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閉館的鈴聲響起時,簡安仍站在那只羊脂玉鐲的展柜前。射燈的光暈落在鐲身,內側“安”字的刻痕旁,那道極細的金線在暮色里泛著微光,像有人用繞芯線輕輕纏過,藏著說不盡的牽掛。
手機屏幕亮著,是故宮修復部發來的消息,附了張照片:太廟寶盒被緩緩打開,里面除了先皇后的繡譜和雙生子的并蒂蓮帕,還躺著片干枯的葡萄葉,葉尖纏著根銀線,線頭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是五阿哥慣用的“小狗結”,他總說這樣的結“不會散”。
“姑娘,閉館了。”保安的提醒將她拉回現實。
簡安點點頭,轉身時,衣角掃過展柜的玻璃,竟帶出陣熟悉的草木香,像極了尚衣局葡萄架下的氣息。她忽然想起離開那天,五阿哥抱著雪獅犬追出來,小狗的爪子上沾著片葡萄葉,是從院里那株老藤上扯下來的。
回到工作室時,信箱里躺著個素面牛皮紙包,郵戳是京城的,寄件人寫著“青梧”。拆開時,支海棠簪滾落在桌面,不是青梧在江南繡的那支,而是用現代的滌綸線仿繡的,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妙的是簪頭的陰影里,藏著只歪歪扭扭的青蛙,用金線繡的,四條腿倒是齊整了,只是尾巴處多了道金線,像被誰補了筆。簡安認得這手法,是五阿哥的——他總愛給繡壞的東西添點“新花樣”,說這樣“更有趣”。
簪子下壓著張字條,字跡清雋如竹:“沈掌柜的京城分號開在琉璃廠,阿繡當掌柜,說要把繞芯線賣到廣州去。昨日給五阿哥量體裁衣,他非要在虎頭袍的下擺繡并蒂蓮,針腳比去年穩多了,只是還會把蓮葉繡成青蛙的樣子。”
字條末尾畫著只小狗,叼著片葡萄葉,旁邊標著“雪獅犬畫”,筆觸稚嫩,顯然是五阿哥的手筆。
簡安捏著字條笑出聲,眼角卻有些濕潤。她取過繞芯線,在繃上鋪開張素絹,忽然想繡點什么。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絹面上,像尚衣局那夜的銀燭光,溫柔得能溺死人。
她想起青梧說的并蒂蓮,想起五阿哥的三腿青蛙,想起雪獅犬總愛叼著的海棠花瓣。銀針刺入素絹時,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葡萄藤下的清晨,她握著雙生子的手,教他們繡母親最愛的“盤金繡”。
繡到后半夜,幅“月下梅藤”圖漸漸成型。梅枝取了太廟那株老梅的姿態,藤蘿卻是尚衣局的葡萄藤,藤間藏著只雪獅犬,叼著支海棠簪,簪尾纏著根金線,線的另一端系著只風箏,風箏上用螢光粉繡了兩個字:“等你”。
最后,她在圖的角落繡了個極小的“安”字,針腳淺淡,和玉鐲上的刻痕如出一轍。
收針時,手機忽然震動,是條視頻通話請求,來自“故宮小廚房”——這是五阿哥給青梧的新號起的名字,說“哥哥總在廚房偷點心”。
接起時,屏幕里立刻擠滿了臉。五阿哥舉著手機,背景是太廟的偏殿,青梧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件青綠色的宮裝,正是三姑娘當年穿的那件,只是改小了些,領口的柳葉旁,添了朵并蒂蓮。
“姑姑你看!”五阿哥把鏡頭對準宮裝,“這是姐姐給你改的,說你穿正好!”
三姑娘探出頭來,臉上帶著淺淺的梨渦:“前幾日整理母親的舊物,翻出塊和這料子一樣的綾羅,就想著給你添朵并蒂蓮,針腳不好,你別嫌棄。”
青梧接過手機,鏡頭轉向案上的錦盒,里面放著支新繡的海棠簪,針腳里摻著銀絲:“這是用阿繡新做的繞芯線繡的,她說這種線能保存百年,我們把它和你的‘月下梅藤’圖放在一起,等你回來時,正好湊成一對。”
簡安忽然看見鏡頭角落里,柳姨娘和蘇太妃正坐在暖爐旁,翻看著先皇后的繡譜,老太太的銀發上別著支銀質海棠簪,是青梧特意為她繡的。
“簡安姑娘,”蘇太妃抬頭時,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太后說,那只玉鐲她替你收在壽康宮的妝匣里,墊著你當年繡的老虎風箏線,說等你回來,親自給你戴上。”
雪獅犬忽然從五阿哥懷里竄出來,叼著個線球蹭鏡頭,線球滾到青梧腳邊,露出里面裹著的半片海棠花瓣,邊緣還沾著點青黛——是三姑娘補繡宮裝時用的顏料。
“它總愛叼這花瓣玩,”青梧笑著撿起線球,“沈掌柜說,這是江南的海棠,能開三季,像極了咱們……”
話沒說完,就被五阿哥打斷:“姑姑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學會繡五腿青蛙了!青梧哥哥說要在太廟的梅樹下埋壇酒,等你回來一起喝!”
簡安望著屏幕里一張張熟悉的臉,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笑著點頭:“快了,等我把‘月下梅藤’圖繡完,就……”
話音未落,視頻忽然卡了一下,畫面定格在五阿哥舉著海棠金簪的瞬間,簪頭的“永”字在燭火下閃著光,像顆不會熄滅的星。
窗外的晨光漫進工作室時,簡安才發現自己握著手機坐了整夜。素絹上的“月下梅藤”圖已近完工,梅枝的陰影里,她添了只小小的風箏,風箏線一直延伸到絹的邊緣,仿佛能順著線,一直飛到那座紅墻宮里去。
她取過青梧寄來的海棠簪,別在發間,又將那半片海棠花瓣夾進先皇后的繡譜仿本里——這本仿本是故宮出版社送的,扉頁印著“簡安敬抄”四個字,是她用毛筆寫的,筆鋒里藏著當年柳姨娘教的藏鋒筆法。
收拾東西時,她在抽屜深處摸到個硬物,是離開尚衣局時,云纓塞給她的針袋,里面還剩著幾根繞芯線,有根銀線的末端,纏著點螢石粉,像極了老虎風箏眼睛上的光。
手機又響了,是條新聞推送:“故宮發現清代尚衣局檔案,記載繡女簡安曾創‘繞芯線’,其技法與現代滌綸線工藝驚人相似,專家推測可能存在跨時空技術交流……”
簡安笑著關掉手機,背起包走出工作室。街角的風卷著落葉掠過腳邊,帶來陣淡淡的梅香,她忽然想起青梧說的,太廟的梅樹開了朵遲來的紅梅。
或許真的不用等太久。
她要去江南采最新的青黛,去蘇州找沈掌柜的繡坊,去廣州看阿繡的分號。等把這些都走完了,就帶著新繡的并蒂蓮,回到那座紅墻宮里去。
畢竟,線還在,人還在,那壇埋在梅樹下的酒,還等著被開封。三十章的故事雖已落筆,但藏在針腳里的牽掛,會像這繞芯線一樣,把兩個時空緊緊連在一起,讓所有的思念,都能順著線,找到回家的路。
就像此刻,發間的海棠簪在晨光里閃著光,仿佛在說:別急,我們等你,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