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的銀杏葉剛堆了半尺厚,鎮國公府的云纓就踩著滿地碎金闖了進來。她身后跟著四個仆婦,抬著口描金漆盒,看那沉甸甸的模樣,里頭怕是裝著不少好料子。這姑娘是京中出了名的暴脾氣,去年因嫌繡房做的馬面裙“顯胯寬”,當場就把裙門撕了,嚇得繡房掌柜三天不敢開門。
“簡安在哪?”云纓一進門就扯開披風,露出里面件緊繃的寶藍襖子,腰間玉帶勒得死死的,說話時胸口起伏得厲害,“我娘說你能做‘藏肉的衣裳’,要是做不出來,我把你這破裁房掀了!”
簡安正對著堆新到的湖綾發愁——這批料子織得格外厚實,硬挺挺的不好塑形。聞言抬頭打量云纓:這姑娘生得豐腴,肩寬腰圓,偏生愛穿緊身衣裳,反倒把身形缺點都露了出來?!翱ぶ魃园参鹪辏彼∵^軟尺,“先量量尺寸?”
“量什么量?”云纓拍開軟尺,從漆盒里掏出匹石青暗花緞,料子上的纏枝紋是江寧織造特供的,尋常人家見都見不到,“就用這個,做件比淑妃那件還顯瘦的旗裝。三日后有賞花宴,那些個酸溜溜的千金小姐要是再笑我‘壯實’,我饒不了你!”
正說著,王總管跌跌撞撞跑進來,手里的茶盞都晃出了水:“天大的好事!皇上剛下了口諭,三日后的賞花宴,讓各府千金都穿尚衣局新做的衣裳——這是要給咱們尚衣局立名聲呢!”
這話讓云纓更急了,拽著簡安的胳膊就要往裁床邊拖:“快!現在就做!我在這兒盯著!”
簡安無奈,只得拿起炭筆在紙上畫起來。她先在肩頭畫了道圓潤的弧線:“郡主肩寬,得在肩頭收道‘弧形省’,把多余的布料藏進縫里,看著就窄了;腰腹處加兩道‘交叉省’,從后腰斜著往肚臍收,兩道省交叉成菱形,既能藏住小肚腩,又不影響彎腰拾花?!?/p>
云纓瞪著紙上歪歪扭扭的線條,滿臉懷疑:“這破線能比緊身襖子顯瘦?我穿了十幾年緊身衣,最清楚勒得越緊越顯瘦!”
“勒太緊了,笑起來都得捂著肚子?!焙啺沧屓巳韷K粗麻布,按紙樣剪出形狀,用別針別在云纓身上。不過片刻功夫,原本寬厚的肩膀竟顯窄了些,腰腹也平順了不少。云纓對著銅鏡轉了兩圈,突然伸手要拽別針:“再緊點!再緊點!我還能再瘦點!”
“可不能再緊了。”簡安按住她的手,“賞花宴要吃芙蓉糕、喝桂花釀,勒得太狠,怕是咬口糕都得喘半天,反倒失了儀態。”
這話戳中了云纓的軟肋——她最愛的就是御膳房的芙蓉糕,每次宴席都得吃三塊才夠?!澳恰桶茨阏f的來。”她嘟囔著松開手,卻還是忍不住叮囑,“要是被定北侯家的三小姐比下去,我饒不了你?!?/p>
接下來兩日,裁房幾乎成了云纓的“專屬工坊”。她一會兒嫌石青緞太素,要加金線滾邊;一會兒說交叉省的角度太斜,怕顯得古怪;到了傍晚,竟又拎著只烤雞來,說要“犒勞”大家,實則是想盯著進度。
簡安被她纏得沒法,索性讓她自己試試穿針引線。云纓捏著繡花針,戳了三次才穿上線,剛縫了兩針就扎了手,疼得直跺腳:“這破針比我的箭還難使!”
逗得裁房的繡娘們直笑,連素來嚴肅的張嬤嬤都忍不住道:“做衣裳和騎馬射箭一樣,都得順著勁來,急不得?!?/p>
三日后,云纓穿著新做的旗裝來取衣裳。剛踏進院子,就被一群來取衣的千金圍住了。定北侯府的三小姐伸手摸她的腰側:“這料子看著松松垮垮的,怎么穿在你身上倒顯瘦了?我娘總說我‘屁股大’,能不能也給我做件藏屁股的?”
平郡王府的姑娘更直接,當場就要脫了自己的衣裳試穿。穿上后對著銅鏡左看右看,突然尖叫起來:“天哪!我這生完孩子松垮的肚子,竟真的平了!簡安姑娘,你是神仙嗎?”
賞花宴設在御花園的澄瑞亭,各府千金穿著尚衣局的衣裳齊聚,遠遠望去像片移動的花海。云纓的石青旗裝最惹眼,站在海棠花下與人說笑時,肩頭的弧形省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竟比往日靈動了不少。有位千金偷偷拽著她的裙擺:“你這衣裳在哪做的?我祖母總說我‘壯得能扛米袋’,我也要件能藏肉的!”
正說著,皇上帶著皇后走了過來?;噬夏抗鈷哌^眾女的衣裳,最后落在云纓身上,笑道:“鎮國公家的丫頭,今日看著倒比往常輕盈了不少,這衣裳是誰做的?”
云纓臉一紅,忙福身道:“回皇上,是尚衣局的簡安姑娘做的,她說這叫‘交叉省’,能藏住贅肉呢?!?/p>
皇上聞言,看向身后跟著的簡安:“哦?這法子倒新奇,說來聽聽?!?/p>
簡安上前一步,從容回話:“回皇上,不過是順著人身子的弧度收幾道省——肩寬則收肩,腹凸則收腹,讓衣裳跟著身子走,既藏了不足,又不礙著行動。就像這海棠花,得順著枝干的長勢修剪,才開得好看?!?/p>
皇上拿起石桌上一件備用的旗裝,翻看接縫處的針腳:“尋常人做衣裳,總想著往緊了勒,你卻反其道而行,用松量藏拙,倒是懂些人情世故。”他對皇后笑道,“這法子不錯,回頭讓尚衣局給后宮也做幾套,省得她們總說衣裳勒得慌?!?/p>
賞花宴后,尚衣局的門檻差點被踏平。定北侯府的三小姐來了,要“藏住胳膊上的拜拜肉”,簡安在她袖口加了道“褶皺袖”,蓬松的褶子遮住了粗臂;平郡王府的姑娘來了,說“生完孩子胯變寬了”,簡安在她裙擺兩側加了“暗褶”,走動時褶子展開,悄悄藏起了寬胯;連最瘦小的安鄉侯千金,都紅著臉說想“讓胸看著挺些”,簡安給她做了“立體胸省”,用巧妙的剪裁撐起弧度,看著自然又端莊。
三日后,京中突然掀起一股“尚衣局熱”。成衣鋪的掌柜們蹲在尚衣局墻外,就為偷學“交叉省”的剪法;繡坊的繡娘們拿著軟尺,追著出門的千金小姐量尺寸;連胡同里賣糖畫的老漢,都開始畫“顯瘦旗裝”樣式的糖人了。
云纓再次來尚衣局時,竟拎著個食盒,里面是她親手做的芙蓉糕:“上次態度不好,你別往心里去?!彼煅b的接縫處,“那些以前總笑我壯的,現在都托我來求你做衣裳呢,連我娘都說,要不是你,她還不知道我穿石青色這么好看?!?/p>
簡安正給新到的云錦畫紙樣,聞言笑道:“郡主本就好看,不過是以前的衣裳沒合心意罷了。衣裳就像鏡子,照得出人的美,也得容得下人的煙火氣——能吃能笑,才是真自在?!?/p>
這時,王總管捧著圣旨一路小跑進來,滿臉紅光:“皇上賞的五十匹云錦到了!還說要讓簡安姑娘當尚衣局的‘設計總領’,往后宮里宮外的新衣樣式,都歸你管了!”
云纓看著滿院忙碌的景象,忽然道:“早知道做衣裳這么有意思,我當初就不該學什么騎射,該來尚衣局當學徒。”
簡安抬頭,正見陽光透過銀杏葉灑進來,落在堆得高高的布料上,像給那些待剪裁的衣裳鍍了層金邊。她忽然覺得,所謂“顯瘦”,從來不是把人勒成細桿,而是讓人在衣裳里活得舒展——就像這深宮里的日子,看著規矩森嚴,可只要找對了與世界相處的方式,照樣能活得從容又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