給我拿袋鹽。”張阿婆掀簾進來,手里的竹籃里裝著把紫蘇葉,“你家陳陽呢?我那臺電風扇又不轉了,讓他去看看。”
“在后面修洗衣機呢,說人家等著用。”李春燕從貨架上取鹽,瞥見張阿婆籃子里的紫蘇,“阿婆,這葉子新鮮,炒小龍蝦放進去,香得很。”
張阿婆笑瞇瞇地應著:“可不是嘛,建明那孩子特意托人從鄉下帶的,說你們愛吃。”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聽說他想在新區買套大房子,讓磊磊上學近點,問過你了沒?”
李春燕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鹽袋差點掉在地上。“沒……沒聽說。”她含糊著應著,轉身去給阿婆找零錢,指尖卻有些發涼。
傍晚收攤時,夕陽把維修鋪的鐵皮頂烤得發燙。陳陽蹲在門口修那臺電風扇,螺絲刀轉得飛快,額角的汗珠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張阿婆這臺是老毛病,電容燒了,換個新的就行。”他抬頭看見李春燕,手里的活兒沒停,“磊磊說晚上吃小龍蝦?我去市場挑點活蹦亂跳的。”
“周建明說他帶過來,讓咱別買。”李春燕遞過擰干的毛巾,看著他胳膊上的舊疤——那道修機床時留下的疤,如今淡得像條淺粉色的線,“他還說……想在新區買房子。”
陳陽的動作頓了頓,螺絲刀在手里轉了半圈:“買就買唄,離學校近,方便磊磊上學。”
“可他說……想讓我們也搬過去住。”李春燕的聲音有點澀,“說房子大,能住下兩家人。”
電風扇的葉片被風吹得輕輕晃,發出“吱呀”的輕響。陳陽直起身,把修好的風扇往旁邊挪了挪:“你想去嗎?”
“我不知道。”李春燕低下頭,看著自己磨出薄繭的手掌,“住了這么多年,舍不得這條巷。再說,鋪子咋辦?”
“鋪子就留著,雇個人看就行。”陳陽走過來,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你要是不想去,咱就不去,多大點事。磊磊要是想住那邊,就讓他跟他爸住,周末回來就是。”
望兒突然舉著個小龍蝦模型跑出來,是用維修鋪的廢零件拼的,蝦鉗是兩個小扳手,蝦身是節電容,看著竟有幾分像。“爸爸,吃這個!”他把模型往陳陽手里塞,小臉上沾著灰,像只剛從泥里打滾的小貓。
陳陽一把抱起他,在他臉上親了口:“咱望兒真能干,都會做小龍蝦了。晚上給你多剝幾個,讓你吃個夠。”
周建明帶著小龍蝦來的時候,天剛擦黑。保溫箱打開,一股麻辣鮮香的氣浪涌出來,望兒踮著腳夠,被燙得直縮手。“小心點,剛出鍋的。”周建明笑著把他抱起來,往他嘴里塞了塊冰鎮西瓜,“涼絲絲的,解辣。”
磊磊從房間出來,手里拿著本大學物理教材,封面都翻卷了。“爸,陳叔叔,你們看這道題,我琢磨了半天沒弄懂。”他把書往桌上一攤,指著其中一頁,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陳陽湊過去看,周建明也放下手里的活計,爺仨頭挨著頭討論起來。李春燕在廚房炒青菜,聽著客廳里的討論聲,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以前總怕兩個男人相處不來,現在才發現,他們早就在“磊磊的學習”這個話題里,找到了最自然的默契。
“媽,陳叔叔,你們快來看!”磊磊突然喊,聲音里帶著驚喜,“我解出來了!用陳叔叔教的等效法,特別簡單!”
李春燕端著青菜出來,看見周建明正拍著陳陽的肩膀笑:“還是你有辦法,我講了半天他都沒懂。”
“你那套太復雜,孩子聽不懂。”陳陽笑著回嘴,眼里的光比燈泡還亮。
望兒坐在周建明腿上,手里拿著只小龍蝦,正學著大人的樣子剝殼,蝦黃濺了滿臉,逗得大家直笑。李春燕看著這熱熱鬧鬧的一幕,突然覺得,搬不搬去新區好像沒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些人都在,這份暖都在,在哪兒不是家呢?
暑假快結束時,周建明的新房裝修好了。他特意開車來接大家去看看,小區門口有噴水池,樓里有電梯,望兒趴在車窗上,小手指著樓頂的太陽能板喊“鏡子”。
“這房子一百二十平,四室兩廳。”周建明打開門,聲音里帶著點得意,“這間是磊磊的,帶陽臺,能看書能做題。那間是望兒的,我給買了張上下床,以后他來住方便。”
李春燕走進主臥,窗外正對著小區的花園,梔子花長得郁郁蔥蔥,香氣順著紗窗飄進來。“視野真好。”她由衷地贊嘆,心里卻還是惦記著老巷的那棵老槐樹。
“你們要是搬過來,就住這間主臥,采光最好。”周建明跟過來說,“老房子我也不租出去,留著,想回去住了就回去住幾天。”
磊磊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貼海報,是張愛因斯坦的畫像,他回頭說:“媽,陳叔叔,你們就搬過來吧。這邊離陳叔叔的電子廠也近,開車十分鐘就到。”
陳陽看著李春燕,眼里帶著詢問。她猶豫了一下,摸了摸望兒的頭:“望兒,想在這兒住嗎?有滑梯,有秋千。”
望兒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想!但我還要回老房子看張奶奶,看王爺爺,還要看陳叔叔的鋪子。”
“都能看,周末就回去。”陳陽笑著刮了下他的鼻子,“咱望兒真念舊。”
李春燕看著丈夫眼里的笑意,突然定了主意:“搬,咱搬過來住。”
搬家那天,整條巷的街坊都來幫忙。趙曉抱著望兒的玩具箱,劉梅拎著李春燕的針線笸籮,張阿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指揮:“慢點搬,那臺縫紉機是春燕的寶貝,別磕著。”
陳陽的維修鋪沒搬,雇了個附近工廠下崗的師傅看著,他每天早上過去轉一圈,剩下的時間就陪著李春燕打理新家。磊磊開學那天,周建明開著車送他,陳陽坐在副駕駛,爺仨一路說說笑笑,像最親的一家人。
望兒在新家附近的幼兒園報了名,每天回來都要講幼兒園的趣事:“張老師夸我疊被子疊得好”“我跟小明分享了我的機器人”“幼兒園的滑梯比老巷的高”。李春燕聽著,心里的那點不舍,漸漸被孩子的笑聲沖淡了。
周末回老巷時,街坊們都圍過來問長問短。張阿婆拉著李春燕的手,往她兜里塞了把自己種的青菜:“還是老樣子,沒打農藥,放心吃。”王師傅扛著臺壞了的收音機過來:“小陳,幫我看看,還是你修的我放心。”
維修鋪的新師傅站在門口,看著陳陽熟練地拆開收音機,眼里滿是佩服。李春燕坐在雜貨鋪的老柜臺后,看著望兒和巷里的孩子追跑,突然覺得,老巷從未離開,它就像棵老槐樹,根須早已扎進了心里,無論搬到哪里,那份暖都在。
中秋那天,周建明在新家擺了桌酒席。張慧蘭和李老實也來了,老太太看著滿桌的菜,笑得合不攏嘴:“現在的日子真好,想吃啥有啥。”李老實喝著陳陽釀的米酒,話也多了起來,說“當年燕兒剛嫁過來時,我還擔心她受委屈,現在看來,是我瞎操心”。
磊磊拿著大學物理競賽的報名表,興奮地說:“老師推薦我去參加全國賽,說要是拿了獎,高考能加分。”
“好小子,有你爸當年的勁兒!”周建明舉起酒杯,跟他碰了碰,“需要啥資料,跟爸說,爸給你找。”
“我跟陳叔叔說好了,周末去他廠里,用示波器做實驗。”磊磊的臉紅撲撲的,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燈籠還亮。
望兒舉著塊月餅跑過來,非要喂李春燕吃。“媽媽,甜。”他的小臉上沾著月餅渣,像只偷吃東西的小松鼠。
李春燕咬了口月餅,豆沙餡的甜混著桂花香,漫進心里。她看著滿桌的笑臉,突然想起十八歲那年,自己一個人在電子廠的宿舍里,對著月亮啃冷饅頭,那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會有這樣一個家——有吵吵鬧鬧的孩子,有慈眉善目的老人,有兩個為孩子驕傲的男人,有熱熱鬧鬧的團圓。
窗外的月亮圓得像面鏡子,把清輝灑在陽臺上的梔子花上。陳陽走過來,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在想啥呢?”
“在想,真好。”李春燕靠在他的懷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機油味,“這樣真好。”
蟬鳴還在繼續,像支沒唱完的歌。李春燕知道,未來的日子還會有新的變化,新的旅程,但只要身邊有這些人,有這份暖,她就什么都不怕。因為家從來都不是一間房子,而是那些在蟬鳴聲里慢慢變深的羈絆,那些在歲月里漸漸釀甜的煙火,那些無論走多遠,都能回頭看見的燈火。而她的燈火,就在這里,在眼前,在歲歲年年的團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