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淺紅一深藍兩道駭人大小的機械怪物對峙著,它們微微顫動的軀殼,好像一個活人在鼓動自己的胸膛呼吸。
陳元昭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這兩座機甲。
它們整體上煥發的那種美感,讓她想起來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些物品——機械表,或古建筑木架構的榫卯結構。
在她的藍星上,常見的石英機械手表采用合金材料,使機械表發條幾乎不斷裂。發條儲存一定的能量,以均勻小量地分配給振蕩器。
而提供的能量通過輪列組,由輪列組以相同比例縮減傳輸力的同時增加圈數。動件鉚接在相同軸上,齒輪及分輪之間的旋轉、嚙合相輔相成,視覺上無比美妙。
如果說機械手表的美感是精巧的內秀,那么機甲這便是外露的巧奪天工。再輔助上星際科技的高尖結晶,說這些機械裝置是怪物也不為過。
林雅雅淺笑著說:“這兩座機甲并非軍隊的量產型,也不是從前輩那里繼承下來的,看來貝特麗齊與蘭斯特的家庭背景不一般。”
話一出口,林雅雅察覺到是失言了。自己一個整理文件的秘書,從哪來的看機甲的眼力?陳元昭詫異地看過來時,她更是心一跳。
陳元昭說:“雅雅你既然了解,詳細點展開講講,說一半打住了太欠揍了吧。”
忘記了,這里不是諜戰片。
“從前輩繼承的老牌機甲,都能掛上名號,一般這種機甲的各項數值以及外觀都由機甲師調整、磨合到了最合適的巔峰狀態,不會再輕易改動,只尋找合適的駕駛員。而這兩架機甲的動力驅動、近身關節尾部的傳感器的改良是這幾年發展的新技術。”
“至于不是量產型,這個更好分辨,首先貝特麗齊和蘭斯特的機甲區別就很大,這與一個是重型一個是中型無關,僅看近身關節的齒輪咬合裝置,尤其是小腿和膝蓋之間,手肘和小臂之間,跟他們自身身材的契合度很高,便能猜到這是量身定制的機甲,非常奢侈。”
林雅雅的聲音越講越低了下去,由于嗓音條件太好,聽起來像是一曲歌畢綴在結尾的吟唱。
“雅雅,你的聲音實在是悅耳動聽,沒有考慮過當歌唱家嗎?”陳元昭狀似無意地說。
“如果您是指掌握樂器演奏、用聲紋控制智械表演的話,自然是考慮過。但,還是現在這份工作更適合我。”林雅雅回答。
李警長這會兒也放松了,點起一根煙(其實是固體型營養液),突兀地感懷道:“我當年也有個機甲夢,可惜……”
其中一名辦事員豎起耳朵,追問:“可惜什么?”有什么波瀾壯闊的故事?狗血一點也行。
“可惜身體潛能是及格了,精神力太低,駕駛不了。”
辦事員無語可說地轉過頭,接著放出光顯錄制眼前的場面。
顯然兩名機甲單兵均具有一定的格斗技巧,剛開始只是一些常規的赤手空拳的攻擊,另一方見招拆招,好像機甲實戰演習教科書寫在前面最那幾頁的戰斗模板。
淺紅機甲的光劍如風車般揮舞,輪轉劃出一個劍圈,深藍并未拔出它的武器,揮舞著拳頭砸在淺紅的機身上。
電磁的沙沙聲、機械裝甲的咬合聲、銜接供能的運轉聲不絕于耳。
維持著打了一會兒,淺紅被戲耍得不耐了,主動打破切菜一樣的節奏,高高躍起,瞄準往深藍的頭部攻去。
可是這樣明顯的意圖也沒有效果,深藍輕松躲開了。
淺紅也不氣餒,頗有計劃性地挨個兒襲擊深藍的肩甲、胸部、腹部、小腿、腳底板。深藍穩穩當當地全部接住,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一個短板。
“怎么還是這樣?”蘭斯特在被細形壓縮液體緊緊倒灌著的淺紅駕駛艙內部暗暗嘀咕。在星際時代,機甲均采用了神經接駁技術,這得助于對人精神力的潛質的開發,把機甲的操作加強到了最精尖。
然后,蘭斯特紋絲不亂地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攻擊,試圖把深藍逼進自己的節奏露出破綻。
不俗的兩名機甲單兵短短幾分鐘內連出數招,機械大開大合短兵相接的擊打感令人頭皮發麻,神經不由得突突跳。
真刺激!
深藍機甲駕駛艙中的貝特麗齊冷靜地感受著傳感器的波動,她的重型機甲即使材料上乘,也與中型機甲有著不可拉近的身形的敏捷度差異,她不與蘭斯特比拼出招快慢,陷入對方期待的苦戰中。
像人一樣的機械,機械像人一樣。
這是伽羅軍校中最負盛名的教員第一堂課的內容。
人是靈活的、聰慧的。懂得開發機甲的力量,懂得蟄伏發揮手中的優勢。
淺紅連續接下赤手空拳的揮動,骨架震得發麻,他意圖改變策略,拉開了一段距離,極快地升起量子湮滅炮朝前,刻意把控了三枚量子炮的前后發射時間,微妙的軌跡偏差封鎖住了深藍的活動范圍。
眼見發射成功,淺紅屈膝發力,想要迅速扭身繞至深藍的側面。
在蘭斯特進入視角盲區的一瞬間,深藍機甲的手臂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升起了依附于甲胄的能量罩后,手從背后掏出一只會發光的投矛,對,就是先前在陳元昭的想象之中部落首領使用的那種武器。
肉眼無法跟蹤深藍是如何控制的動作去借力,腰胯關節一轉向躲避了大半量子炮的威力,爆發式地跳起,高度不高,天神一般投擲出了長矛。
高速發出的投矛正常人都不會硬接。蘭斯特更是余光一瞄,冷汗岑岑地下來,他拿出看家底的本事,淺紅計算出一個最佳的閃避方向,加足能源左前方一閃。
投矛擦邊而過,機甲脫了一層皮,地上更是一個幾尺深的大坑。那劃過的長鳴還沒從耳邊消失,沒等蘭斯特把心放回肚子里,淺紅被捆住右臂和頭部狠狠貫在了地上。
“長官,敵對分子已擒拿。”貝特麗齊的聲音模糊地從機械中傳了出來,手下的淺紅還在兀自掙扎,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音節。“這小孩嘰里咕嚕說什么呢,殺掉好了。”
林雅雅看完了這場大戲,面色懵忪,如同一張畫了三筆笑臉的白紙,手臂垂在身側。
蘭斯特從淺紅里面鉆出來,劉海被汗珠打濕了些許,胸膛更是在急促地起伏,剛才頭部朝下堵住散氣壓的裝甲,差點沒憋死在里面。
出來第一件事,他拾起風衣有條不紊地給自己捆了個嚴嚴實實,手套貼合地戴上。
怎么,您對荒蕪星的空氣過敏嗎?陳元昭僅是想想,可不敢問出口。
“不錯,已經可以躲開我的武器了呢。”
貝特麗齊早收拾好了,摸出來一根雜糧干果棒叼著,荒原上愣是找不著個物體靠著,最后靠在元昭身上。
蘭斯特低著頭冷淡道:“又得回去修機甲了。”
話說你語氣里淡淡的憂傷是怎么回事,這不是你自己千里送人頭社區送福利故意找的打嗎。陳元昭吐槽之魂熊熊燃燒。
隨后,舊相識要敘舊,李瑞警長想走,但是走不了,直勾勾的目光看著貝特麗齊兩個人聊天。
陳元昭無意留下來送客送個沒完,帶上雅雅一起回到了監獄走廊。
“長官,晚上記得帶上那把相位頻譜刀。”林雅雅于辦公室門前告別時溫柔地說。
陳元昭隱秘地點點頭。
是夜,剛過晚飯時間,嵐艙監獄后山E7出口處。
夜黑風高,暴雨如注,正是隱藏蹤跡的殺人放火天。
開玩笑的,監獄最高級別的長官完全是大大方方走出來的,至于暴雨,這顆貴星球暫時沒有。
林雅雅抓了一只最低智能等級的智械,把它的記錄板以及掃描攝像頭給暴力拆卸了。
陳元昭和林雅雅一前一后站在濕土堆上,高深莫測地看著只有大腿高的可憐殘疾智械在刨墳。
刨完,智械被踢到一邊休眠,林雅雅半跪半蹲地深情凝望著昨日入土新鮮的尸體,隨后在南鸮身上嚴謹地摸來摸去,手法堪比那位研究牛骨頭的屠宰家。
陳元昭咂舌:“雅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問以前。”
“不是的,長官,這是我剛才在星網上預先學習的,論壇鎮樓貼:偵探小說中關鍵物品一般藏在尸體什么位置?有了重點懷疑的部位便可以下手確認了。”
說著,她握著那把透明匕首刀,朝胃器官附近下手,不多時,竟真取出一枚比指甲蓋略大的薄片。
“還真的有。”陳元昭隔著手套接過來,將其置入真空的證物袋。
昨天兩位醫生也掃描過南鸮的尸體,但是由于他以前動手術植入過類似材質的人造器官,所以忽視了這枚被吞的“芯片”。
這回尸體是真的送往焚化儀去了。打道回辦公府的路上,陳元昭沉思再沉思。
她不愿意對李瑞說實話一方面是出于直覺,把尸體配合地交給他們不太好。另一方面是因為雅雅太周全了,她借坡下驢毫不費力,最后還幫著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勘察尸體,做得太多,這位秘書的目的令人狐疑。
不過林雅雅目前對她沒有惡意,只能先且行且看。
“雅雅。”陳元昭嚴肅地說,調動天分模仿王梓處長:“你看著大抵好像是瘦了一些。”
林雅雅呵笑一聲,覺得長官似乎時常抽風。