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贏月怔了一下,她看著奏疏中的內容,似明白了其意思,又似沒有完全懂。
爐火大爆了一聲,她身體輕輕一顫,隨即便聽到官家帶著些許笑意的聲音響起:“你就是仁叟自幼養在膝下的外孫女蘇氏贏月,可有婚配?”
外祖父笏板猛地抬起,可官家手指在案上輕輕叩了兩下,外祖父剛要張開的口便硬生生合上了,胡須微顫著后退半步。
蘇贏月早已悄然回首轉正,低垂著眉眼,交疊的雙手無意識絞了兩下后,盈盈伏地叩拜,輕聲道:“啟稟官家,臣女尚未婚配。”
“起身回話。”
蘇贏月起身,依然垂首視地。
“抬起頭來。”官家道。
蘇贏月緩緩抬眼,露出一張盈盈素靨,白白凈凈的臉龐如芙蕖初綻,雙眉如遠山含煙,眸如秋水瑩亮,站在那里,盡顯文靜優雅。
“仁叟好福氣。”官家笑,“朕瞧著與鑒清正是佳配。”
蘇贏月聞言,呼吸一滯,袖中手指慢慢蜷縮在一起。她怎么也沒料到,今日被召入宮,竟是這般情由。
因禮部一份奏疏,官家欲為他青睞的大臣賜婚,又恐她不堪匹配,特召入宮察她品貌。
甚至在官家的言語里,女子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好似一件精美的瓷器,點綴外祖父門楣,并待價而沽。
蘇贏月抿緊下唇,身體站得越發挺直。
“陛……”畢士安欲開口,卻止不住咳嗽起來。
沈鏡夷執笏拜言,“陛下,臣愿為社稷分憂,只是此事關乎女子終身大事。”他頓了下,道:“臣與蘇娘子并無情誼,還請陛下三思。”
蘇贏月未料到他會如此說,猛地看向他。
他風姿清舉,言行從容,溫和之余,又點要害。
李沆道:“自古女子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是為保社稷,陛下賜婚……”
畢士安已平復下來,伏地叩首:“老臣感恩陛下垂愛,不瞞陛下,沈提刑青年才俊,朝中大臣都想其為婿,老臣亦是如此,只是……”
官家:“卿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畢士安思量一瞬,才緩緩開口:“臣這外孫女自幼失怙,老臣對其溺愛過甚,曾言終身大事由她自己做主,且臣自去歲病起,她每日侍奉塌前,并立誓若老臣不愈便終身不嫁……”
“竟有如此孝心?”官家看向蘇贏月,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蘇小娘子能盡孝于家祖,想必也能盡忠于國,為天下黎民百姓謀安寧。”
是的,她能。他們從不知,女子本就不該被囿于閨閣,家國天下事也只非男子事。
但可笑的是,當允許女子行男職,見到的不是廣闊天地,而是大大的祭壇。
蘇贏月心湖泛著層層漣漪,眼神恍惚看向外祖父。
只見其垂在身側的左手悄然舒展——中指疊上食指,向下微點,恰是他們祖孫對弈時落子的手勢。
又見外祖又緩緩將掌心朝上攤開,五指舒展,最后收攏成拳抵在心口,這是幼時教導她,常做的“從心而擇”的手勢。
老人灰白的眉毛微微揚起,慈祥的眼睛里盛著三分期許,三分鼓勵,四分擔憂。
在他的目光下,蘇贏月心中酸楚散了一半。
再看沈鏡夷,他腰背挺直如松,眉目沉靜如水,看不出什么。
可當他抬眸與她對視的一瞬間,她分明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歉意。
蘇贏月睫毛顫了一下,眼眸透出幾分釋然。
罷了,圣命難違,抗旨只會招來災禍,連累外祖。
若嫁人就能讓汴京地安,為百姓求福祉,這樁姻緣就還算不錯。
嫁與沈鏡夷,確比嫁給紈绔之流強。
沈鏡夷其人,她今日雖是第一次見,但早已有耳聞——此人在京中風評甚佳。
沈鏡夷,字鑒清,17歲便童子科中第,去歲更是破獲妖僧謀逆、漕運白銀兩大要案,自此官家對其青睞有加,賜金紋御仙花袋,并擢升為權發遣提點刑獄司公事,掌管京東路刑獄,今不過年21,是當朝最年輕的刑獄官。
蘇贏月在心中思量一番后,伏身而拜:“臣女愿從圣意。”她頓了頓,聲音輕柔且堅定:“惟乞婚后仍侍奉外祖湯藥——老人家近年咳血之癥愈重,身邊離不得人。”
殿中霎時一靜。
官家笑問:“沈卿意下如何?”
沈鏡夷再次叩首:“臣寓所狹小,本就不便,若盟恩準,臣愿暫居畢宅偏院。”
“好!”官家展顏。
檐角雪片簌簌而下。
蘇贏月扶著外祖父踏下石階,忽覺青色衣角掠過身側——沈鏡夷恪守禮節站在一步之外,恰好在宮燈映照的明暗交界處。
他施禮道:“明日下官命人攜雁禮登門。”他腰間金紋御仙花袋的流蘇紋絲不動,分寸拿捏的極好,“只是倉促之間,恐禮數不周。”
畢士安捋須頷首:“無妨,倒是委屈沈提刑婚后暫居寒舍。”
“是下官叨擾了。”他聲音平靜。
蘇贏月只是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燭火的光只照到他的一側,一半亮一半暗,忽然這么一刻,覺得他好似月下湖面,令人看不透。
沈鏡夷感受到她的視線,微一轉頭,兩人目光對上。
蘇贏月睫毛微閃,繼而垂眼施禮。
清雅幽閑,風致卓然,全無俗韻。
他回禮,垂眼時注意到她腰間佩戴的是司南佩,心有疑慮,但沒有多言,只道:“下官還有要務,先行一步。”
他聲音依然溫而靜,溫和之余,又見疏離。
畢士安望著那漸遠的背影,忽然將暖爐塞進蘇贏月手中,輕笑道:“圓舒覺得這沈鑒清如何?”
他故意用了沈鏡夷的表字,枯瘦的手指攏了攏大氅,“這滿朝的兒郎,能十七歲中進士,二十歲連破兩大要案的,可只此一個。”
蘇贏月望著雪地上的靴印,輕聲道:“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居宅中。如許裙衩應科舉,女娘哪見遜男郎。”
畢士安聞言一驚,連忙四下看了看,見無人,這才安心下來,輕斥道:“此話萬不可在外言,否則你一女兒家必遭人非議。”
“圓舒知曉了,外祖莫生氣,方才一時疏忽才失言。”蘇贏月拽了拽他的衣袖。
畢士安嘆了口氣道:“外祖知你胸中丘壑,故才越禮恣你讀書博學,不只習以女工。”頓道:“但你終是女子,眼下已一十六歲,外祖只能為你嚴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
“圓舒懂阿公的苦心,你能讓我讀書識字,我已很開心。”蘇贏月語氣中帶著些許落寞,“外祖進宮之前可是已猜到賜婚之事?”
“白日民間傳出童謠,我就有此預料,只是未料圣意如此之快。”畢士安嘆聲。
稍頓,他又寬慰道:“這樁姻緣與你未必是壞事,尋常婚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們的婚事為攘災賜婚,這已不同尋常。”
“這第二嘛……”畢士安咳嗽兩聲,“方才殿中沈鑒清所言所行,你也看得真切,他這個人,許與你確是良緣。”
畢士安拍拍她的手臂,“以外祖識人之驗,你們二人就是聰明女配聰明郎,”他捋須輕笑,“日后也當是自在人歌自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