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辭是被笛聲驚醒的。
窗外的雨已停了大半,只剩檐角的水珠還在滴答作響,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單調的節奏。可那笛聲卻像生了腳,順著窗縫鉆進來,纏在床幔的流蘇上,帶著股說不出的詭異。調子很怪,既不像青城派清晨練氣時的簫聲清越,也不像山下集鎮里賣唱人的婉轉,倒像是用鈍刀磨絲綢,每個音符都透著股滯澀的寒意。
她猛地坐起身,手下意識摸向枕下——暗格里的殘譜還在,藍布封皮被體溫焐得微暖。天光剛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霧漫進窗欞,將書案上的劍影暈染得有些模糊。那笛聲忽遠忽近,時而像在觀云殿的屋脊上盤旋,時而又鉆進竹林深處,聽得人心里發緊。
這就是師弟說的怪笛。
沈清辭披衣下床,赤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廊下的老槐樹被夜雨洗得發亮,墨綠色的葉子上滾著水珠,陽光正從云層的縫隙里漏下來,在葉尖折射出細碎的光。可那笛聲一響起,連槐樹葉都像是屏住了呼吸,紋絲不動,連風都繞著走。
“清辭,醒了?”
柳玉棠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沈清辭心頭一跳,忙轉身行禮。師父已換了身月白色的道袍,發間簪著支素銀簪子,往日總帶著暖意的眉眼,此刻卻像蒙著層薄冰。她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碗清粥,還有碟醬菜,香氣很淡,被笛聲攪得有些散。
“師父。”沈清辭垂眸,目光落在師父的手腕上——那半塊玉佩依舊貼著肌膚,只是在晨光里,“流”字的刻痕顯得格外深,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柳玉棠將托盤放在桌上,盛粥的白瓷碗邊緣凝著水汽。“今日不必練劍,隨我去后山采些晨露。”她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昨日雨大,崖邊的‘凝露草’該長得正好。”
沈清辭應了聲,拿起粥碗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師父的手。那手很涼,比平日練劍后還要涼,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她想起昨夜那道黑影,還有殘譜上被抹去的“蘇”字,喉嚨里像卡了根細刺,想問,卻又不敢。
笛聲不知何時停了。
空氣里只剩下粥的米香,還有遠處竹林里偶爾傳來的鳥鳴。沈清辭喝著粥,眼角的余光瞥見師父正望著窗外的老槐樹,眼神空茫,手里的筷子懸在半空,忘了動。晨光落在她的發間,鬢角竟有了幾根銀絲,是她從未留意過的。
“師父,”她終究還是開了口,聲音有些發顫,“您知道……‘流風回雪’嗎?”
柳玉棠的筷子“叮”地落在碗沿,粥汁濺出幾滴,在素色的桌布上暈開小小的黃點。她猛地轉頭,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刺過來:“誰教你說的?”
沈清辭被那眼神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點脫手。她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失態,連三日前刺客臨門時,師父的眼神都沒這般銳利,像要把人看穿。“弟子……弟子是聽山下的說書人講的。”她慌忙低下頭,心跳得像擂鼓,“說那是二十年前一位劍客的招式……”
柳玉棠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拿起筷子,動作有些僵硬地夾了口醬菜。“江湖傳言,多是虛妄。”她的聲音低了些,帶著股不易察覺的疲憊,“清辭,你只需記著青城劍法,其他的,不必理會。”
沈清辭沒再說話。
她知道師父在撒謊。那眼神里的慌亂騙不了人,就像殘譜上的劍招騙不了人——那分明是刻在骨血里的東西,否則她不會在危急關頭本能地使出,師父也不會在看見時,連茶盞都端不穩。
飯后,兩人提著竹籃往后山走。
山路被雨水浸得泥濘,青石板上長了層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柳玉棠走在前面,月白色的道袍裙擺掃過路邊的野草,帶起串串水珠。沈清辭跟在后面,看著師父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背影很單薄,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槐樹葉。
后山的崖邊果然長滿了凝露草。葉片細長,頂端托著圓圓的露珠,陽光照在上面,像綴滿了碎鉆。柳玉棠蹲下身,用竹片輕輕刮下露珠,滴進隨身攜帶的玉瓶里,動作很慢,指尖微微發顫。
“這草性子烈,”她頭也不抬地說,“需用晨露鎮著,才能入藥。”
沈清辭學著師父的樣子刮露珠,草葉上的絨毛蹭過指尖,有些癢。“師父,這草能治什么傷?”她問
“內傷。”柳玉棠的聲音很輕,“尤其是……被劍氣所傷的內傷。”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沉。
三日前的刺客,肩頭中了師父一劍,按說該是劍氣所傷。可第二天打掃時,地上卻只有水漬,連點血跡都沒有。難道……那刺客用了什么方法壓制傷勢?而廚下丟失的草藥,還有這能治劍氣內傷的凝露草……
“師父,三日前的刺客……”
“別問了。”柳玉棠打斷她,聲音陡然冷了下來,“清辭,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她站起身,玉瓶里的露珠已盛了小半瓶,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你只需記住,待在青城山上,守好自己,守好這里,就夠了。”
沈清辭看著師父緊繃的側臉,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這二十年來,師父教她練劍,教她識藥,教她做人要如清泉般坦蕩,可師父自己,卻藏著那么多不為人知的過往。就像這凝露草,看似柔弱,底下卻埋著能治重傷的鋒芒。
下山時,笛聲又響了
這次很近,像是就在竹林深處。調子比清晨更急了些,帶著股催促的意味,聽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柳玉棠的腳步頓了頓,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她攥緊了手里的玉瓶,指節泛白:“快走。”
兩人加快腳步穿過竹林,笛聲卻像附骨之疽,一路跟著。沈清辭忍不住回頭看,只見竹林深處晃動著幾個黑影,身形與昨夜窗外掠過的那人有些相似,都瘦高,腳步輕得像貓。
“他們是沖著您來的,對嗎?”沈清辭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篤定
柳玉棠沒回答,只是拉著她的手往前跑。師父的手很涼,卻握得很緊,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穿過竹林就是觀云殿的后門,柳玉棠推開門,將她往里一送:“回房待著,不許出來。”
“師父!”沈清辭想拉住她,卻被甩開了。
柳玉棠轉身時,沈清辭看見她腰間的長劍亮了出來,劍光在晨光里閃了閃,像道冰冷的閃電。“守住殘譜。”師父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股決絕,“那是……你的命。”
門板“砰”地關上,落了鎖。
沈清辭撲到門后,聽見外面傳來兵刃相接的脆響,還有師父壓抑的悶哼聲。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她想沖出去,可師父的話還在耳邊——守住殘譜,那是你的命。
她跌跌撞撞跑回房間,從枕下摸出那本殘譜。藍布封皮在顫抖的指尖下微微起伏,像顆跳動的心臟。她翻開第一頁,看著那靈動的劍招,忽然注意到圖譜角落有行極小的字,之前被灰塵蓋住了,此刻被指尖蹭掉灰,露出墨色的痕跡:“贈阿棠,待吾歸,共賞槐花雪。”
阿棠……是師父的名字。
沈清辭的指尖撫過那行字,墨跡已有些褪色,卻能看出筆鋒里的溫柔。她想起師父腕間的玉佩,那半個“流”字,忽然明白了什么——另一半玉佩,一定在那個姓蘇的劍客手里。而那句“待吾歸”,終究是成了空。
外面的打斗聲停了。
沈清辭屏住呼吸,貼在門板上聽。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只有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哭。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顫抖著手去摸門閂,指尖卻軟得使不上力氣。
就在這時,笛聲又響
這次就在觀云殿的院子里,調子變得哀傷起來,像支送葬的曲子。沈清辭猛地拉開門閂,沖了出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老槐樹下站著個穿黑衣的人,背對著她,手里握著支玉笛。地上散落著幾柄斷劍,卻沒有血跡,也沒有師父的身影。
“你把我師父怎么樣了?”沈清辭的聲音發顫,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指尖冰涼。
黑衣人轉過身。
那是個中年男人,面容清瘦,眼角有幾道深刻的皺紋,手里的玉笛瑩白溫潤,笛身上刻著朵小小的槐花,與師父劍穗上的圖案一模一樣。他看著沈清辭,眼神復雜,像悲傷,又像欣慰
“她走了。”男人的聲音很啞,“去赴一個二十年的約。”
“約?”沈清辭握緊了劍,“什么約?和誰?”
男人抬起玉笛,指向她脖頸處的胎記:“和你。”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殘譜上,“還有這本劍譜的主人。”
沈清辭愣住了。
男人走近幾步,笛聲停了。他的目光很溫和,落在她臉上時,帶著種奇異的熟悉感。“你頸間的胎記,是蘇家的印記。”他說,“那本殘譜,是你父親蘇長風親手所繪。而‘流風回雪’,本就是該傳給你的劍招。”
父親……蘇長風……
那些在腦海里盤旋的碎片,此刻終于拼湊完整。師父腕間的半塊玉佩,殘譜上的“蘇”字,說書人講的江湖往事,還有她本能使出的劍招……原來她不是被棄在山門外的嬰孩,她是蘇長風的女兒。
“那我母親呢?”沈清辭的聲音抖得厲害。
男人的目光暗了暗,看向老槐樹:“你母親……是青城派最出色的弟子。當年她為了護你,與你父親約定,各自隱匿,待風波平息再相聚。可你父親……在你出生那年,就被仇家殺了。”
沈清辭只覺得天旋地轉,手里的殘譜“啪”地掉在地上。原來師父說的緣分,不是撿來的,是用命換來的。原來那半個“流”字,是父親的名字。原來“流風回雪”,是刻在她血脈里的傳承。
“那你是誰?”她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男人撿起地上的殘譜,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他從懷里掏出塊玉佩,與師父的那半塊拼在一起,正好組成一個完整的“流”字。“我是你父親的護衛。”他說,“守著這個約定,等你長大。”
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在替誰嘆息。沈清辭看著拼合的玉佩,忽然明白師父為什么不愿說——她怕自己知道真相后,會走上復仇的路,會重蹈父母的覆轍。
“師父……還會回來嗎?”
男人搖了搖頭,將玉佩和殘譜遞給她:“她去引開仇家了。她說,清辭長大了,該自己走接下來的路了。”他的聲音里帶著哽咽,“這殘譜的后半部,藏在你父親的衣冠冢里,就在山下的忘川谷。”
沈清辭接過玉佩和殘譜,指尖觸到那溫潤的玉,還有粗糙的紙頁,忽然覺得有股熱流從丹田涌上來,和那日擊退刺客時一模一樣。她握緊了劍,劍穗上的槐花香氣似乎變得濃郁起來,帶著師父的味道。
“我知道了。”她說,聲音雖然還有些抖,卻透著股從未有過的堅定。
男人看著她,點了點頭,轉身沒入竹林,笛聲再次響起,這次卻變得明快起來,像春日融雪,像新燕歸巢。沈清辭站在槐樹下,看著那抹黑色消失在晨霧里,握緊了手里的劍。
她不知道忘川谷有什么在等著她,也不知道仇家有多強大。但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觀云殿里懵懂的弟子,她是蘇長風的女兒,是“流風回雪”的傳人。
陽光穿過槐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清辭彎腰撿起劍,將玉佩貼身戴好,殘譜揣進懷里。她抬頭望向山下的方向,那里云霧繚繞,像藏著無數秘密。
師父說,槐花的花期很短,可根還在,就會再開
她的根,原來一直都在。在這殘譜里,在這玉佩上,在師父藏了二十年的守護里。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提劍往山下走去。風吹動她的衣袂,像面小小的旗幟。她知道前路必定艱險,可握著劍的手,卻前所未有的穩。
因為她終于明白,所謂傳承,不只是招式和名字,更是在絕境里也要開出花來的勇氣。就像這青城山上的槐花,哪怕經歷風雨,只要根還在,總會等來一個春天。
而她的春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