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的葡萄架下，新搭了個臨時的繡架。青梧正捏著繡花針，對著繃上的素紗發愁——他學繡不過半年，針腳總像游蛇般歪歪扭扭，此刻要繡的“雙虎戲珠”圖，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要掛在五阿哥和青梧的寢殿里，寓意雙生子同心。

“這里的線要往回收半寸。”簡安握著他的手，將針尖往斜下方壓了壓，“老虎的眼睛得用‘打籽繡’，這樣才顯得有神。”

青梧的指尖微微發顫，針尖戳偏了半分，在紗上留下個細小的白點。五阿哥趴在旁邊的矮榻上，晃著腳丫笑：“哥哥比我第一次繡的還歪！你看我繡的小狗，都能看出尾巴在哪！”

他舉著塊方帕湊過來，上面用金線繡著只圓滾滾的小狗，針腳雖疏，卻透著股憨勁。青梧看著帕子上的狗尾巴，忽然紅了眼眶——這針法，和他在江南收到的那些繡樣上的針腳，一模一樣。

“這是柳姨娘教你的？”他輕聲問。

五阿哥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支銀簪：“她還教我用簪尖劃花樣呢！說這是母親當年最喜歡的法子，畫出來的老虎才有精神。”

青梧接過銀簪細看，簪頭的海棠花缺了半瓣，正是柳姨娘那支斷簪補好的模樣，只是在缺口處，多了圈極細的金線，像道溫柔的疤痕。簡安說，這是柳姨娘特意讓她補的，說“破鏡難圓，但斷簪可以長好”。

正說著，王總管提著個食盒進來，掀開時露出兩碟蜜餞，一碟是江南的青梅，一碟是京里的金絲蜜棗。“這是蘇太妃讓送來的，說青梧少爺剛回來，怕是吃不慣宮里的點心，特意讓人備了江南口味。”

青梧捏起顆青梅放進嘴里，酸甜的滋味漫開時，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他縮在江南繡坊的被窩里，柳姨娘托人送來的食盒里，就放著這樣的青梅，還有張字條，上面用胭脂寫著：“梅花開了，等你回來。”

“對了，”簡安忽然想起什么，從妝匣里取出個錦盒，“這是先皇后留下的繡譜，上面記著她最擅長的‘盤金繡’，你和五阿哥都該學學。”

繡譜的封面上，繡著兩朵并蒂蓮，一朵含苞，一朵盛放，針腳里摻著銀絲，在陽光下泛著微光。翻開第一頁，是先皇后的字跡：“雙花并蒂，同根同源，縱經風雨，終會相見。”

五阿哥指著并蒂蓮嚷嚷：“我要繡這個！繡在我的虎頭袍上！”青梧卻盯著那行字出神，指尖輕輕拂過紙面，仿佛能摸到母親落筆時的溫度。

這時，小太監匆匆跑進來，手里舉著張帖子：“簡安姑娘，江南的沈掌柜求見，說帶了新出的絲線，想請您瞧瞧。”

沈掌柜進來時，身后跟著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梳著雙丫髻，手里捧著個絲線匣子。“這是小女阿繡，在江南跟著青梧少爺學過兩年繡活，聽說宮里要辦刺繡大賽，特來湊個熱鬧。”

阿繡打開匣子，里面的絲線竟有七十二種顏色，連最細微的膚色漸變，都分了“晨曦白”“暮云粉”“杏腮紅”三種。簡安拿起根銀線細看，線芯里裹著極細的銅絲，柔韌度比尋常絲線好上百倍。

“這是沈某新研制的‘繞芯線’，”沈掌柜笑道，“用銅絲裹著絲線，繡出來的紋樣立體，還不容易褪色。青梧少爺說宮里的百子圖壽屏用得上，特意讓我送來。”

五阿哥湊過來看熱鬧，伸手就要去抓絲線，卻被阿繡輕輕攔住：“小阿哥小心，這線頭上有倒刺，會扎手的。”她拿起根紅線，靈巧地在指尖繞了繞，竟編出只栩栩如生的小蝴蝶，翅膀上還閃著細碎的光。

“哇！你比簡安姑姑還厲害！”五阿哥拍著手笑，“我要讓你當我的繡活師傅！”

青梧看著阿繡編蝴蝶的手法，忽然笑了：“她這是偷學了我的‘繞線法’，當年在江南，為了搶這手藝，我們還吵過架呢。”

阿繡的臉騰地紅了，把蝴蝶塞進五阿哥手里，轉身就要走，卻被簡安叫住：“這繞芯線確實好用，尤其是繡壽屏上的祥云，定能繡出流動的光澤。你若不嫌棄，留下幫忙吧。”

沈掌柜剛要道謝，就見柳姨娘扶著蘇太妃進來，老太太手里拿著件青綠色的宮裝，正是那日柳姨娘送來的那件，領口的柳葉繡樣旁，多了朵小小的海棠，是青梧補繡的。

“太妃說，這衣裳該讓三姑娘穿上。”柳姨娘將宮裝遞給阿繡，“她如今雖認了親，卻總覺得自己是外人，你替我送去，就說……就說是青梧和五阿哥一起繡的，讓她別再胡思亂想。”

阿繡捧著宮裝去了，五阿哥拉著青梧去看新到的絲線，沈掌柜和簡安討論著刺繡大賽的章程，柳姨娘和蘇太妃坐在葡萄架下，翻看著先皇后的繡譜，陽光透過葉隙落在紙上，把“雙花并蒂”四個字照得透亮。

簡安忽然注意到，繡譜的最后一頁，夾著張泛黃的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串地址，是江南各地的繡坊，旁邊還標注著“李黨余孽藏身地”。她想起李貴妃臨死前攥著的海棠花瓣，那花瓣的紋路里，似乎也藏著類似的字跡——原來皇后當年不僅安排了雙生子的后路，還暗中記下了李黨在宮外的勢力，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宮里的事牽連到外面。

“沈掌柜，”簡安將紙條遞給他，“這些地方，還勞煩您多留意。”

沈掌柜接過紙條，臉色漸漸凝重：“姑娘放心，當年皇后娘娘托我照拂青梧，就說過若有這等事，讓我務必相助。這些繡坊明著做買賣，暗地里卻在替李黨洗錢，我早有察覺，只是沒證據罷了。”

青梧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看著紙條上的地址，指腹捏得發白：“這些地方，我都去過。去年在蘇州繡坊，還見過個穿黃衣服的太監，給掌柜塞了個沉甸甸的錦盒，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

五阿哥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卻握緊了青梧的手：“哥哥去哪，我就去哪！要是有壞人，我用銀簪戳他們！”

簡安望著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尚衣局從未如此熱鬧過。新到的繞芯線堆成了小山，阿繡送完宮裝回來，正教五阿哥用銀線編蝴蝶；青梧在繃上繡著并蒂蓮，針腳越來越穩；柳姨娘和蘇太妃在整理先皇后的舊物，不時傳來低低的笑聲；沈掌柜在清點絲線，嘴里哼著江南的小調。

葡萄藤上的新葉又抽出了幾分，嫩綠的卷須纏著繡架的木桿，像在悄悄記錄著這些溫暖的瞬間。簡安拿起針線，在百子圖壽屏的角落，補繡了朵小小的并蒂蓮，左邊的花瓣用了青梧帶來的江南絲線，右邊的用了宮里的金線，針腳交錯間，竟看不出絲毫差別。

她忽然明白，先皇后說的“雙花并蒂”，從來不止是指雙生子。江南與京城，平民與皇室，舊恨與新歡，都像這并蒂蓮的兩朵花，看似相隔遙遠，根卻緊緊連在一起。而那些藏在針腳里的線，無論是柳姨娘的銀絲，沈掌柜的繞芯線，還是五阿哥歪歪扭扭的銀簪劃痕，最終都繞成了團，織出了片溫暖的天。

夕陽西下時，阿繡編的銀線蝴蝶被風一吹，竟真的像活了似的，從五阿哥手里飛走，落在青梧繡的并蒂蓮上。簡安望著那一幕，忽然覺得，這三十章的故事，就像這只蝴蝶，歷經風雨，終于找到了該落的地方。而接下來要繡的，是更綿長的歲月——有雙生子并肩讀書的模樣，有三姑娘穿著新衣裳笑的模樣，有阿繡和青梧討論繡活的模樣，還有柳姨娘和蘇太妃守著孫輩，慢慢變老的模樣。

她拿起那根繞芯線，在指尖繞了個結，像在編織一個溫柔的約定。這線，會一直這樣繞下去，把所有的思念、團圓、新生，都繡進時光里，再也不會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