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張懸黎輕喚一聲。
蘇贏月回神,說話輕柔:“有勞玉娘了,一路舟車勞頓,可有用過早膳?我這就讓人準備飯菜。”
“多謝表嫂,我已用過。”
“玉娘遠來辛苦,我這就讓人收拾一間清凈屋子,讓妹妹好好休息。”蘇贏月說完轉頭看了青岫一眼。
青岫當即會意,欲離去之時,張懸黎開口道:“且等下,可否讓云錦同去,好方便安置下我的一些物件。”
“自當如此。”蘇贏月道。
“多謝表嫂。”張懸黎真是喜歡蘇贏月,她貌美性柔,是她不曾見過的女子模樣,她遲疑了一下,道:“表嫂,我可以喚你月姐姐嗎?雖然這于理不合,但我覺得喚你月姐姐比表嫂更好。”
蘇贏月:“可以啊,你想喚什么都可以。”
“月姐姐。”張懸黎主動挽住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來汴京,你現在帶我去逛逛可好?”
蘇贏月看向這位性通脫的表妹,雖第一次見面,也喜歡得緊,輕笑道:“玉娘奔波幾日,還有如此興致,莫非是鐵鑄的人兒?”
張懸黎頭揚起,幾分張揚:“區區幾日奔波,不在本女俠話下。”
蘇贏月看著她肆意的模樣,心中感慨,真好……
油壁香車轉過畢宅后巷的最后一棵柳樹,忽如掀開了幕布——潘樓街的聲浪轟然撲來。
“讓讓啊,都讓讓,油熱著哩——”雜煎的推車擠過人群,鐵鏊子滋滋冒著油泡,險些燙到油壁香車垂下的流蘇。
車簾急急掀起,張懸黎率先下車,她眼睛應接不暇,掃視著這個陌生的城市。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挑擔小販穿梭其中,貨郎搖著撥浪鼓招攬生意,行人來來往往,最注目的是那座五層高的酒樓。
“汴京真繁華,真熱鬧啊!”張懸黎不由感嘆,“月姐姐是不是常來逛?”
蘇贏月素白幃帽下的墜子微微晃動,聲音隔著輕紗透出:“不過節慶時……”
話未說完,青岫忽然拽住她的袖子——一個扛著冰糖葫蘆的小販險些撞上來。
“小心。”張懸黎一把扶住蘇贏月,并伸手撩開她幃帽的紗簾,“月姐姐這帽子好生礙事!”
青岫驚地倒吸一口氣,嘴上說著“使不得”,手也跟著抬起欲打斷張懸黎掀紗簾,“月娘子同張娘子不同,這紗簾萬不可掀開!”
張懸黎不由撇嘴:“可月姐姐這裝扮,什么都瞧不清啊?”
蘇贏月指尖微蜷,她低著視線,借著幃帽下透出的些許光,望向街市——金銀鋪的鎏金招幡,賣花郎擔上的山茶花、說書人揮舞的折扇,全被紗簾阻擋成模糊色塊。
她抬手,蔥白手指掀開一角紗簾,一切頓時都清晰起來,下一秒,蘇贏月低聲喚道:“玉娘,你瞧那家‘彩裳記’……”
順著她示意的方向,張懸黎見彩帛鋪子前立著一個假人,穿著一身茜色衣裙,衣襟大膽地敞著,露出腰間金線牡丹紋的束腰。幾個商賈打扮的小娘子正嬉笑著在身上比劃。
張懸黎眼珠一轉,一臉笑顏道:“月姐姐莫非是要……”
蘇贏月輕笑,“既看不清這汴京,便教汴京……也看不清我。”
“我原以為月姐姐會是困于禮教的閨秀,未曾想卻這么有趣!”張懸黎笑,“這樣的月姐姐,我更加喜歡的緊了。”
蘇贏月也笑。
張懸黎立馬拉住蘇贏月的手,往那彩裳記走去。
“月娘子,你們去哪里?”青岫道。
云錦一把拉住她,“你看不來嗎?月娘子要扮作商人女。”
“這怎么行?”青岫急得欲追上去。
云錦又一下拽住了她,“哎呀,你怎么同那些書生一樣迂腐。”
“怕什么?你不說,我不說,我家玉娘子不說,誰知道月娘子是什么身份。”云錦勸道。
青岫雖然還是擔心,但想到自家娘子可以好好看清這市井熱鬧,便也不再堅持。
彩裳記里,蘇贏月隔著朦朧紗簾,她的目光鎖在了幾件素色窄袖褙子——月白、青玉、少艾,皆是商賈女子常穿的利落樣式,衣擺只滾著一道銀邊,日光下如水紋般閃動。
“玉娘。”她倏然開口,聲音低卻堅定,“我想試試這件。”
“好嘞!”張懸黎脆聲應著,轉頭道:“掌柜的,麻煩取下那件少艾色褙子。”
半盞茶后,菱花鏡前,蘇贏月望著鏡中的自己怔住。素日里寬袖衣衫換成了窄袖褙子,百迭裙變成旋裙,去除幃帽披帛,整個人輕松利落了不少。
“月姐姐,你現在是洛陽‘張記錦緞’的張大姑娘。”張懸黎往她腰間系了串鐵線,“若是有人問,你就如此說。”
“好。”蘇贏月看著銅鏡里另一番模樣的自己,她試探性地邁步,褙子下擺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沒有層層疊疊的衣料牽絆,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擔。
“走罷。”她主動拉起張懸黎的手,指尖微微發顫卻堅定,“我們姐妹二人去好好看看這汴京。”
走出彩裳記,張懸黎對在門口吃著冰糖葫蘆的青岫和云錦道:“記住,現在我們是洛陽張記錦緞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是,二姑娘請吃糖葫蘆。”云錦對張懸黎道。
“大姑娘吃糖葫蘆。”青岫也對蘇贏月道。
紗簾不在,蘇贏月第一次看清這汴京,市井熱鬧一股腦涌進她猝不及防的眼里、心里、耳朵里。
潘樓街邊店鋪的望子是彩色的,被風一吹,隨風招展,熱烈而生動,不僅如此,為了招攬生意,酒樓還掛了燈籠,歌妓唱曲;茶坊掛名人字畫,門前伙計支起桌子,放上茶盞,表演起點差;香藥鋪懸珍稀藥材,書肆擺出新書。
忽聽得一陣撥浪鼓由遠及近,原來是貨擔郎來了,那“咚咚咚”聲里,還夾著“彩線銀針,胭脂水粉”的唱喝。耳邊全是銅鑼、叫賣、油脂爆響的混沌樂章。
“月姐姐。”張懸黎輕喚她。
蘇贏月這才回過神來。
張懸黎從青岫手中接過糖葫蘆,猛地塞到她嘴邊:“嘗嘗,這才是活著的滋味。”
蘇贏月輕咬一口,又酸又甜的味道在舌尖炸開,她忽然想起平日喝盞茶,都要用袖子掩住,她連忙抬頭看去。
她原以為摘下幃帽會招來千萬雙眼睛,千萬句指責,卻發現根本沒人看她。人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在這潘樓街的萬千行人中,她不過是一粒微塵,根本無人在意。
這個認知,讓蘇贏月既失落,又在心中隱秘的歡喜。原來只要去掉目中之翳,心中之山,則天地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