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斷頭臺的鍘刀聲還在耳膜嗡鳴,云舒硯卻驚覺自己重回十三歲錦褥之中。
前世剜心蝕骨的背叛猶在眼前:母妃的毒點心,楚宴之的溫柔刀,父皇咽氣前龍榻上蜿蜒的血痕……
這一世,她攥緊前世血淚寫就的《災變錄》,誓要將仇敵挫骨揚灰!
可當刺客指甲縫里的紫藤汁液與楚宴之夜行衣的痕跡重合;當母妃鳳釵蟠龍紋下滲出楚家密庫的金光;當《災變錄》的預言被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焰提前觸發……
她才悚然驚覺:
撕碎的《女戒》化作飄散的雪片,蘸血寫下的警示卻成了催命符。每一次改寫命運,龍璽的裂痕便深一寸;每一次刺殺仇敵,耳后的紅痣便滲一滴血。
直到地宮星盤崩裂,三百具“楚宴之”的尸骸從時光裂縫中爬出,淡金色的瞳孔齊聲低語:
“你每重生一次,都在重復祭品覺醒的儀式?!?/p>
而祭壇中央黑袍翻飛的身影,竟是她自己腐爛的未來——
原來所謂重生,是仇人用她三百世的悔恨為薪,點燃的弒神之火。而她斬不斷的執念,正是鎖住自己魂魄的,最完美的牢籠。
這一次,她捏碎翡翠鐲上“平安”的刻痕,任血淚在地上匯成永昌三年的年號。
既然輪回是獻祭,那她便做自己的最終祭品!
(1)
鍘刀落下的風聲還在耳膜里尖嘯,帶著鐵銹和血腥的冰冷氣息。
下一秒,我猛地睜開眼,肺葉像被狠狠攥住,貪婪地吸入帶著龍涎香味的空氣。
十三歲的錦褥,金線繡著張牙舞爪的五爪蟒,硌著掌心。是父皇賞的壽禮。
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甜味頑固地盤踞在喉嚨深處,壓過了熏香,那是斷頭臺上我自己的血的味道。
“殿下又魘著了?”老仆枯瘦的手捧著藥碗,聲音抖得厲害。
燭光在褐色的藥湯里晃,映出他手腕——光滑一片。
前世為我擋箭留下的那道蜈蚣似的疤,消失了。
心口擂鼓般狂跳,殘留的劇痛仿佛還卡在喉骨。
我伸手去接碗,指尖冰涼。
“啪嚓——!”
藥碗毫無征兆地從我僵硬的指間滑脫,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濃黑的藥汁蜿蜒流淌,像一條丑陋的、垂死的蛇。
那形狀……與我咽氣前,喉管噴涌出的血痕,詭異地重合。
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今日……是臘月初七?”指甲狠狠掐進大腿軟肉,尖銳的刺痛帶來一絲虛假的清明。
老仆渾濁的眼珠轉動,點頭的動作剛做到一半——
“噗——!”
一口滾燙的、帶著臟腑碎片腥氣的黑血,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嗆咳出來,濺在明黃的錦被上,像潑開了一幅猙獰的墨畫。
(2)
菱花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帶著嬰兒肥的臉。
眼下是濃重的烏青,像被人揍了兩拳。
我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那個天真愚蠢、引頸就戮的祭品。
一股邪火猛地竄起,我抬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
清脆的掌摑聲在內殿炸響,臉頰火燒火燎地疼。
鏡中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提醒我:這不是夢。
我回來了。
帶著三百世的血債和這具注定成為祭品的軀殼。
案頭那本嶄新的《女戒》,封皮閃著道貌岸然的光。
我抓起它,雙手用力,“嗤啦”一聲撕裂!
碎片如殘雪般飄落。
抓過墨錠,在硯臺里發狠地磨,墨汁濃黑如夜。
狼毫飽蘸,我在雪白的宣紙上重重寫下《災變錄》:
“永昌三年臘月廿八,母妃賜杏仁酥,含斷腸草……”
窗外廊下,環佩輕響,由遠及近!
是母妃來了。
心臟驟然縮緊。
我毫不猶豫地將剛寫好的宣紙掃進炭盆!
橘紅的火舌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紙頁,瞬間吞沒了“楚宴之初入宮”那幾個未干的墨字。
紙頁蜷曲、焦黑,化作飛灰,像被焚燒的蝴蝶殘骸。
殿門被推開。
母妃一身華貴宮裝,眉目依舊端麗,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像毒蛇在暗處窺探。
身后的宮女端著紅漆托盤,白瓷碟里,金黃的杏仁酥塊塊誘人,散發著甜膩的香氣,瞬間充斥了整個寢殿。
那香氣鉆進鼻腔,卻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正將冰冷的金簪尖狠狠刺入虎口,尖銳的痛楚刺穿皮肉,勉強維持住瞳孔里那點虛假的“天真”——唯有這自殘的劇痛,才能壓下那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恐懼。
“硯兒,這是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蹦稿穆曇魷厝崴扑抗鈪s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我頰邊紅腫的指痕、地上碎裂的藥碗殘渣、炭盆里裊裊的青煙,最終,定格在我虎口那點滲血的傷口上。
(3)
“硯兒最近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呢?!蹦稿募t唇彎起完美的弧度,帶著護甲的指尖親昵地刮過我的額角。
那冰冷的金屬尖端掠過皮膚,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像無聲的警告。
我的視線被她發髻間那支金鳳釵死死攫住——流云般的鳳尾,鑲嵌著鴿血紅的寶石,在燭火下流淌著妖異的血色光暈。
這支鳳釵!
前世分明是我十六歲生辰時,楚家獻上的賀禮!
象征著他們精心編織的羅網徹底收緊。
早了整整三年!
歷史的車輪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推快,發出令人齒冷的、吱嘎作響的哀鳴。
杏仁酥那甜膩的香氣里,混入了一縷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鐵銹味——那是血與毒藥混合的氣息,前世無數次縈繞在我死亡時刻的氣息。
“母妃!”我猛地驚呼出聲,身體前傾,手“不經意”地掃過托盤邊緣。
“哐當——!”
托盤翻倒,金黃的酥餅摔得粉碎,露出內里酥脆的層次。
我“驚慌失措”地跪倒在地,指尖“慌亂”地劃過一塊鋒利的碎瓷邊緣。
“嘶……”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滴落在其中一塊摔碎的酥餅上。
接觸血液的地方,酥餅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發黑、蔓延,像被無形的墨汁浸染,散發出淡淡的腥氣。
母妃臉上那完美無瑕的溫柔瞬間凝固,瞳孔驟然縮緊,如同受驚的毒蛇。
“聽說昨日天降驚雷,劈中了梧桐苑的老桐樹?”我抬起濕漉漉的眼,擠出孩童般的懵懂與驚懼,“嬤嬤們都在說‘雷劈梧桐,災星現世’呢……”
“閉嘴!”
冰刀般的聲音狠狠切斷我的話。
下巴被一只冰冷如骨的手死死掐住,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下頜骨。
“再多嘴一句,”母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淬毒的寒意,“就送你去靜心庵,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猛地轉身,寬大的宮袖帶起一陣風。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鳳釵側面的角度終于清晰——在那華美的鳳凰羽翼之下,一個細微卻猙獰的蟠龍紋暴露出來!
它被蝕刻在黃金深處,線條扭曲,像一道血淋淋的烙印,一個無聲的宣告:楚家的爪牙,早已深入骨髓。
(4)
錦被沉重如鉛塊,我蜷縮其中,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
三更的梆子聲穿透厚重的宮墻,如同敲響的喪鐘。
不能再等了。
我抽出藏在枕下的三根銀針,針尖在月光下閃著幽藍的寒光——這是前世那位斷臂的軍醫教我的。
他說,強烈的痛楚能激發潛能,對抗迷藥。
對準手臂上幾個隱秘的大穴,我毫不猶豫地將銀針刺入!
“呃!”針尖穿透皮肉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血脈里游走。
沉重的眩暈感被這尖銳的痛楚強行驅散,頭腦獲得一絲短暫的清明。
“咔噠……”
窗欞處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像夜梟的爪尖刮過木頭。
一道黑影,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墻壁,悄無聲息地滑向我的床榻。
他掌心反握著一柄匕首,刃身在微弱的月光下,流淌著一抹幽藍的死光——見血封喉的劇毒。
就在那淬毒的匕首即將落下的剎那,我猛地向床內側翻滾!
“噗嗤!”
匕首深深沒入我剛剛躺臥的枕頭,鵝絨蓬飛四濺,如同炸開的死亡之花。
借著翻滾的力道,我抬腳狠狠踹向床邊的黃銅暖爐!
“咣當——轟隆!”
沉重的銅爐翻倒,燃燒的木炭滾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火星四濺,跳躍著詭異的橘紅光芒,瞬間點燃了垂落的床幔一角。
“有刺客!救命——來人啊——!”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撲向門口。
就在撲出門檻的瞬間,右腳“不慎”勾住了門檻上繁復的雕花,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
“嗖——叮!”
一支泛著慘綠幽芒的袖箭,帶著破空之聲,緊貼著我的耳廓飛過!
箭尾的高頻顫動發出催命的嗡鳴,狠狠釘入我身后的朱紅圓柱,箭羽兀自顫抖不休。
(5)
金屬鎧甲碰撞的鏗鏘聲、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侍衛統領的怒吼如同炸雷:“保護殿下!搜!一個角落也別放過!”
火把的光芒瞬間驅散了寢殿的昏暗,濃煙混合著焦炭味和淡淡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統領甲胄上沾著新鮮的血跡,手中長刀還在滴落粘稠的血滴。
他大步跨入,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撲倒在地的我、深深嵌入圓柱的毒箭、掉落在地的幽藍匕首,最終定格在墻角——那里,一個黑衣人的尸體軟軟地癱著,喉嚨被利刃精準割開。
“殿下受驚了!賊人已伏誅!”統領抱拳,聲音洪亮。
侍衛上前,挑開刺客的面罩,露出一張毫無特征、扔進人堆就找不著的臉。
我坐在地上,身體微微顫抖,左手死死攥住右手腕,將不受控制的痙攣強行壓進寬大的袖袍里。
“我以前……好像見過他……”我盯著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喃喃自語,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魂未定。
“殿下識得此人?”統領立刻追問,眼神銳利如刀。
我像是被他的話刺激到,猛地撲到尸體旁,不顧污穢,用力掰開其僵硬的下頜。
沾著血污和塵土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探入刺客冰冷的口腔深處,摸索著后槽牙的根部!
“咔噠!”
一個蠟封的、鴿子蛋大小的黑色囊狀物被我硬生生摳了出來!
指尖用力捏破蠟封,里面赫然是半片金燦燦的葉子!
葉子邊緣被打磨得異常鋒利,像一把小小的金刀,葉面上,清晰無比地鐫刻著楚家私鑄金器特有的云紋——甚至連紋飾中暗藏的、代表楚家嫡系的龍爪骨節數,都分毫不差!
我的指尖又觸到刺客右手僵硬的指甲縫里,那里殘留著一些黏膩的紫藍色碎屑,散發著植物汁液特有的微腥。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前世某個雨夜,一個玄色的身影如鬼魅般翻過高墻,他衣擺的下緣,就沾著這樣一模一樣的紫藍色污漬,宛如干涸的血痕,烙印在我瀕死的眼底。
“硯兒!”一聲帶著哽咽的呼喚傳來。
母妃在宮女的簇擁下,裙擺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著闖入。
她撲到我身邊,冰涼的手顫抖著撫上我額角不知何時擦破的傷口,“我的硯兒不怕……母妃在這里……”
我像受驚的小獸般猛地撲進她懷里,將臉深深埋進她帶著濃郁脂粉香的衣襟。
埋首的瞬間,手指“不經意”地勾住她胸前那串價值連城的珊瑚瓔珞,指尖用力一捻,一顆小巧的金珠無聲無息地斷開,滑入我的袖袋深處。
抬起頭時,我的目光掠過梳妝臺上的銅鏡。
鏡子的反光里,清晰地映出我右耳垂后方——那顆小小的、朱砂般的紅痣邊緣,正緩緩滲出一滴細小的血珠,如同無聲的淚。
昨夜夢中,楚宴之那淬毒的簪子,就是從這里,冰冷地刺入……
(6)
天光慘白,透過窗欞,將殿內照得一片狼藉。
宮人們低著頭,沉默地清洗著地上的血跡和藥漬,那塊被我的血和藥汁玷污的猩紅地毯被粗暴地卷走,露出底下冰冷的青磚,刺眼得讓人窒息。
我赤著腳,踩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寒意順著腳心直竄頭頂。
指尖蘸著冷透的殘茶,在光潔的案幾上勾勒出西偏殿的地形圖。
水跡暈開,像一幅簡陋而絕望的作戰圖。
“把西偏殿的紫藤,”我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全鏟了。連根拔起,一株不留?!?/p>
正在擦拭案角的老仆手猛地一頓,渾濁的老眼抬起:“殿下?那……那可是先皇后娘娘最愛的……”
我將沾著紫藍色污屑的指尖重重碾在案幾上。
那些細碎的植物殘渣在光線下迅速融化,變成一種帶著詭異血絲的粘稠漿汁。
“紫藤招鬼?!蔽叶⒅?,一字一句,聲音空洞,“昨夜我夢見藤架下懸滿了絞索,每一根都在滴血……滴答……滴答……你想聽嗎?”
老仆的臉瞬間灰敗下去,嘴唇哆嗦著,終究不敢再多言一句。
我的視線掠過他驚恐的臉,落在角落的銅鏡上。
鏡中映出的容顏稚嫩依舊,帶著驚惶的余韻,但耳后那顆紅痣滲出的血珠,正沿著鏡中倒影的輪廓緩慢蜿蜒,無聲地勾勒出一只……尚未完全張開的玉蝶雛形。
這個形狀!
像極了楚宴之腰間那枚從不離身、永遠停留在蛹期的蝴蝶玉佩!
心神巨震的瞬間,鏡子的角落仿佛極快地閃過一抹玄色的衣角!
心臟驟然停跳!
我猛地別開視線,強迫自己哼起一首江南小調,那是楚宴之曾“溫柔”地教我唱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時,鏡角那抹玄色衣角的殘影,似乎極其短暫地凝滯了一瞬。
袖中,三根浸透了紫藤毒液的銀針悄然滑入指間,冰冷的針尖抵著溫熱的皮膚,蓄勢待發。
“還有,”我抬手撫了撫鬢角,目光落在鏡中那抹血蝶的倒影上,頭也不回地低語,“藤根鏟凈后,原地種上斷腸草?!?/p>
老仆愕然抬頭,滿臉不解。
“別問為什么,”我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天真又殘忍的微笑,“就說……本宮喜歡那香氣?!?/p>
老仆深深躬下身,倒退著出去了。
殿內重歸死寂。
我從袖袋深處抖出那半片染血的金葉,舉到窗前慘白的天光下。
金色的葉片邊緣,那些細小如鋸齒般的刻痕,在強光下暴露無遺——與楚家私兵令牌上用于傳遞密令的暗記密碼,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7)
夜色濃稠如墨,暴雨傾盆,砸在琉璃瓦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個宮殿掀翻。
燭火在穿堂而過的冷風中瘋狂搖曳,將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投在墻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空氣中彌漫著甘草的甜、黃連的苦、砒霜的澀以及各種毒草混合的刺鼻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令人窒息。
我赤著腳,站在巨大的藥柜前,冰冷的磚地透過腳心傳來寒意。
指尖劃過一排貼著猩紅“禁”字標簽的抽屜,最終停在一個標注著“蝕骨草”的抽屜前。
拉開,取出幾株干枯發黑的毒草。
石臼中,“篤篤”的舂搗聲沉悶而單調,如同喪鐘的前奏。
最后一味“蝕骨散”的主藥即將研磨完成——這配方,正是前世楚宴之親手調制,用來毒殺我父皇的劇毒!
窗外猛地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
刺目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我手中那張包裹毒粉的油紙,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寫著的“蝕骨散”三個字,在強光下猙獰如鬼畫符!
“轟隆——!”
震耳欲聾的雷聲緊隨而至,仿佛就在頭頂炸開。
就在雷聲的余韻中,檐角傳來一聲極輕的“嗒”聲——是瓦片被踩動的細微聲響!
我狀似被驚雷嚇得渾身一哆嗦,左手“慌亂”地掃過旁邊的案幾!
“哎呀——!”
一個裝著甘草藥膏的青瓷小罐應聲摔落在地,碎裂開來!
棕褐色的粘稠膏體濺得到處都是,散發出濃烈的甘草甜味。
我“踉蹌”著撲向窗戶,仿佛尋求庇護,袖中的三根淬毒銀針已悄然滑至指間,針尖泛著幽藍的冷光。
窗邊,一個穿著小太監服飾的人影正狼狽地從檐角摔落,跪在濕漉漉的地上連連磕頭:“殿下饒命!奴婢……奴婢是夜間巡邏,被驚雷嚇到,失足跌落……”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如霜:“偷看本宮配藥?”
“不……不是……奴婢不敢……”他語無倫次,眼神閃爍,極力掩飾著慌亂。
我彎腰,捏起一塊沾滿了甘草膏的鋒利瓷片,猛地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在他驚恐的目光中,我將那黏糊糊、甜膩膩的膏體狠狠塞進他嘴里:“是不是失足,喝了這個就知道了?!?/p>
他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下意識地死死閉緊嘴巴。
我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撬開他的牙關,探入他溫熱的口腔深處,指尖精準地觸碰到舌根處一個與周圍血肉顏色幾乎一致、微微凸起的硬塊!
指尖用力,狠狠摳挖!
“呃啊——!?。 ?/p>
一聲非人的慘嚎撕裂雨幕!
一顆沾滿血污和唾液的暗紅色“肉瘤”被我硬生生扯了出來!
那東西在搖曳的燭光下,邊緣清晰地呈現出一朵花蕊如毒針般尖銳的梅花印記——楚家暗樁身上特有的死證烙??!
窗外的暴雨聲掩蓋了他后續的嗚咽,唯有那雙因劇痛而凸出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著我手中那枚象征著他身份暴露的烙印。
風雨猛烈地灌入室內,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擺,幾近熄滅。
窗欞投下的倒影里,一道頎長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靜靜立在廊柱的陰影中。
半邊面容浸在雨夜的晦暗里,唯有那雙眼睛,穿透密集的雨幕,冰冷地落在我沾血的指尖和那枚血梅烙印上,平靜得如同萬丈深淵。
(8)
寅正三刻,夜色最濃,萬籟俱寂,唯有銅漏滴水聲規律地敲打著神經。
我蜷縮在錦被里,像一只受驚的幼獸,眼睛卻死死盯著案頭那支燃燒的紅燭。
燭淚堆積,如同凝固的赤紅珊瑚,燭芯偶爾“噼啪”爆開一點火星,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袖中緊貼著肌膚的,是《災變錄》的副本,薄薄的紙頁卻重若千鈞。
上面用蠅頭小楷記載著未來三個月必將發生的災禍——“春分夜火焚西廂”那一行字,此刻尚未被墨汁填滿。
必須讓這場火提前!
它是唯一能撬動楚宴之藏匿密信匣的跳板,是打破這死局的關鍵一環!
不能再等了。
“啪!”
我猛地揮袖,帶起的勁風精準地掃中燭臺!
燃燒的蠟燭翻滾著跌落,不偏不倚,撞向垂落的輕紗羅帳!
“轟——!!!”
干燥的絲綢羅帳瞬間被點燃!
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貪婪的巨獸,猛地竄起數尺高,瘋狂地卷舔著床楣和椽子!
濃黑的煙霧混合著焦糊的蛋白質氣味,迅速彌漫開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走水了——!快來人??!殿下寢殿走水了——!”老仆凄厲的尖叫劃破夜空,他連滾帶爬地沖進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殿下快走!火太大了!快!”
灼熱的氣浪從身后兇猛撲來,空氣燙得仿佛要灼傷肺葉。
我踉蹌著被他拖出寢殿,目光卻死死釘在西廂房的方向——那里!
楚宴之的密信匣就藏在某塊青磚之下!
剛沖出火場,轉過一道回廊,一個稚嫩而絕望的哭喊聲猛地刺入耳膜:“奶奶!奶奶!我怕!”
透過被濃煙熏得模糊的珠簾縫隙,我看到李嬤嬤死死抱著她的小孫女,那個前世在囚室里點燃稻草、加速我死亡的小女孩!
一根燃燒的橫梁帶著熊熊烈焰,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朝著她們當頭砸下!
前世地牢里那吞噬一切的火焰、皮肉焦灼的劇痛瞬間噬心!
我嘶吼著,身體比意識更快地轉身,在橫梁砸落的千鈞一發之際,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祖孫二人狠狠拽倒在地!
“當啷啷……”小女孩手腕上的銀鈴鐺在混亂中甩脫,滾入旁邊肆虐的火海,發出一連串清脆又絕望的響聲——那聲音,竟與前世地牢鑰匙落地的聲響詭異地重合!
西廂!
就是現在!
我毫不猶豫地沖進那片火海,熱浪舔舐著皮膚,濃煙嗆得我幾乎窒息。
憑著前世記憶,我撲到墻角一塊不起眼的青磚前,指甲摳進磚縫,不顧指尖傳來的灼痛和皮開肉綻的感覺,死命向外扒!
“咯噠!”
磚塊應聲彈開!
一個小小的凹槽里,靜靜躺著一只硬木匣子!
我一把攥緊那冰涼的匣子,轉身沖出火海,跌跌撞撞跑到荷塘邊,才敢停下劇烈地喘息。
雙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匣子。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被煙火熏得微黑的木匣蓋——里面只有一張空白的便箋紙?
不!
不對!
我毫不猶豫地將便箋紙按進冰冷的荷塘水中!
水汽迅速浸潤紙張,幾行暗紅色的小字如同蘇醒的毒蛇,從紙面上緩緩浮現:
“紫陽真人丹藥有毒。龍氣為引,香灰為媒,飼黑龍紋,噬心奪魄?!?/p>
七個字,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識海!
前世紫陽真人獻給父皇的那些所謂“長生仙丹”,服用者看似容光煥發,眼底卻愈發渾濁呆滯……原來如此!
那丹藥本身就是毒引,以父皇的龍氣為食,喂養的是母妃身上那條惡毒的黑龍紋!
最終目的,是噬心奪魄!
比塘水更刺骨千萬倍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這不再是簡單的復仇線索,這足以撼動整個王朝根基,將楚家、紫陽宮乃至母妃身上那詭異的黑龍紋,徹底暴露在死局之中!
遠處,西廂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映紅了我蒼白如紙的臉。
手中那張浮現血字的便箋,在火光下顯得妖異而冰冷。
(9)
三日后,西廂的殘骸依舊被禁衛森嚴把守,焦黑的梁柱如同巨大的骸骨,在慘白的陽光下沉默矗立,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我對著銅鏡,指尖蘸著清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著額角和手臂上的擦傷。
鏡中的自己,眼神冰冷,再無半分昔日的天真。
鳳藻宮的女官就在這時走了進來,姿態恭敬,眼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貴妃娘娘召殿下過去說話?!?/p>
鳳藻宮內溫暖如暮春,地龍燒得極旺,卻彌漫著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與前世父皇駕崩那晚,縈繞在龍榻周遭的氣息,分毫不差!
那是死亡的味道。
母妃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一身雪青色的宮裝襯得她慵懶華貴。
宮女端來一個白玉小碟,里面盛著蜜漬的酸梅,顆顆飽滿圓潤,色澤如同上好的蔻丹。
“江南新進貢的蜜漬酸梅,最是解驚安神?!蹦稿穆曇羧岬媚艿纬鏊畞?,捻起一顆遞到我唇邊,“來,硯兒嘗嘗?!?/p>
梅子的酸甜氣息鉆入鼻腔,但在這濃郁的甜香之下,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底味——去年父皇病榻前,也曾這樣“慈愛”地喂我吃過……那味道,與此刻如出一轍!
“想起父皇……”我順從地張嘴含住梅子,酸意瞬間沖上眼眶,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滴在雪青色的裙裾上,暈開深色的圓點。
母妃捏著翡翠念珠的手指驟然收緊,尖銳的護甲深深陷入掌心軟肉,幾乎要掐出血來。
我借著抬手擦淚的動作,將口中那顆咬了一半的梅子巧妙地滑入袖袋深處——那梅核的位置,似乎包裹著某種可疑的、顏色怪異的“餡料”。
“母妃這里的香……”我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真好聞,像……像父皇以前最喜歡的味道……”
母妃臉上的僵硬瞬間融化,笑容重新變得熨帖而完美:“傻孩子,定是嚇壞了,盡說胡話。好了,回去好好歇息吧,太醫開的安神藥,記得按時喝。”
走出鳳藻宮的大門,深冬的寒風猛地灌入衣領,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甜膩香氣。
回長春宮的路,需要繞過結了薄冰的太液池。
冰凌初融的池面支離破碎,像無數塊碎裂的鏡子,映著灰蒙蒙的天空。
剛轉過一座巨大的假山,一個清朗的聲音便自身側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殿下臉色不大好,可是昨夜受驚未愈?”
楚宴之!
他不知何時已等在那里,立于幾株含苞的白玉蘭樹下。
墨藍色的大氅襯得他膚色冷白如玉。
腰間懸著一枚羊脂白玉佩,上面精雕細琢著紫陽宮的丹爐圖案,散發著淡淡的、清冷的藥石香氣。
他遞過來一方素白的絲帕,帕角繡著一枝含苞待放的淡粉梅花,針腳細膩:“夜風寒涼,殿下仔細著,莫要再染了風寒?!?/p>
那枝梅花!
與小太監舌根被摳出的血梅烙印,一模一樣!
太液池的冰片在寒風中相互撞擊,發出“喀啦喀啦”的脆響,如同毒牙在相互摩擦。
遠處,西廂焦黑的殿宇投下沉重而巨大的陰影。
我接過那方絲帕,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臉上卻硬生生擠出一點勉強的笑意:“有勞楚公子掛心?!?/p>
(10)
煉丹房深藏在太液池后苑的松柏林深處,硫磺與礦石的腥氣混合著某種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感。
厚重的青銅殿門緊閉,隔絕了內外。
我抬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踹向那扇門!
“轟——!”
門栓斷裂的巨響在寂靜的后苑回蕩!
熾熱的氣流裹挾著濃烈的硫磺味和焦糊味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縷極淡、卻無法忽視的血腥氣!
數十盞青銅油燈沿著巨大的八卦圖擺放,幽綠色的火焰跳躍著,將刻滿朱砂符咒的石壁映照得如同鬼蜮魔窟。
紫陽真人背對著我,站在半人高的赤銅丹爐前。
爐膛口燒得通紅發亮,隱約可見幾顆赤紅色的藥丸在里面翻滾沉浮——那色澤、那形態,與前世母妃在父皇靈前吞下的所謂“仙丹”,分毫不差!
怒火瞬間吞噬了理智!
我抄起爐邊用來撥火的沉重鐵鉗,朝著那燒得通紅的爐膛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捅去!
“轟——嘩啦!?。 ?/p>
高溫的熔渣與尚未成型的藥塊如同火山噴發般噴濺而出!
無數火星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在幽暗的丹房里炸開、飛舞!
“大膽妖孽!安敢毀我丹爐!”紫陽真人猛地轉身,雪白的道袍下擺被飛濺的熔渣燎出幾個焦黑的大洞。
他驚怒交加,雪白的拂塵如同活物般甩出,銀絲瞬間纏住我的手腕!
一股陰冷刺骨的內勁順著銀絲狠狠侵入我的經脈,如同冰錐穿刺!
“楚公子早說過,殿下頑劣,最愛鬧小孩子脾氣!”
我強忍著手腕幾乎被勒斷的劇痛和那股陰寒內勁的侵襲,借著被拂塵纏住的力道猛地拉近距離!
左手五指成爪,灌注全身力氣,狠狠撕向他胸前的道袍!
“刺啦——!”
堅韌的玄色道袍應聲裂開一道大口子!
他鎖骨下方,慘白松弛的胸膛暴露在幽綠的火光下——一只猙獰的暗青色龍紋身盤踞其上!
龍首猙獰,龍尾盤繞,尖銳的鱗甲仿佛要刺破皮膚,空洞的龍眼正正對著心臟的位置!
那圖騰的每一個細節,都與楚家死士密信上那個代表最高指令的標記,完全一致!
(11)
太液池畔,暮色四合,假山的陰影濃重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我捏碎藏在袖中的那截細小骨管,骨管發出三長兩短的特殊振動信號——這是前世,陳鋒在咽氣前塞給我的求救哨,他說只要發出這個信號,他的舊部必會來援。
腳步聲急促地從假山后傳來。
三道穿著宮中侍衛勁裝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
他們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唯有瞳孔深處,泛著與楚宴之、守陵軍如出一轍的、非人的淡金色!
陳鋒的舊部?
早就被清理干凈了!
這些都是楚宴之的人!
“殿下是在找我嗎?”楚宴之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從松林的陰影深處踱步而出。
他指尖把玩著半塊虎符,那象征著調動羽林禁軍的無上權力,在暮色中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夕陽的最后一抹殘紅落在他脖頸上那道新鮮的結痂抓痕上——那形狀,與我昨夜“刺殺”中從他頸側摳下的皮屑形狀,完美吻合!
電光火石間,我猛地朝他撲去,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無助:“宴之哥哥!救我!有……有蛇!”
撲入他懷中的瞬間,鼻尖充斥著他身上那股混合了藥材、墨錠以及焚燒古卷的復雜氣息。
借著寬大氅衣的遮擋,我的手如同靈蛇般探入他前襟內側,指尖觸到一片冰冷光滑的紙張——那熟悉的觸感和折疊方式,正是紫陽宮傳遞密信的手法!
“唔!”楚宴之摟住我的手臂瞬間繃緊如鐵,壓抑著一聲悶哼。
我猛地低頭,狠狠一口咬在他頸側!
溫熱的血液瞬間涌入口腔,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猩?!樹上有蛇咬我!”我尖叫著松開他,驚恐地后退幾步,手指顫抖地指向旁邊的竹林深處。
楚宴之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那片幽暗的竹林。
就在他視線移開的剎那,我左手手背“不經意”地擦過他戴著玄鐵指套的手腕內側——一片薄如蟬翼的金箔碎片,悄無聲息地從指套的接縫處崩落,被我的裙裾邊緣輕輕掃過,踩在了腳下。
(12)
永巷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琉璃瓦和冰冷的宮階,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御書房的暗室,藏在巨大的紫檀書架之后。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墨香和父皇指間常有的紫檀氣息,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摸索著墻壁上那個微小的凸起,用力按下。
“咔噠……嘎吱……”
沉重的書架緩緩滑開,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入口。
暗室中央的紫檀木案上,那本承載著我前世血淚的《災變錄》攤開著。
我顫抖著翻到第三頁,上面用朱砂寫著:“永昌四年春,黑龍現于太廟,盤柱繞梁,目如赤燈。帝驚悸病篤,三月后崩殂。”
案上的銅漏清晰地顯示著——今日,臘月十七。
離那所謂的“黑龍現世”,還差整整兩個月!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拂過案上那方沉重的白玉龍璽。
璽紐上盤踞的螭龍,龍爪鋒利如刀。
指尖不經意劃過龍爪邊緣,一陣銳痛傳來,一滴鮮紅的血珠滲出,滴落在龍璽旁那盒朱紅的印泥里。
血珠在粘稠的印泥上滾動,竟沒有立刻融入,反而詭異地凝聚成一小撮深灰色的、帶著香火氣的灰燼形狀!
我的目光猛地釘在龍璽底座一個不起眼的缺口處——那里,殘留著幾粒極細微的深灰色粉末!
是太廟香爐里的香灰!
“黑龍非天象……”我蘸著指腹滲出的鮮血,在《災變錄》空白的邊緣,用盡力氣寫下:“乃人紋!飼于香灰,醒于龍氣!”
墨跡未干,鳳藻宮的方向,猛地傳來母妃凄厲到變調的尖叫,穿透層層宮墻,直刺耳膜:
“滾開——!滾!把這臟東西從我身體里拿走!啊——!”
“它在動!它在咬我的心!它在喝我的血!啊——?。?!”
我一把抓起那方冰冷的龍璽,像抓住最后的浮木,不顧一切地沖出暗室!
母妃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如同無形的鎖鏈,纏繞著我的心臟,拖拽著我墜向深淵。
(13)
赤足奔跑在冰冷的青磚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寒意從腳心直沖頭頂,幾乎凍結了血液。
鳳藻宮的殿門大敞著,那股熟悉的甜膩香氣混雜著焦糊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腥氣,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殿內,母妃像瘋了一樣蜷縮在貴妃榻的角落,華貴的宮裝被撕裂,露出大片肌膚。
她正用戴著護甲的手指,瘋狂地抓撓、摳挖著鎖骨下方!
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摳出來!把它摳出來!它在喝我的血!它在吃我的心!”她嘶吼著,狀若癲狂,宮女太監們被她揮舞的手臂逼退,臉上都添了血淋淋的抓痕。
燭火搖曳,清晰地照亮了她鎖骨下方——那個原本只是暗紅色印記的黑龍紋身!
此刻,它竟在緩緩蠕動!
龍鱗的縫隙間滲出細密的血珠,龍爪仿佛活了過來,深深扣入皮肉之中,貪婪地吮吸著什么!
“用冰片三錢!朱砂減半!快!”我一把奪過旁邊老太醫手中顫抖的藥方,聲音尖銳得劈開了混亂。
老太醫驚愕地瞪大眼睛:“殿下……您怎知紫陽真人他……”
“賤人!你也在丹藥里下咒!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所有人!”母妃血紅的眼睛猛地轉向我,如同發現獵物的母獸,嘶吼著撲了過來!
枯瘦如柴的手指帶著血腥氣,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
視線開始模糊。
在掙扎的間隙,我瞥見她被扯開的衣領下,那蠕動的龍紋鱗片縫隙間,滲出點點金黃色的顆粒——那是杏仁酥的碎屑!
正是前世她親手喂我吃下的毒點心!
這些碎屑被那詭異的龍紋吞噬,紋身的色澤便肉眼可見地深一分,蠕動的幅度也更劇烈,仿佛這邪物正以劇毒為食!
“呃——!”喉嚨被死死扼住,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這時,母妃的另一只手狂亂地掃過香爐!
“哐當!”
燃燒的香灰與滾燙的炭塊潑灑開來,火星四濺!
“殿下當心!”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將我向后拽去!
后背狠狠撞進一個堅硬冰冷的懷抱——玄鐵指套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
楚宴之!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后,箍在我腰側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將我勒斷!
我借著后倒的力道拼命掙扎,手背狠狠擦過他手腕上冰冷的玄鐵指套!
“叮!”
一塊刻著“甲子年制”字樣的金箔碎片應聲崩落,掉在滾燙的香灰里,瞬間被熏黑。
殿內的落地銅鏡在劇烈的拉扯和撞擊中轟然碎裂!
無數碎片飛濺,每一片都映出無數扭曲晃動的人影。
其中一片較大的碎片里,映出一個側臉——那側臉的右耳后位置,本該是楚宴之習慣落吻的地方,此刻卻是一片空白,仿佛被生生抹去!
“黑龍食心——!都要死——!一個都逃不掉——!”母妃的尖叫穿透了殿外的雷聲,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預言般的瘋狂。
(14)
寢殿內,那面巨大的落地銅鏡徹底碎裂,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照著我此刻扭曲、驚惶、充滿恨意的倒影。
右耳垂后,那顆小小的紅痣灼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脈動都牽扯著尖銳的幻痛——昨夜夢中,楚宴之那淬毒的簪子,就是從這里,冰冷而緩慢地刺入……
不能再等了!
線索在匯聚,真相在逼近,而我的時間……不多了!
“備輦!立刻去皇陵!”我赤著腳,不顧滿地鋒利的碎玻璃,踩踏而過。
鮮血從腳底滲出,在冰冷的青磚上留下一個個帶血的腳印,如同通往地獄的標記。
老仆端著新煎好的湯藥進來,濃郁的藥味瞬間充斥了鼻腔。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滿殿狼藉,目光最終落在我流血的腳上,嘴唇囁嚅了一下,忽然用一種極其古怪的、帶著某種深意的語氣低聲道:“老奴伺候先皇后娘娘……整整三十載了……什么風浪沒見過……”
空氣瞬間凝固!
現任皇后——我的母妃——此刻還在鳳藻宮承受著那非人的折磨!
她還沒死!
“先皇后”三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而狠辣地刺破了眼前所有虛假的平靜!
老仆的臉瞬間變得灰敗如土,眼中翻涌著被揭穿的巨大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
他失言了!
他暴露了!
(15)
皇陵入口,藏在群山環抱的陰影里,松濤在深沉的夜色中嗚咽,如同無數亡魂在低語。
巨大的石門如同洪荒巨獸的嘴,沉默而威嚴地矗立在山壁前。
火把的光暈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
石門上的朱砂泥封已經碎裂剝落,新鮮的、帶著瘋狂意味的抓痕縱橫交錯,仿佛有什么東西曾不顧一切地想從里面出來。
“殿下請止步!”守陵軍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人味,兩柄長戟交叉,在我面前組成一道冰冷的死亡十字。
月光勾勒出他們隱在頭盔下的半張臉,瞳孔深處,閃爍著與楚宴之、與那些假侍衛一模一樣的、非人的淡金色!
我亮出袖中緊握的龍璽,象征皇權的冰冷玉石在火光下流轉著微光。
然而,守陵軍僵硬如面具的臉上,卻緩緩扯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擅闖皇陵者——死!”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地宮深處,仿佛隔著厚重的石門,傳來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如同冰錐,穿透石壁,直刺我的耳膜!
怒火與決絕瞬間沖垮了理智!
我拔出藏在發間的金簪,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掌心!
劇痛傳來,鮮血涌出!
我蘸著溫熱的血,在冰冷的石門上飛快地畫符——每一筆,都是前世被囚禁在地底深處時,用指甲在石壁上刻下的禁制符文!
只不過,這一次,是反著畫!
最后一筆落下,鮮血滲入石縫的剎那,沉重的石門內部發出沉悶的“嗡”鳴!
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
石門,緩緩開啟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千年朽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味道的陰風,如同巨獸垂死的吐息,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
(16)
地宮深處,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彌漫著濃重的泥土腥氣、朽木的腐敗味,還有一種……仿佛來自遠古的、冰冷的塵埃氣息。
穹頂中央,一個巨大無比的青銅星盤懸浮在半空,上面鑲嵌的星體泛著幽暗的綠光,無數光點在其上流轉,勾勒出玄奧莫測的軌跡。
楚宴之就佇立在那巨大的星盤之下,一身玄色衣袍仿佛融入了這片幽暗,又仿佛流淌著星盤倒映出的、虛幻的星河。
“你果然也回來了?!彼従忁D過身,指尖捻著一片薄薄的金箔碎片。
碎片光滑的表面,映出我此刻蒼白如鬼的臉。
“錚——嘣!嘣!嘣!”
束縛著巨大星盤的數條粗大青銅鎖鏈,毫無征兆地寸寸崩斷!
如同垂死的巨蟒般砸落在地,激起漫天塵埃!
斷裂的青銅碎片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扭曲、變形,化作數百只閃爍著金屬寒光的鐵蝶!
它們振翅嗡鳴,如同無數柄飛旋的利刃,在幽暗的地宮中劃出冷冽致命的軌跡!
楚宴之指尖的金箔碎片應聲炸裂!
細碎的金色光點并未消散,反而在空中飛速重組:
一面光影中,我身著刺目的大紅嫁衣,獨自立于高高的城樓之上。
袖中,一方繡著交頸鴛鴦的絲帕悄然滑落,帕角那朵精致的梅花刺繡里,藏著的斷腸草粉末隨風飄散……
另一面光影中,楚宴之恭敬地跪在龍榻前,手中捧著一杯鴆酒。
他微微抬起的袖口滑落,露出右耳后一顆清晰的紅痣。
榻上,父皇痛苦地抽搐,一口鮮血噴濺而出,恰好落在他腰間懸掛的玉佩上——那玉佩邊緣的缺口,與我袖中緊握的龍璽一角,嚴絲合縫!
“每次翻動《災變錄》……”一個低沉、沙啞,仿佛來自星盤深處的聲音幽幽響起。
陰影中,一個全身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的人影緩緩走出。
她衣擺上凝結的積雪化作冰冷的水珠,滴落在青磚上,暈開一小灘暗紅的血色。
“……都像在親手撕開自己尚未結痂的傷疤。”
她兜帽下的臉,依稀能看出與我七分相似的輪廓,卻被風霜刻滿了滄桑與絕望的痕跡。
整個地宮開始劇烈震動!
穹頂的碎石簌簌落下!
“看明白了嗎?”黑袍人(未來的我?)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殘酷的憐憫,“你每一次掙扎,每一次改寫《災變錄》,每一次試圖刺殺他……都是在替他補全這座獻祭的法陣!都是在加速你自己的消亡!”
腳下堅固的地面驟然塌陷!
我朝著記憶中唯一的出口方向奮力撲去!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線微光的剎那,腳踝猛地被一只冰冷刺骨、如同鐵鉗般的手死死抓住!
冰冷的月光(地宮穹頂竟有月光透入?)照亮了那只枯瘦手腕上戴著的一只翡翠鐲子。
鐲子內側,一行細小卻清晰的字跡映入眼簾——那是我未來的筆跡:
“勿信甲子年!”
(17)
腳踝處傳來的冰冷觸感瞬間凍結了全身的血液!
我低頭,看到那只枯瘦、布滿褶皺的手——那是未來的“我”的手!
它死死扣住我的腳踝,力量大得驚人!
翡翠鐲子上“勿信甲子年”的警告,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妖異的綠光。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抬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踹向那只手腕的關節處!
同時身體猛地向前一掙!
“嗤啦——!”
裙裾被撕裂的聲音刺耳響起!
一大片絲綢被那只手扯下,飄落進腳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咳!咳咳!”我重重摔在尚未塌陷的地面上,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喉嚨。
抬起頭,視線越過彌漫的塵埃,看到楚宴之正站在星盤邊緣的斷裂處。
他捂著胸口,指縫間,暗紅色的鮮血正汩汩滲出!
更詭異的是,他咳出的血珠并未落地,而是違反常理地逆流而上,懸浮在空中,迅速凝聚、變形——最終,竟化作了《災變錄》上缺失的那幾頁的頁碼編號!
“轟隆——?。?!”
穹頂傳來更大的轟鳴!
巨大的石塊開始剝落,整個地宮搖搖欲墜,即將徹底崩塌!
我手腳并用地向出口爬去,鋒利的碎石劃破手掌和膝蓋,帶來鉆心的疼痛,卻絲毫不敢停歇。
側后方的陰影里,那只枯瘦的手再次閃電般伸出,又一次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這一次,她用力一扯,寬大的兜帽滑落一角——
左頰上,一道深可見骨、猙獰無比的劍痕暴露在幽光下——那正是我前世自刎留下的傷口!
而右臉,則是一片焦黑扭曲,邊緣的灼燒痕跡,與楚宴之書房火漆上蟠龍紋的輪廓,分毫不差!
“每殺他一次,你就離我更進一步。”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舊的風箱。
隨著她的話語,她心口的位置突然碎裂開來,一枚溫潤的玉佩掉落在地,摔成兩半。
玉佩中心,竟蜷縮著一個緊閉雙眼的幼童虛影——正是當年高燒瀕死的我!
一個破舊褪色的布偶從她寬大的袖袍中滾落出來,布偶的肚皮裂開,露出里面半枚青銅鑄造的虎符——那斷口,與我袖中偷藏的那半枚虎符,嚴絲合縫!
(18)
《逆命書》的殘頁在我掌心無火自燃,“臘月廿三黑袍現”幾個焦黑的字跡如同詛咒,刺目驚心。
案頭的銅漏清晰地顯示著——今日,才臘月二十!
宮墻外,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凌亂不堪,三更的梆子,竟詭異地敲了十七下——與前世皇城被攻破、叛軍涌入的那個絕望之夜,分毫不差!
“殿下!”老仆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跌跌撞撞地奔來。
他臉上深刻的皺紋里,此刻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妖異的精光。
他將一方素白的絲帕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
帕角,用銀線繡著一行小字:“子時三刻摘星樓”——那筆觸,那轉折,分明是我前世在城樓絕筆時留下的!
左臂內側猛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我猛地撩起衣袖——一道泛著黑紫色、仿佛陳年舊傷的刀疤,憑空出現在我光滑的皮膚上!
那位置、那形狀,與前世楚宴之被我親手刺死時,心口留下的致命傷口,嚴絲合縫!
(19)
摘星樓頂,寒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如同無數亡魂在耳邊嗚咽哭泣。
黑袍人(未來的我?)立于樓臺邊緣,寬大的袍袖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如同垂死巨鳥掙扎的羽翼。
她手中托著那方象征皇權的龍璽,璽紐上螭龍的缺口處,一滴粘稠的、暗紅色的血珠,正緩緩凝聚,墜落。
血珠砸在冰冷的青磚上,并未碎裂,反而詭異地扭曲、拉伸,最終凝聚成一個蜷縮的、五歲女童的身影——面色慘白,雙目緊閉,正是我當年高燒不退、瀕臨死亡的模樣!
“這次輪回,整整提前了九十七天?!焙谂廴司従忁D身,兜帽的陰影下,那張與我酷似的臉清晰可見:左頰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劍痕,是我前世自刎留下的軌跡;右臉那片焦黑扭曲的灼痕,邊緣與楚宴之火漆上的蟠龍紋,嚴絲合縫!“因為你在第十二次重生時,改寫了……”
我袖中蓄勢待發的三根淬毒銀針,如同三道索命的寒光,直射她兜帽下的陰影!
“嗤啦——!”
兜帽應聲碎裂!
清冷的月光再無阻礙,徹底照亮了她的臉——左頰劍痕猙獰,右臉焦痕可怖,心口的位置,是一個巨大的、仿佛被利爪掏空的破洞!
一枚熟悉的玉佩碎片,正卡在那破洞邊緣,里面蜷縮的幼童虛影,發出無聲的哀嚎。
“每殺他一次,你就更接近成為我?!彼穆曇羲粏∑扑椋瑤е鵁o盡的疲憊。
一個破舊的布偶從她袖中滾落,布偶的肚皮裂開,露出半枚青銅虎符——那斷口,與我袖中藏著的另一半,完美契合!
(20)
太和殿的金磚冰冷刺骨,倒映著穹頂慘淡的天光。
我赤著腳,在空曠死寂的大殿里狂奔,腳下留下一串暗紅色的血腳印。
龍椅高高的靠背上,赫然插著一柄幽藍色的匕首——那本該在三年后,由楚宴之親手刺入父皇心臟的兇器!
屏風后傳來骨瓷碎裂的清脆聲響。
楚宴之站在一地碎瓷片中,靴底正用力碾磨著混有朱砂的粉末。
他用那猩紅的粉末,在光潔的紫檀木案幾上,勾勒出一幅詭異的星圖——原本屬于紫微帝星的位置,赫然被楚家的蟠龍家徽所取代!
他猛地一陣劇烈咳嗽,一口滾燙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噴出,正正噴在那星圖的中央!
鮮血并未流淌開,反而迅速凝聚、固化,最終形成了三個暗紅刺目的血字——“云舒硯”!
“輪回的契約,需要祭品?!背缰穆曇魩е环N奇異的疲憊和解脫。
他猛地拽開自己的衣襟——心口的位置,竟然深深嵌著半塊玉璽!
那玉璽的缺口形狀,與我袖中緊握的龍璽,嚴絲合縫!
“你每重生一次,就要有人替你承擔反噬的業火……這一次,輪到我了?”
殿外傳來沉重而整齊的鎧甲碰撞聲!
無數禁軍如同潮水般列隊而來,他們的瞳孔統一泛著非人的淡金色!
手中高舉的火把上,纏繞著刀劍難斷的、閃爍著金光的蠶絲——與前世囚禁我的地牢中,那特制的鎖鏈,一模一樣!
楚宴之將一柄匕首塞進我手中,聲音低沉:“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他咳出的血珠在空中并未消散,反而凝聚成一把小巧的、血色的鑰匙,與龍璽的缺口完美契合。
“嗡——!”
大殿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驟然浮現出三百個暗紅色的“死”字!
每一個字,都由無數根干枯的白發編織而成——那色澤,與我前世一夜白頭的青絲,一模一樣!
三百個“死”字如同活物般蠕動、匯聚,最終在殿中央形成一條向下延伸的、深不見底的暗道入口,散發出濃烈的死亡氣息。
(21)
暗道的盡頭,幽綠色的火焰是唯一的光源,跳躍著,將石壁映照得如同鬼域。
十二道身影被粗大的鐵鏈穿透琵琶骨,如同受難的圣徒般,呈環形鎖在冰冷的石壁上——從垂髫的幼童,到及笄的少女,面容各異,卻都帶著與我酷似的輪廓。
她們,是不同輪回中的“我”。
祭壇中央,那本《逆命書》在幽綠的火焰中靜靜燃燒,書頁無風自動,一行行血字如同擁有生命般浮現:
【第七十二次輪回:永昌三年冬,宿主心軟,未誅遞酒者楚宴之。當夜,楚宴之血洗太醫院,誅藥師三十八口,斷宿主母妃生路?!?/p>
祭壇旁,一個身著華麗嫁衣的身影緩緩抬起頭。
她心口插著一柄鑲金匕首,刀柄上纏著褪色發脆的合婚庚帖——上面,我與楚宴之的名字并排而立,刺眼無比。
“你喂我吃的毒點心……”一個垂髫女童虛弱地抬起潰爛流膿的小手,掌心黏著一塊發霉變質的杏仁酥,“是母妃……跪在佛前三天三夜……才求來的恩賞啊……”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充滿不解與悲傷。
“我放過楚宴之的那一夜……”一個及笄少女的鎖鏈猛地繃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口中竟彈出《霓裳羽衣》的凄厲變調——正是父皇最后一次設宴時的亡國之音!
“太醫院三十八口……被他鎖在院中……活活焚成了焦炭!
那焦糊味……我隔著三條宮巷都能聞到!”
“慈悲,才是最快的刀?!奔抟滦履锩偷爻堕_自己的領口,露出心口那猙獰的匕首,“你看這嫁衣的每道褶皺里,都腌著三百世楚宴之的血!他的,和我的!”
“嘩啦啦——?。。 ?/p>
所有的鎖鏈驟然滲出粘稠的鮮血!
鮮血如同活物,沿著冰冷的鐵鏈向上攀爬、蔓延,最終在鎖鏈表面生長出三百朵潔白如玉的蘭花!
每一片看似圣潔的花瓣中心,都鑲嵌著一顆圓睜的、淡金色瞳孔的眼球——那是楚宴之的眼睛!
三百雙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祭壇中央的我!
(22)
《逆命書》在幽綠的火焰中瘋狂翻卷,鐵鏈的碰撞聲與無數個“我”發出的痛苦哀嚎混合在一起,如同萬鬼同哭,撕扯著人的神經。
垂髫女童的鎖鏈如同毒蛇般纏住我的左腕,及笄少女冰冷的鐐銬“咔嚓”一聲扣住了我的腳踝。
其余十個“我”在鎖鏈的束縛下劇烈掙扎,她們身上的鎖鏈另一端,如同實質的陰影,猛地沒入我腳下翻滾沸騰的影子深處!
“你忘了嗎?”女童舉起手中發霉的杏仁酥,上面清晰的齒痕與我五歲那年留下的,一模一樣。
楚宴之猛地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嵌入的半塊玉璽。
他的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枯萎:
“你當年用禁術救活的人……從來就不是你的父母……他們早就……”
“轟隆——?。?!”
祭壇穹頂轟然崩塌!
無數記憶碎片如同鋒利的冰雹,狠狠刺入我的腦海:
五歲高燒不退時,父皇割開自己的手腕,將溫熱的鮮血滴入我的口中……
母妃跪在冰冷刺骨的佛堂前,用金釵剜下心頭肉,混入藥中……
他們眼中,是毫無保留的、近乎絕望的愛……
(23)
祭壇上,最年長的那個“我”猛地掙斷了鎖鏈!
她耳后那顆標志性的紅痣驟然裂開,涌出無數細小的、蠕動的白色蛆蟲!
“三百次重生,從來不是為了復仇——”她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
隨著她的話語,整個祭壇轟然開裂,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黑暗中,層層疊疊堆積著三百具尸體!
每一具尸體的心口,都插著不同的兇器!
而最新鮮的那一具,穿著楚宴之的朝服,心口正插著我昨夜刺入的那支金簪!
“是為了贖罪!”三百個聲音,從尸體堆中,從鎖鏈上,從祭壇的每一個角落,齊聲轟鳴,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三百具尸體同時睜開了眼睛!
瞳孔深處,統一泛著那令人心悸的淡金色!
每一雙眼睛里,都清晰地映照出不同的死亡場景——我的死亡場景!
袖中的銀針變得滾燙,針尖的幽藍光芒閃爍不定。
“弒親者,永墮輪回!”三百個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在我的顱骨內瘋狂炸響!
我的指尖開始變得透明!
我驚恐地撲向祭壇邊緣唯一一面完好的銅鏡!
指尖卻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冰涼的鏡面——鏡中,空無一物!
只有十二道染血的鎖鏈在祭壇上空兀自晃動,發出絕望而空洞的嘩啦聲!
(24)
無邊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來,裹挾著那個身著黑袍的、未來的我。
她腐爛的眼窩中,最后一點象征希望的星辰無聲湮滅。
《災變錄》的殘頁在我掌心劇烈燃燒,火焰舔舐著皮膚,卻感覺不到痛,只有無盡的冰冷:
“最后的選擇。繼續做無知無覺的祭品,在輪回中耗盡魂靈,還是……”
三百具尸體齊刷刷地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虛空!
插在他們心口的兇器化作三百道流光,在空中交織、拼湊,最終凝聚成兩個巨大的、血淋淋的古篆——“魂祭”!
我顫抖著摸向自己耳后那顆灼燙的紅痣。
指尖用力摳挖,竟抓下一把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骨灰!
紅痣之下,是母妃用太廟香灰混合著她的心頭血,刺下的“祭”字符咒!
它早已深入骨髓!
祭壇上,十二個“我”同時停止了掙扎。
她們抬起頭,齊聲誦唱起古老而晦澀的音節。
垂髫女童高高舉起那塊發霉的杏仁酥,臉上露出解脫般的微笑;
及笄少女閉上雙眼,嘴角勾起釋然的弧度。
《災變錄》燃燒的火焰中,一行全新的血字緩緩浮現:
“永昌三年臘月廿一,帝女云舒硯,薨?!?/p>
(25)
我緩緩跪倒在太廟冰冷空曠的中央,伸出雙臂,輕輕抱住那個蜷縮著的、五歲時的自己。
她小小的身體冰冷,耳后那顆紅痣劇烈地蠕動、膨脹,最終“噗”地一聲輕響,化作一只流光溢彩的玉蝶,翩然飛起!
蝶翼輕薄如紗,上面清晰地顯露出母妃用血淚刺下的往生咒文——那是由無數個小小的“硯”字,密密麻麻拼湊而成的往生咒!
星塵般的“硯”字從蝶翼上飄落,如同帶著溫度的灰燼,紛紛揚揚地灑落在祭壇下那三百具尸骸的心口。
每一個“硯”字落下,都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在尸骸的心口留下一個焦黑的、永恒的烙印——“硯”。
“阿硯不怕……”我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冰涼的額頭上。
記憶中,母妃割開手腕,溫熱的鮮血滴入為我求來的平安符中。
燭光下,那血痕竟緩緩蠕動,化作一只展翅欲飛的玉蝶——與眼前這只承載著往生咒的玉蝶,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蔽覕傞_掌心,那半塊龍璽的殘片靜靜躺著。
指尖用力,殘片在我掌心化為齏粉。
“你們用這無盡輪回困住的,從來都只是……我的悔恨。”
那悔恨,源于父皇割腕滴血時眼中的決絕,源于母妃剜心入藥時滾落的淚珠,源于我對自己無力回應這份犧牲的……永恒愧疚。
(26)
《逆命書》燃燒殆盡的灰燼在空中盤旋、重組,最終化作一張古老的羊皮卷軸,在我面前緩緩展開。
卷軸上,用暗金色的文字書寫著冰冷的契約條款:
「以弒親罪孽為引,以無盡悔恨為薪,燃盡魂靈,方得解脫?!?/p>
那個被稱為“渡魂人”的黑影,緩緩凝聚成一柄晶瑩剔透的冰晶匕首,懸浮在我面前:
“現在,可以結束了?!?/p>
我握住那柄冰冷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將它刺入自己的心口!
沒有劇痛,只有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無數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噴涌而出:
楚家的黑袍術士,用那方龍璽鎖住我瀕死的魂魄……
將我煉化為維系鎮國大陣運轉的活祭品……
每一次“重生”,都是陣法抽取我魂力、燃燒我悔恨的過程……
而楚宴之,不過是看守這座活人祭壇的……祭品之一!
意識陷入黑暗,又緩緩浮起。
再次睜開眼時,腳下是金鑾殿冰冷光滑的玉階,百官如同螻蟻般匍匐在下方。
我站在至高之處,手中緊握著一方沉重的玉璽,璽底刻著兩個古樸的大字——“無間”。
龍案左側,擺放著楚宴之的骨灰罐,罐身冰冷。
右側,是三百方烏木牌位,無聲矗立。
最新的一方,墨跡未干:
「云舒硯永昌三年臘月廿一薨」。
窗外,陽光刺眼。
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宮裝,正無憂無慮地追逐著一只翩躚的玉蝶。
那玉蝶的翼尖,輕輕覆蓋在她右耳后那顆小小的紅痣上——與母妃臨終前,耗盡心力畫下的那道往生符蝶,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腕間,那枚從小戴到大的翡翠鐲子,“咔”地一聲輕響,裂成兩截,跌落在地。
斷口處,清晰地刻著兩個小字——“平安”。
鐲子斷裂處,滲出的血珠并非鮮紅,而是濃稠的暗金色,它們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緩緩匯聚、流淌,最終勾勒出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永昌三年」
風,穿過精雕細琢的窗欞,卷起龍案上輕薄的塵埃,也拂過斷鐲上那深深的刻痕。
這一年,是輪回的起點,亦是終點。
是祭壇開啟的時刻,亦是……祭品覺醒的元年。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